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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評價沈從文?

最近看了他的《邊城》。


一定要回答這題。毫不誇張的說,沈從文的文字重塑了我的世界觀。

俗話說「少不讀魯迅」,意思是說如果對社會、國民性認知較少的話,是讀不懂魯迅的。我想沈從文也一樣,第一遍讀沈從文,不過是覺得他寫了一些形形色色的人物和平靜如水的故事。如果說魯迅是一個提筆戰鬥的勇士,在他的鄉村視野中是無盡的封建禮教和「吃人」的獸性,而沈從文則開闢了另一條寫實的路徑——對世間最無情的事物,仍能做最有情的觀看。沈從文對人事的觀察,超越了社會道德的判斷,他看到的不再是禮教、秩序和愚昧,而是人在這天地之間活出的那一點點小小的悲喜和滋味。

他筆下多是個性鮮明又卑微的小人物:上過戰場的士兵、住在吊腳樓上的妓女、一生漂泊的水手、童養媳……沈從文從沒用一種居高臨下的知識分子視角去訴說他們的故事,他看到的是人自身能量、人性的優美和自然,即使卑微,也能在這卑微之上生出美好來,即使傷痕纍纍,也仍然擁抱著有情有義有滋有味的生活。正如他在《湘行散記》里寫的那樣「我覺得他們的慾望同悲哀都十分聖神,我不配用錢或者別的方式滲進他們的命運里去,擾亂他們生活上那一份應有的哀樂。」

從某種意義上說,沈從文重建了鄉間敘事,對佔據話語權的所謂風雅人士略有諷刺的意味。

年紀漸長,看了很多人寫的書,才更加體會到沈從文看似平淡無奇的文字,卻不是每一個作家都能達到的,清新而又沉穩,一如天然去雕飾的珍珠,剝開,仍能見到更廣闊的天地。


北上廣還與小城鳳凰——小鎮青年的出走與回歸

為什麼要掙扎?倘若那正是我要到的去處,用不著使力掙扎的。我一定放棄任何抵抗願望。一直向下沉。不管它是帶鹹味的海水,還是帶苦味的人生,我要沉到底為止。這才像是生活,是生命。

1.

1909年在黔北、川東、湘西一處及偏僻的角隅上,有一個小城,城裡有一個六歲小孩。小孩在思考一個問題:在我面前的世界已夠寬廣了,但我似乎還得一個更寬廣的世界。

這是一個不簡單的問題。

換句話說,這不是一個簡單的小孩。還在孩提時代就表現出了對這個世界強烈的探索欲。

在1908年沈從文接受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學堂教育。

但是,當時還叫沈岳煥的學生並不讓老師省心。有著所有壞學生的通病——喜歡逃課。但是逃課的理由卻顯得有點清新脫俗,他說:當我學會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的一切,到不同社會去生活時,學校對於我便以毫無興味可言了。

在那個沒有娛樂的年代除了跟小夥伴廝混,似乎也玩不出什麼花樣。

但沈從文在這座不大的鳳凰小城裡卻玩的流連忘返,每天要到看無所看、聽無所聽的地步才意猶未盡的回家。

沈從文在鳳凰的各式各樣的小集市裡 觀盡了三教九流、士農工商,沿著沱江游遍了大大小小的吊腳樓。他的智慧是在生活上直接吸收消化,不是在一本好書一句好話上學來的;認識美,學會思索則實在與沱江的親近中自然形成的。

沒有鳳凰集市煙火的熏染,沈從文筆下的人物就不可能那麼鮮活;沒有與沱江江水的親近,他也無法去感受湘西真正的溫柔。

2.

1916年,這個年青人甚至可以說孩子離開了孕育了他14年的小城——鳳凰,離開了這座令他魂牽夢繞、烙下深深印記的小城。

用沈從文自己的話來講:我就生長到這樣一個小城裡,將近十五歲時方離開。出門兩年半回過那小城一次以後,知道現在為止,那城門我不曾再進去過。但那地方我是熟悉的。現在還有許多人生活在那個城市裡,我卻常常生活在那個小城過去給我的印象里。

我們可以想像:在一個天才蒙蒙亮的清晨,在似有似無的薄霧中露出一個瘦瘦小小的背影,這個背影回頭向還沒蘇醒的小城揮揮手,緊了緊包袱,走向了晨霧深處。走向了更廣泛的世界,在那個動亂不安的年代開始睜眼看世界。

這個還略帶羞澀的年青人甚至說孩子還是背著一個似乎比本身還大的包袱看著前方,眼神即迷茫又堅定。一頭扎進 了滾滾的世俗中,永遠的遠離了溫婉寂靜的鳳凰小城。

開始輾轉於湘川黔三省邊界的兵士沈從文很快厭倦或者厭惡了這種生活,那時候的軍閥某些方面來講是與文明相隔離的,他曾對親人說:「六年中我眼看在腳邊 殺了上萬無辜平民,除對被殺的和殺人的留下了愚蠢殘忍的印象,什麼都學不到!」親眼目睹野蠻與殘酷對當時的沈從文造成了極大的衝擊。

幼稚理想與真實的現實的碰撞使他久久不能釋懷,開始頻頻讀書接受新知識的初步自我覺醒也開始困擾著他。

每當夜深人靜時,躺在床上的沈從文焦慮萬分,窗外此起彼伏的蛙叫聲更是讓他焦慮萬非,他在痛苦的思考:我總彷彿不知道應怎麼辦就更適當一點,我總覺得有一個目標,一件事業,讓我去做,這事情是合於我的個性,且合於我的生活的!

