爸爸,我也想當警察
隨著父親工作的年頭越來越長,三教九流、生離死別接觸得越多,就越不想我繼承他的衣缽。「你爸我好幾回差點就沒了,你要是不怕死,就當警察試試——試了我就先把你打死!」
作者:羅與張
2009年,在外地做了一年體育老師後,我總覺得日復一日站在操場邊吃灰的生活完全沒有奔頭,加上方言不通、飲食不慣,便萌生了回家考公務員的想法。
翻了國考、省考的報名條件,幾乎沒有符合我這個體育生專業的崗位。心灰意冷時,正逢「大招警」考試,全省範圍內招1萬多名公安幹警,近一半崗位都「不限專業」。我瞞著家人,偷偷報了名。
之所以不敢說,是因為我的父親也是一名警察。而在所有職業里,父親最反對我乾的,就是警察。
1
從小,父親就沒對我有過太高的要求,學生時代不要求我成績必須名列前茅,工作以後也從沒想過要我干出一番豐功偉績,只想我普普通通、平安順遂地過完這一生就行。而我偏偏從小就喜歡充滿新鮮與刺激的事物,喜歡不斷出現的挑戰,更希望能成為身邊人視線的焦點。因此,無論我把一件事做到多好,都無法博得父親的讚賞。
原本,我打算等自己通過所有考試、順利走上工作崗位以後再向父親攤牌,心想那時一切都塵埃落定了,父親應該也不會為難我。可筆試通過後,立刻就要面臨直系親屬的政審,事情不得已地敗露了。
「你覺得自己能幹得了這個?」父親坐在電腦前,因為視力下降,他要把臉緊緊貼近電腦屏幕,才能看清網頁上公布的筆試成績。我特意把自己的筆試成績刷成醒目的紅色,「刑事偵查崗位」、「招錄18人」,我的名字排在第六位。
「能……」我輕聲回復。
「能個屁!」父親的視線離開電腦,身子向後一靠,滿不在乎地抽出一支煙,煙嘴向下,在電腦桌上使勁跺了兩下,「從小到大你連死貓死狗都沒見過幾隻,這可是要跟死人打交道的活,你幹不了。」
我不認同,但又不敢反駁,兩個人就這麼僵持著。空氣里是煙絲灼燒時輕柔的滋滋聲,我幻想著父親這支煙燃盡後,也能用同樣輕柔的語調說「算了你去吧」,可等來的卻是一句「政審證明我不會給你的,你死心吧」。
然後就在煙灰缸里用力擰熄了煙頭。
2
「當警察」這個想法,最早出現在我9歲那年——那一天,我在家中翻箱倒櫃找零花錢時,竟然無意間在一堆榮譽證書下面發現了一支槍。
那時,槍支管理尚沒有那麼嚴格,不管有沒有任務,都可以隨身攜帶,甚至不需要每天清點和入庫,之前,我常常見到父親和他的同事們,把槍套別在腰間,再跨上一輛噴塗警漆的三蹦子,很是威風。
當時,父親除了在編警察的身份以外,還兼任一個國企廠區的民兵隊長,因此配發了兩支手槍。父親平時很謹慎,不會輕易帶槍外出,一支64式手槍放在單位,另一支77式手槍則放在家中主卧的床頭櫃里,本身裝有7發實彈的隨槍彈夾,另外還有一個裝有7發實彈的備用彈夾,被我發現的就是這一支。
我一下屏住了呼吸,影視劇里那些威風的場面不斷在眼前閃過,心跳也跟著加快了。我甚至都沒敢伸手摸,就盡自己最大能力冷靜下來,關上抽屜,輕手輕腳地退出了房間。
