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牛

夏將至,天氣漸熱。有關初小暑假的記憶里,總有黃牛。

故鄉地處豫西南,是全國重要的黃牛產地。不只是牛肉來源,在90年代機械化收種以前,黃牛更是農戶最重要的勞動生產資料——耕地、拉車,樣樣離不開它,我家亦不例外。

暑假的農閑時節,也是牛閑的季節。每天下午暑氣消後,父親將阿黃的韁繩輕輕遞到我手裡:「好好放。」於是沿著清澈的小河,覓一片肥美草地,將牛繩用木樁固定。阿黃以木樁為圓心,埋頭專心吃草。我就勢一躺,或看書,或睡覺。待阿黃啃得差不多,再換一個青草圓……暮色漸濃,牽著阿黃朝著炊煙裊裊的村莊,慢慢往回走。泛著白沫的青草汁,不時從阿黃嘴角滴落。

學期里,如果阿黃當日未下田,每天下午放學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阿黃從村中央小樹林中解下,牽回家拴在牛棚的槽頭。再給它倒上滿滿一槽鍘碎的秸稈與青草,潑上棉餅、麩皮與糠調成的漿水。看它用布滿倒刺的舌頭,大口大口卷著吃。

後來,阿黃肚子慢慢大起來。父親一邊用鐵梳子給阿黃梳理皮毛,一邊估算著牛犢出生的日子:「小牛犢子養大,就是你下學期的學費了!」

那天,阿黃卧在院子里,鼻子里喘著粗重的氣,肚子劇烈起伏,有水狀物從尾根下方淌出。九爺爺在旁邊燃起了半乾的艾草,淡煙混合香味瀰漫開來,阿黃也略為平靜了一些。不久,牛犢漏出了腦袋和兩條腿,有著長睫毛的大眼睛半開半閉,第一次打量著這個世界。阿黃低沉地哞了一聲,無力地抬了抬脖子。九爺爺抓著牛犢的腿,用力外拉,肩胛露出來了,接著是腰腹,然後是後腿和尾巴。然後胞衣胎盤也掉落下來。

落地的牛犢瑟瑟發抖,低低叫出聲。阿黃掙紮起身,低頭一口一口舔舐著牛犢濕漉漉的毛皮,眼裡滿是深情。牛犢顫顫巍巍站了起來,搖晃幾下,邁出了牛生的第一步。蹣跚走到媽媽腹下,尋到乳房位置湊了上去。

再放牛的時候,我和阿黃旁邊的草地上,便多了一頭蹦蹦跳跳的小牛。

初秋的一天下午放學,照例牽牛回家,看到阿黃有點焦灼,才發現小樹林中沒有小牛的身影。小牛偶爾會跑到村外撒歡,但一般會很快回來。於是並未多想,先把阿黃牽回了家。天漸黑,小牛仍未回來,阿黃開始哞哞地大聲叫,我也不免著急起來。父母親終於回家,我急忙講了小牛不見的事情,他們臉色驟變。

顧不上做飯,顧不上斥責我,他們匆匆出門在村前村後找,不久空手而歸。父親搓了搓手:「估計撒野跑遠,找不到回來路了!」我說那怎麼辦?父親解下阿黃,牽著它掉頭往外走:「找!」

三人一牛,穿過燈火稀疏的村莊,往村外新修的鐵路走。那也是我平時經常放牛的地方。原本一馬平川的田野,被寧西鐵路高高的路基隔斷,每隔幾百米,路基下方才有一個供人、車、畜通行的涵洞。我明白父親是懷疑小牛穿過涵洞,走不回來了。

鐵路建在村莊間而又遠離村莊的地方,附近有小河和茂密的樹林。夜幕籠罩下,樹林連成一片巨大的黑影。裡面不知名的鳥兒,發出「咕咕——咯——」的瘮人叫聲。已經被露水打濕的草叢中,有秋蟲不時鳴叫。

我緊跟父母,順著路基下方走。越走越遠,仍不見小牛蹤影。寂靜的曠野,回蕩著他們「啦啦啦啦——」呼叫小牛的聲音,而阿黃仰頭哞哞的叫聲,也愈發透出焦急。我的心慢慢沉下去,想大概是找不回了。

突然,有微弱的哞哞聲隱隱傳來,不由精神一振。我們往聲音來源的方向,加快了腳步,阿黃的叫聲也亢奮起來。終於,黑暗中出現了小牛的身影,蹄尾張揚狂奔而來,動作都跑得變了形。

小牛靠近後,用力在阿黃身上蹭啊蹭,然後又一頭扎到媽媽腹下,吃得吧唧吧唧響。阿黃則低下頭,深情地舔舐孩子。

父母親抹了一把頭上的汗水,緊蹙的眉頭也舒展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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