當沈從文在這種狀態中苦苦煎熬的同時,他人生的重要轉折終於到來。

3.

1921-1922年,任「湘西王」陳渠珍的書記時,在保靖司令部閱覽《四部叢刊》和百來軸 宋至明清的古畫,幾十件銅器古瓷,這對沈從文產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對以後的工作埋下了伏筆。他說:「通過這些從而對人類智慧光輝的領會,發生了 極寬泛而深切的興味。」

不久後,他遇見了他人生中第一個影響深遠的人——聶雲德。可能聶雲德在歷史中只是一個無關輕重的小人物,但在沈從文的一生中他卻是最重要的領路人。這個在文獻中被稱作熊希齡同科的進士的聶雲德對二十齣頭的沈從文給予了最無私幫助,聶雲德將自己的知識、見識、哲學觀點、先進理念知無不盡的對沈從文傾囊相授,寧他對湘西外面的世界感到無比憧憬。可能聶雲德在歷史的筆墨不如同科的熊希齡、張騫,取得的成就與之相比也黯然失色,但對沈從文這樣的年輕人的教導交流與思想養成是絕對堪稱萬世師表的!

與此同時,他結識了一名長沙來的印刷工人,看了《新潮》、《創造》、《改造》等新刊物。找到「使我發迷的美麗詞令」,他在家書中寫到。

這三件事是沈從文人生中的轉折點,成為了他今後思想與文筆的重要影響因素,也養成了貫穿自己一生的收藏愛好與興趣。

這三件事給了他一個更大更圓的世界,使他再也按捺不住內心的急劇跳動。

4.

於是二十歲的沈從文脫下了軍裝,又開始出發了,這一次,他來到了風雲激蕩的北京。

也就是從這裡開始,沈岳煥已經成為了過去式,沈從文正式的登上歷史舞台。

但歷史也派另外一位老人家也告訴了我們,天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指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要給你最好的,得先看你能不能接下來。

年輕的沈從文是懷著滿腔的理想信仰與對現代文化的憧憬趕赴北京的。現代都市,文明社會,曾經是支持沈從文新的人生理想的載體,但現實的風浪很快地又來挑戰他的理想之船。

沈從文的學生汪曾祺先生曾在書中寫到:先生二十歲冒冒失失地闖到北平來,舉目無親。連標點符號都不會用,就想用手中一支筆打出一個天下。經常為弄不到一點東西「消化消化」而發愁。冬天屋裡生不起火,用被子圍起來,還是不停的寫。

恐怕沈從文是最早的一批「北漂」了,從被稱為蠻荒之地的湘西到一個國家的中心,我想每個人都多多少少能體會到。

他沒有好的出身、沒有使他衣食無憂的財富、文化程度是最低的小學,還經常逃課。是什麼支撐他跋山涉水的來到這座雄城?

歷史也告訴了我們答案——理想與信仰。

就向現在的「北漂」一樣,蝸居在一間發霉的小屋裡,兩三天吃不上一頓飯,生不起火只能窩在被窩裡。

也跟現在的「北漂」一樣,無論什麼環境,創作不能停,筆還得接著寫。

這個年輕人似乎用實際行動在說:有什麼儘管來,我都接著。

苦盡後是甘來,終於這個「湘」下來土包子遇上了人生中第一個伯樂,接踵而至是第二個、第三個。

沈從文在最困難的時候向文壇知名作家求助,郁達夫就這樣來到了沈從文身邊,向這個年青人伸出了援手,請他吃了頓飯,寫下了《給一位文學青年的公開狀》,對此沈從文終身感激難忘。

之後伯樂相繼登場,徐志摩、胡適都對沈從文讚賞有加。

二十多年的歷練、思想的掙扎碰撞、筆風的細膩養成加上徐志摩、胡適的幫助與推薦,沈從文迅速在文壇站穩了腳。作品在各大報刊上發表,代表性作品《虎雛》、《月下小景》等也相繼出版。先後任上海中國公學任講師,兼《大公報》、《益世報》等文藝副刊主編、青島大學任講師、昆明西南聯合大學任教授。