此後,父母卧室的床頭櫃便好像擁有了無窮的吸引力一般,一次次地吸引我打開。我開始小心翼翼地把槍拿出來,起初還不敢觸碰扳機的位置,只是愛不釋手地翻轉、撫摸,冰冷的鐵器和滾燙的掌心形成的溫差,像炎熱夏天裡的冰鎮可樂,給我帶來前所未有的刺激和興奮。後來膽子大了一些,便學87版《便衣警察》里周志明的姿勢,雙手持槍,舉至視線齊平,對空無一人的地方高喊「不許動」,接著做出瞄準和假裝開槍後被後坐力震得槍口上抬的動作,最後瀟洒地把槍放進褲子口袋裡,嘴裡還哼著《少年壯志不言愁》。
自己玩了好幾次之後,我甚至還把小夥伴叫來家裡,把槍拿出來給他們看。當然,我也給他們定了規矩,只准看不準摸,解保險、換彈夾、退子彈等一系列動作只能由我演示。即便要求如此苛刻,仍然博得了大家的陣陣驚呼。
沒想到一年後,這把槍之於我的意義就發生了改變。
有段時間,家中短時間內連續遭賊兩次,失財不多,但每次都被翻得很亂,母親覺得只要換一把高級的門鎖就行,父親卻覺得事出有因。一個雨夜,家門外傳來異響,父親聽覺靈敏,最先察覺,便勾開卧室一條門縫側耳聽。
那聲音起初像是從塑料袋裡向外掏東西的簌簌聲,接著是什麼東西覆在門上的摩挲聲。父親小聲喚我躲進他的卧室,皺眉看著我和母親,搖頭示意我們不要離開房間,他自己則捲起袖子,視線緊盯卧室之外的方向,同時伸手從床頭櫃里摸出了那把我已經十分熟悉的槍,以半蹲姿勢向大門緩慢前行。
父親用槍尖撥開卧室門縫,再輕輕帶上,輕輕反鎖,把卧室房門的鑰匙從門底縫隙塞進來,徹底將危險與我們母子隔離。約半分鐘後,卧室門外忽然傳來一聲槍響,震耳欲聾,母親嚇得一屁股癱坐在地上,捂住嘴巴不敢哭出聲,我則迅速撿起父親塞進來的鑰匙,打開房門,衝出卧室,看見持槍佝腰、保持前進姿勢的父親呆立在客廳中央,水泥地面一處碎裂,風雨聲從正前方一塊完全碎裂的玻璃窗里灌進來。
父親稍作遲疑後就將我趕回卧室,等我再回到客廳時,門外奇怪的聲音已經消失了,父親打開大門仔細檢查後,也沒發現什麼可疑跡象。
第二天,父親便主動上報這起走火事件,為此受到單位的處分,家裡的77式手槍被沒收,單位的那支64式也被鎖進槍庫。至於走火究竟是父親緊張所致,還是我偷玩槍支時忘了鎖上保險造成的,也早已無從考證了。
年少的我和父親對於這件事有著不同的解讀,我暗自認定是表明警察身份的槍聲震懾和驅逐了犯罪分子,當然,這也是我第一次見識到這份職業的勇敢和無畏,父親把我和母親鎖進卧室、逆向而上的那一刻,帶給我心裡的安全感讓我久久難以忘懷;可父親則堅持認為,通過這件事情只能證明,警察這個職業看似光鮮,卻會給家人帶來不可控的危險。
3
我讀初中期間,母親的身體每況愈下,為了解決我的晚飯問題,每天下午放學我都需要提前和父親聯繫,看他在哪個部門加班、或者在哪個地點蹲守,就安排我在附近吃飯。這也讓我更加全面地接觸了父親的工作。
父親和同事們的作息並不規律。我去他單位討口飯吃,經常光等他就要花上一兩個小時。父親極少和我一起吃,飯菜也只有我一人的份,見我吃上了,便拍拍我的頭,轉身又消失在警察局大門口幽暗的燈光里。吃完飯我自己回家,自己寫作業、洗漱,然後準點上床睡覺。因此,我幾乎一直都不清楚父親他們是幾點下班、幾點回家,甚至早晨幾點出門。
因為常去局裡的各個部門找父親,警察叔叔們就很喜歡拿我開涮,「喲,小子又來吃警察局的飯啦」、「長期吃警察局的飯可不是好兆頭啊」。
「警察局的飯挺好吃的,我以後也想當警察,一直吃警察局的飯!」與他們混熟後,我會回應他們的調侃。
可每次我這麼說時,總有叔叔們勸我:「千萬別當警察,天天跟壞人打交道不說,還吃飯沒規律,睡覺沒規律,這種日子真的是……」
雖然這只是我當時的一句戲言,但傳進父親耳朵後,他還是在一次我去找他吃飯時把我領進刑警大隊的會議室里,開門見山地說:「聽說你覺得當警察很酷?」
「對呀,不然你怎麼天天泡在單位,媽媽身體不舒服你也不回家,一定是這裡很好玩。」我邊吃邊說,好奇地打量這個我從未來過的會議室。
父親分不清我是說笑還是抱怨,將座位挪到我身邊低聲說道:「有些事情不是你看到的那麼簡單的,你媽媽的身體狀況,其實有一部分是我的工作造成的……80年代末剛跟你媽結婚時,趕上嚴打,亂得很,槍也沒禁,各種管制刀具更不用說,警察死死傷傷也挺多,你看你後面的牆上……」我順著父親的指向轉身,正後方是一片民警告示欄,36名刑警的照片和聯繫方式分6排、每排6個分布其中,「看見第5排第2個的位置是空著的嗎?11年前,執行任務時被犯罪嫌疑人27刀捅死;往上數一排,最靠後那個,照片還在,7年前辦理內退回了家,追捕壞人時交通事故,右腿沒了。」
「你媽特別怕我出事,最早是BP機,後來是座機和手機,只要一響,她就緊張,比我都緊張。我不回家,她就睡不著,我整晚不回家,她就整晚睡不著,本來做姑娘的時候睡眠就不好,等我這麼一弄,更完蛋。」父親平時說話很強勢,這次的語氣中卻少見的帶著慚愧,「警察不好當,壞人抓不完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父親的這番話並沒有改變我對這份工作的嚮往,我敷衍地點了點頭,視線卻仍然停在身後牆上,確切地說,是停在在「民警告示欄」旁邊的宣傳專欄上,那裡貼滿了父親同事們在抓捕現場的照片和受功領獎時左胸掛滿勳章的照片。父親的職業生涯中參與過的大案要案不少,偶爾也會上電視和報紙。雖然父親從不和我提起,但我總能從他同事那裡聽到各種精彩的細節。越是看到父親風光的模樣,越是激發我對當警察的渴望。
反之,隨著父親工作的年頭越來越長,接觸的三教九流、生離死別越來越多,就越不想我繼承他的衣缽。
直到上大學後,我還半開玩笑地給父親說自己想當警察,我話還沒說完,父親就大聲喝止:「你爸我好幾回差點就沒了,你要是不怕死,就當警察試試——試了,我就先把你打死!」
4
眼下,父親怎麼說都不同意給我政審材料,即使我請的探親假就要到期了,也沒見他有絲毫退讓的意思,我只得收拾行囊,返回外地學校繼續當我的體育老師。那天,我站在門口穿鞋離家時,父親的聲音忽然從身後冷冷傳來:「我沒有干涉你的選擇,盡到了做父親的責任。而你,卻沒有尊重長輩的意見,擅作主張,屬於不孝,以後的路你自己走,不要指望我幫你。」與責罵一起扔過來的,還有幾頁薄薄的政審材料。
父親說的不是氣話,四個月後,當我通過所有考核、正式到城區分局報道的第一天,他就讓我很難堪。
那天,單位領導邀請所有新入警員聚餐,要求每人帶一名家屬,已婚的帶配偶,未婚的帶父母,目的是借聚餐的名義給新警家屬打打預防針,讓他們提前適應警察的工作規律,理解即將到來的可能無法顧家的生活常態。