從北京到上海,從上海到昆明,從小城鳳凰走出來的沈從文

這位來自湘西的歌者,在時代的車輪面前停歇了放聲高歌。

都市給沈從文這個睜眼望世界的尋夢人迎頭一擊。在都市中里,他不但不能實現理想,連生存都成問題,在領略外面世界物質文明的同時,他更多的是看到外面世界生活臟污不堪的一面。之後在寫作 上,他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對外面的世界保持一種難言的警惕和一定距離,選擇遙遠溫婉寂靜湘西,用夢囈般的筆調,來建樹自 己的理想王國,宣揚他所認為的健康優美的鄉村文化,用小舟撐出了一片自己的桃花源。

無論北上廣還是家鄉小縣城,對於我們而言,要有能大展拳腳的廣闊天地,也要有能容納自己安然踏實的精神家園。

有人說理想就是離鄉,離開了那個讓我們踏實安然的地方,去到一個陌生的城市,我們能夠更快的成長起來。

報喜不報憂是天下遊子的默契,而欲語卻還休卻是天下父母的的嘮叨。

我們可以忍著旁人的冷眼與譏諷,可以受著他人的嘲笑與謾罵,但我們會把自己最光鮮的一面帶回家鄉。

留在北上廣不是我們有多貪戀大城市,而是我們從心裡沒忘得了小縣城。


五四運動之後,中國文壇開啟了一條主流的求索之路,一路上精英文人步履不止,只為剝除中華民族舊封建舊禮教思想中的糟粕這一目的,卻忘了一路上值得駐足保護的「小橋流水人家」,這一舉措的苦果如今已被我們這一代「無根之人」所深深體會到了,但殊不知當時還有一位名叫沈從文的人已然為弘揚中國優良的傳統文化精髓而孤獨地努力著。

在當時那個年代,沈從文算是「非主流」作家了,加之後來他所遭受到的種種不公平的待遇上來看,可以說是一位徘徊遊盪於主流文壇邊緣的幽靈,不同於以批判性為重的文學主流,他的文風不那麼犀利,反而似春風細雨一般柔和,潤人細無聲,徐徐將故事和意蘊道來,而內容方面更是有很大一部分「停留」在對中國傳統人格的讚美上,如同當時狂風驟雨一般的文壇里的一米陽光,雖然微弱,但卻代表著最美好的東西——希望。

以鄉土氣息濃厚的《邊城》為例,從人物個體方面,他所著墨的均是接地氣的小人物,但又不僅僅是小人物,在他們身上我們可以看到中華民族血液里的淳樸善良,每個靈魂都近乎透明得毫無塵垢,其他小說中的庸俗拜金的市民階層又怎麼能和他們相提並論呢?從社群和自然方面上講,他筆下的古樸民風、人與人之間的平等關係以及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思想反映了他深受自小生長的湘西的小農經濟環境影響,也許正因如此,他這個「鄉下人」才能在思考民族發展出路時有如此獨特的方向,不過這一點也正與大概同時代的海德格爾的觀點「詩意地棲居」有異曲同工之妙,不過究其本源,沈從文的思想大概源自儒家「天人合一」的思想,可謂由來已久。

所以我認為,雖然看上去蘊含在沈筆下的精神和風骨比較明顯的是道家思想,但更深層的是佔主導的儒家思想,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它的內在邏輯也許在於將儒家的內涵放在道家所追求的大道中,透過樸實無華的文字能看到「入世」和「出世」的平衡。

而除了最傳統的仁義禮的儒家思想,沈從文還著墨於一種不斷進取的剛毅之態,在這一點上也最能把捉沈從文對於人的價值的領會,在古代,「天人合一」的思想更注重「天」的作用,而淡化了人或者說將整個「人」作為一個整體、一個集合概念來使用,而新文化運動一個很關鍵的思潮便是人文色彩,重視人的建設,重視每一個個體,而非將他們全部模糊成一個難以觸碰的黑影。沈從文把茶峒人對於命運的抗爭作為全書的內在主體,讚頌人偉大的生命意志,與新文化思潮相呼應,所以僅從這一點看,《邊城》作為近代中國文學傑作也是實至名歸的。

不過不得不說,沈從文是有一些浪漫主義色彩的,在那個各種價值正在被重構的亂世,他的這種宣揚真善美和自由、回歸傳統文化來賦予人們希望和完成民族重構的舉動是必定難以獲得支持的,徹底批判舊的東西是歷史的必然。

但如今回望,他所宣揚的正是不斷被「工業文明」所侵蝕的我們這一代所缺乏的,國人迷失在各種外來文化的泡影下,漸漸失去了那種腳踏在中國的土地上的歸屬感和自豪感,恢復民族自信逐漸成為新時代文化的焦點問題,因此這種厚實古樸的農業文明正是我們亟待追尋的根,讓我們不再迷茫。

我想,如果說魯迅的文字是一間名為絕望的鐵屋子,那麼沈從文的文字便如同屋子外的春暖花開,只有當完全直面自我的陋病後,方能擁抱潘多拉魔盒底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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