「我還需要適應警察的工作規律?其實你也可以不用適應了,這飯你不去吃都行。」當我向父親提出邀請時,他一邊擦洗魚缸,一邊揶揄我。我有點賭氣,連母親也沒叫,隻身赴了宴。聚餐時大家都喝了些酒,其他新警在家屬的陪伴下都是兩人共同分擔,不勝酒力的我卻要獨自應付,當天夜裡抱著家裡的馬桶吐到凌晨三點才昏睡過去。
很快,單位里消息靈通的同事就打聽到我父親也是警察這件事。
「嘿,聽說你爸張xx也是警察?xx縣局的?」在叫出我名字之前就能準確說出我爸的名字和單位,這事恐怕也就在公安局裡比較容易發生。
「嗯,有什麼問題嗎?」
「難怪你體育專業都能考進來,你爸沒少幫忙吧?」
「上班第一天聚餐都沒陪我來,你覺得他能幫我多少?」
「肯定是給你跑更重要的事去了,關鍵時刻才會閃亮登場,我預計呀,你會是我們這一批里最早提拔的,提前恭喜你啊,張所,張隊……張科長!」
面對同事的調侃,我只能苦笑。而父親也是警察這件事,不僅沒有為我帶來任何幫助,反而為我之後淪為全大隊的笑柄埋下了伏筆。
那時刑偵大隊正面臨改革,從劃片區受理案件的責任區中隊改為根據案件類型受理案件的專業中隊,例如:重案、兩搶、入室盜竊、兩車盜竊、有組織犯罪和技術中隊等。為了讓新入警員快速成長,工作初期,局裡並沒有將我們分配到具體中隊去,而是哪個中隊需要幫忙就去哪裡,經常一小時前還在湖裡陪法醫撈屍體、一小時後就在居民小區的電動車棚里守偷車賊了。
作為一名體育專業的學生,短時間內接觸如此多類型的警情,經驗和理論的匱乏常常讓我跟不上工作節奏,不好意思總是問同事,只有給父親打電話求教。
電話接通了,父親卻反問:「你多大歲數了?」
「2……22歲。」不明就裡的我只有順著父親的提問回答。
「我22歲的時候可沒有一個當警察的爹來教我怎麼做事,跟你同批入警的同事也沒有一個當警察的爹來教他們怎麼做事!」見我不接話,父親稍作停頓,留下一句,「幹不了就滾蛋!」隨後便掛斷了電話。我只能厚著臉皮不斷向同事討教,時不時犯了低級錯誤,免不了被同事笑話,背地裡也沒少被人說過,「有個當警察的爹還能把事兒辦成這樣」。
父親在答疑解惑上對我極其消極,但為我擂響退堂鼓,卻十分熱情主動。
很長一段時間裡,我的手機上幾乎每天都會收到母親發給我的消息,大體都是民警抓捕時犧牲、勞累過度猝死、烈士遺孀生活艱辛這一類的新聞,我知道,這些消息要麼就是父親逼著母親發的,要麼就是父親借用母親手機發的。父親甚至私下找過我的大隊領導,編造謊言說我的身體健康狀況不好,不能經常熬夜,不能飲食不規律,希望大隊領導可以酌情考慮,少給我安排外勤的工作。
「你這是在拿我的政治前途開玩笑!」得知此事,我終於忍不住向父親開火。
「我本來就沒打算讓你有政治前途!」父親說這句話時看都沒看我一眼。
5
儘管單位離我家只有十分鐘路程,但工作前半年,我還是極少回家,與父親交流更少。我始終想不明白,父親為什麼不支持我從事一份正當的、他自己也在從事的高尚職業。
等半年的適應期結束,大隊領導讓大家根據自己的身體狀況、家庭狀況以及這半年來的工作感受,選擇想去的中隊。我想藉此緩和與父親的關係,就沒有選擇更加辛苦和危險的重案中隊,而是選擇了兩搶中隊,主要辦理搶劫、搶奪案。知道我的選擇後,父親的態度稍有轉變,但依然對我保持著不冷不熱的狀態,直到我入警的第二年。
那段時間,本地和周邊幾個城市出現了許多隱藏在山林中的野賭場,接連導致了好幾起公職人員、教師和企業主因不堪賭債壓力跳樓身亡的事件。省廳便牽頭幾個城市的公安機關採取「異地打擊」(A市打擊B市,B市打擊C市,C市打擊A市)的方式,抽調數百名警力統一行動,我也名列其中。
晚上11點,行動開始,賭場是深山老林里一個臨時搭建的半露天帳篷。我們進入現場後,參賭人員中比較老實的一部分自覺抱頭蹲在地下,另一部分人則乘亂扔過來幾個張椅子,然後轉身鑽進夜色里。通常會跑的,基本都是賭場的組織者或管理者,我盯上一個手裡拿著對講機的年輕小夥子就追了出去。
夜晚的山路實在不好走,逃跑的人為了甩開我,專往沒有路的艱難地段走,我不是本地人,也沒有太多野外經驗,很快被他甩開,在摸索中徒勞向前。面部、手臂被樹枝和芒草划出許多細小的口子,傷口在汗水的浸潤下,疼痛難忍。很快,氣力就被耗去大半,寒冷、飢餓陸續襲來,手機也始終找不到信號。
市區的燈光在遙遠的地方閃爍,後半夜的山野中,只有山風拂過高聳的草木時,發出的悉悉索索的聲音,一場數百人的抓捕行動變成我一個人的荒野求生,心裡恐懼漸生。
好不容易走到一處空曠地帶,手機終於有了微弱的信號,先給同事打過去,溝通半天無法準確描述自己所處的位置,為避免出現新的迷路情況,我拒絕了同事要來找我的提議,表示可以自己想辦法走出去。同事在電話里告訴我,附近山上埋設了很多捕獵裝置,讓我一定多加小心,我朝幾個方向試探著前進了一段距離,似乎都延伸向越來越深邃的山野之中,無奈只能退回到空曠地帶,撥通了父親的電話。
父親早已睡下,接電話的音色混沌而迷糊,在斷斷續續的信號中好不容易才弄明白我的處境,電話里便傳來家中那張老舊的席夢思床墊因瞬間坐起而發出的吱呀聲。父親對這座山的地形也不熟悉,他把母親叫醒,一邊用自己的手機跟我保持通話,一邊用母親的手機查詢這座山的地圖。
「你現在的位置盡量往遠看,能看見什麼?」
「一座鐵路橋,剛才有一列火車開過。」
電話那頭又傳來敲擊手機屏幕的沉悶聲音。
「這裡是北……如果能看到火車……那就是這個方向……」父親自言自語地分析,據此確定了我大致在市區的什麼方向以及在這座山的什麼方位。
「你之前一直在樹高草深的地方走,怎麼突然到了空曠的地方?」父親的提醒讓我低頭仔細觀察四周,才發現這一帶是被山火燒荒的,從殘留樹木的碳化程度來看,山火應該就是最近才燒的。
「先掛電話,一會兒打給你,你在原地別動。」父親急忙聯繫他在消防隊工作的朋友,向他們詢問這座山最近一次山火是什麼時候,以及當時滅火時是如何爬到這片區域、最後又是如何離開的,好理出一條可以上下山、且在深夜也相對好找的路線。
父親的電話很快又打過來:「你現在所處的地方是山的陽面,你往高處走,走出空曠地帶後繼續穿過樹林向上走一段距離,會有一條溝渠,這條溝渠以前是有山泉水流下山的,你順著溝渠方向往低處走就行。」
按照父親的提示,20分鐘後我找到了他說的溝渠,此時父親的電話再次打來,在確定我找到溝渠後,他又說:「一會兒手機可能又會沒有信號。這條水渠早已乾旱,碰到斷掉的地方不要慌,『Z』字形往地勢低的地方走,不要偏離太遠,會續上的。」
之後手機信號果然時有時無,沒有信號的時候我就得自己想辦法,但心裡卻不再像之前那般慌亂,即使再次迷路,父親肯定會一直在電話那頭等我,他不會放下我不管的。
凌晨4點多,我走到一處小型墓地,三十多座墳頭攔在我的必經之路上,我有些心悸,再次撥通父親電話。
「有墳,就說明離人居住的地方不太遠了。我不掛電話,我一邊陪你說話,你一邊走過去。」
凌晨5點,歷經6個小時,我終於從一處半米高的樹叢中鑽出,來到村道上,搭乘一名賣菜師傅的三輪車回到市區。母親告訴我,那天得知我順利下山後,父親長嘆一口氣:「當初不讓他當警察就是怕他出事,現在看來,我這個當爸的越不支持他,才是越把他往火坑裡推啊。」
6
從那次之後,父親終於對我當警察這件事不再持反對態度了。他讓我把主辦案件的卷宗帶回家給他看,起初我還有些排斥,父親便佯裝生氣,「我又沒退休,咱倆從工作上論是同事,探討探討,共同進步,你們現在用的那些技術手段很多我都搞不懂,天下公安是一家,你這樣不利於建立良好的同事關係。」
說是探討,大部分時間都是父親在指導我,告訴我哪些問題該問,哪些問題不該問,哪些問題應該有技巧地問,直指案件定性和量刑的要害;還告訴我筆錄的模式不僅僅是「我問你答」的傳統方式,可以根據需要在筆錄中增加「畫圖」和「列表」,特別是在針對複雜案發地址和眾多涉案人員關係的描述中,優勢遠遠大於文字表述。這些小竅門讓我的案卷進入公訴階段後,很少被退回補充偵查。
「到什麼階段了?」遇上加班查案,父親一定會在睡覺前打電話來詢問進展。
「不肯交代,嘴巴說幹了都沒用,先耗著吧,看誰熬得過誰。」我也習慣將困難如實告訴他。
「審不開,耗時間是沒用的,你如果審不出來只是破不了案,他如果交代了是要蹲大牢,你熬不過他們的。人都有弱點,要從到他們最放不下、最不忍心的環節入手,他們的態度就會發生轉變。」
有一次,在辦理一起聾啞人團伙盜竊案時,審訊已經持續了兩天兩夜,4名未成年聾啞人始終不做任何回應,父親聽我說明情況後如是說道:「就像你是我的弱點,你想當警察,我不得不轉變。」
在父親的指導下,我和同事前往他們的老家,錄製了他們父母、兄妹、女朋友和特殊教育學校老師勸說他們的手語視頻,帶回來放給他們看,最終四人將盜竊過程和贓物去向全部交代了出來。
當然,平時父親跟我說得最多的,還是安全問題。
「這是我當年抓一個『武瘋子』的時候被砸傷的」,父親撥開黑白交錯的頭髮,露出頭皮上一塊7厘米長的腥紅疤痕。當年,這個「武瘋子」發病傷人,逃進深山,父親和同事們將其抓獲後,等待其情緒恢復穩定,並表示配合執法,便把他雙手背銬,帶著他向山下走去。誰知「武瘋子」的肩關節竟可以在雙手被銬在身後的情況下直接輕鬆向前迴環,變成雙手放在腹前,父親和同事尚沒注意到,「武瘋子」就突然撿起地上的山石,朝他身前的父親頭上使勁兒砸去。
父親說我那時還很小,看見他躺在病床上,頭頂被白色繃帶包得嚴嚴實實,滲出來的血水仍能聞到腥味,便在病房裡放聲大哭起來,同時喊著「我不要爸爸當警察」,母親和同病房的人怎麼都勸不住。
「少來,我不記得了。」父親每次提及此事,我都會趕緊打斷。
「你記不記得不重要,但你要記得做警察隨時都有負傷的危險,尤其是做刑警的。你別嫌我煩,只要你做一天警察,我就得嘮叨一天這話,你不幹了我就不說了。」父親說他從警這麼多年,光是自己身邊同事,死在犯罪分子手下的就有4個,殘疾2個,毀容1個,之前,他總是試圖用這7個前輩的經歷阻止我,現在則希望我能從中學會保護自己,「案子查不完的,命只有一條,留著命才能辦更多的案。」
有了父親的加持,我幾乎沒有負過重傷,也成為同期入警的同事中較早有能力獨立辦理重大刑事案件的偵查員,接手的案子逐漸增多,雖然經常通宵、大量抽煙等不良習慣,讓我這個曾經的體育生身體健康狀況也開始變糟,但我依然覺得這份工作精彩刺激,而且非常崇高。
7
2014年,我辦理了一起系列爬樓盜竊案,大部分團伙成員尚未離開本市就被一網打盡,只有一條漏網之魚逃往河北滄州。在當地公安的協助下,我花了很長時間,才鎖定了犯罪嫌疑人頻繁在滄州市肅寧縣西石堡村、付家佐村一帶活動。
沒有確定嫌疑人具體藏身位置,我和四個同事不敢輕舉妄動,只能在這一帶來迴轉悠,開始了漫長的走訪和蹲守。期間,大家也想過很多方法挨家挨戶排查,甚至還假裝成迷路的背包客、或者尋找被困在傳銷組織里的人員家屬等,終於在61天後將其抓獲。
時隔一年,2015年6月9日,滄州市肅寧縣公安局政委薛永清在西石堡村執行抓捕任務時,被該村村民劉雙瑞持雙管獵槍近距離射擊頭部,當場死亡;第二天,薛永清妻子因難以承受喪夫之痛,跳樓身亡。
在手機上看到這條新聞時,我正準備午休,頓時間睡意全無,背脊發涼。雖然我無法查到持槍者住在西石堡村確切的什麼位置,但我知道,一年前我肯定敲開過他的家門。
這條震驚警界的新聞發生19天後,我結婚了。
辦完婚宴送走賓客後,妻子忽然問我能不能離開刑偵,換個部門工作。其實,這也不是妻子第一次跟我談起這個話題了,談戀愛時就偶有抱怨,只不過這一次極其嚴肅,「經常加班、無法顧家、充滿擔心的生活,真的讓我對未來充滿恐懼。」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只能故意岔開話題。
妻子不知道西石堡村裡發生的一切,但父親知道,他也知道我曾經去過那個村子。不知是巧合,還是妻子讓父親做我的工作,第二天,父親就提出了跟妻子一樣的想法,說只要我同意,他去找局領導談。
距離上一次父親提出這樣的要求,已經過去6年了。
婚假結束後不久,妻子就懷孕了。在拿到診斷的那天夜裡,妻子興奮異常,給身邊所有已做了寶媽的朋友一一打電話,按照她們的經驗羅列採購清單,翻箱倒櫃對比家裡已有的和尚缺的物品,若商品有男女寶寶之分,就各選一份,全都塞進購物車裡。還把笨手笨腳想要幫忙的我推進主卧,說她一個人能搞定,讓我早點睡。
我仰面躺在熄了燈的卧室里,刷成雪白的吊頂像露天廣場上懸起的一塊白布,聽著妻子在客廳傳來的、刻意控制的翻找東西的聲響,那一刻,年少時無數個夜晚里,我在自己的房間里瞥見母親拖著病體獨自一人操持家務的身影,又一次出現在我眼前。光影交錯,歲月重疊,疲憊又寂寞的兩個影像就這樣相互交錯。再沒任何猶豫,出差回來第一天,我就向局裡遞交了調離刑偵的申請。
2016年3月21日,妻子產下一子。
2016年8月1日,局裡批准我的調崗申請,我離開刑偵,調任經偵。
正式轉崗那天,父親竟像真的發生喜事一般宴請親朋,因為糖尿病而戒斷兩年的白酒重新喝了起來,似乎卸下了一個巨大的心理包袱後,其他一切需要擔心的問題都不必再擔心了。大家都問父親為何要突然請客,父親給出的解釋只是老友難得相聚,只有坐在父親旁邊的我才明白真實的原因。
看著父親的臉上始終掛著的迷醉笑容,我才意識到,自己竟然在無意間第一次讓父親滿意了一回。
8
兒子出生的後半年,我的調崗申請還沒有正式生效,仍在刑偵工作,與兒子的相處時間幾乎為零,等我調崗後恢復正常作息時,我在兒子眼裡就像是個陌生人。為了改變這種情況,我下班後常常將父母妻子「趕出家門」,增加我和兒子單獨相處的時間。這一招效果顯著,兒子發現家裡除我之外沒了其他大人可以依靠,漸漸也開始依賴我了,這令我一時間獲得了極大滿足,也導致我開始越發溺愛、縱容他。
很快,父親意識到這個苗頭不對,開始在家人群里轉發有關各種嬰幼兒教育的文章,群里其他親戚也紛紛效仿。終於有一天,我被大家說煩了,在群里回復:「請不要再給我發這些文章了,我沒想過兒子將來能成為不得了的人,我只希望他平安快樂地長大,謝謝各位好意。」群里終於沒人再說話了,幾天後,父親說想跟我單獨聊聊。
「你有沒有覺得,你正在變成我?」相向而坐,父親沉默良久,直到點上一支煙才突然開口,「我當然是尊重警察這份職業的,不然也不會一做就是幾十年,可這份職業確實沒辦法照顧好家人,你和你媽對此應該深有感觸。我之所以不同意你當警察,就是不希望你重蹈我的覆轍,讓你的家人無法心安。」
父親站起來走到我身邊,改為和我並排而坐:「我當年對你的期望,就是你現在對兒子的期望。我這些年對你媽媽的愧疚,就是你申請調離刑偵時對老婆的愧疚,你正在慢慢變成當年的我。」
「再過幾個月,你就要30歲了,是個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紀,我和你媽身體都不太好,岳父岳母也會慢慢變老,我們能為你做的事不多了,你正在成為一個付出漸漸大過索取的人,一個努力給予長輩、愛人、孩子心安的人,希望你不要讓大家失望。能做到吧?」
「能!」其實,我很害怕父親會像當年一樣回我一句「能個屁」,然而父親只是拍拍我肩膀,便進廚房幫母親忙活去了。
2017年3月,兒子滿周歲,按照老家的慣例,這一天要「抓周」。綜合家人的意見,我們挑了算盤、字典、筆、球、棋、紅包等物件,呈半圓擺放。父親卻臨時起意,一定要把印有「警察」字樣的防爆頭盔加入其中,擺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兒子從半圓形的圓心出發,朝正前方的紅包爬行幾步,又向右側偏頭看一眼橄欖球,最終往左轉過去,猛然向前一躥,緊緊抱住警用頭盔,任憑大家怎麼說「不算數」都不撒手。圍觀的親戚,包括妻子,皆發出嘆息「這是要當警三代呀!」、「你家還沒吃夠警察的苦呀?」
只有一旁拍照的我和收拾碗筷的父親,在眾人倍感遺憾的唏噓聲中一言不發,嘴角露出一抹藏不住的笑意。
編輯:沈燕妮
題圖:《如父如子》劇照本文系網易新聞人間工作室獨家約稿,並享有獨家版權。如需轉載請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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