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人喝咖啡有什麼腔調呢?

有一種分析認為,一個區域的經濟發展情況和咖啡館的擁有量成正比。也就是說,經濟發展越好,居民喝咖啡的習慣越頻繁。

據2016年底的數據統計,作為中國經濟中心的上海共有5567家咖啡館,是全國咖啡館最密集的城市,比第二名的北京多出了2200家,是第三名廣州的整整兩倍。

當然這種比較有失公平,如果比涮肉店,比茶館的數量,上海也沒有優勢。

但上海擁相對久遠的咖啡文化歷史,也是不容辯駁的。

上海與咖啡緣起於清末民初

清末民初以來,不論是繁榮年代還是動蕩時期,上海人總愛像《花樣年華》里的蘇麗珍手捧咖啡,聊聊閑天,從容而講究地過著日子。

尤其是那些海派文人,總在咖啡館流連,許多新思想新文學,都誕生於此。

最早提供咖啡的,是英國藥劑師J. Lewellyn在1853年於花園弄(今南京東路)1 號開的老德記藥店。它雖叫藥店,但也經營糕點和洋食。

這口感酸苦的奇妙棕色液體一開始被稱為「咳嗽藥水」,隨著西餐的推廣和普及,到後來竟成了時髦之物。

1909年朱文炳的《海上竹枝詞》中,就已有描寫咖啡的詩句:

考非何物共呼名,市上相傳豆製成。

色類沙糖甜帶苦,西人每食代茶烹。

同年,上海基督教會的美國傳教士高丕第夫人出版了中國最早的西餐烹飪書《造洋飯書》,其中也提到了咖啡,並說明洋人飯後飲咖啡助消化。到了1946年時,上海已經開了近兩百家咖啡館。

在沒定下「咖啡」這個官方名字前,早年的譯名五花八門,什麼「考非」、「加非」、「高馡」,《造洋飯書》中甚至還翻成了「磕肥」,估計是為了吸引專註於控制身材的姑娘們吧。

「猛火烘磕肥,勤鏟動,勿令其焦黑。

烘好,乘熱加奶油一點,

裝於有蓋之瓶內蓋好,要用時,現軋。」

——《造洋飯書》

咖啡的調味方式隨地域產生變化,如意式濃縮、法式歐蕾、美式黑咖、港式鴛鴦、愛爾蘭咖啡酒、希臘法拉沛……

而在上海,也衍生出了獨特的味道。

在沒有各種咖啡器具的年代,講究的上海人都曉得用最原始的方法煮咖啡:用紗布包著咖啡粉,放在鋼盅鍋子里用開水煮。更地道些,還會再用濾紙過濾一遍煮好的咖啡,喝起來口感更純粹。

一些人偏愛往咖啡里加煉乳,有點類似越南咖啡。還有加上一勺摜奶油的,就是紅寶石賣的那種。甚至也有人用麥乳精「調一調」,再配兩塊咸蘇打餅乾。

張愛玲最愛的,則是牛奶咖啡:

「別人看我翻海明威的小說,以為我和他一樣喜歡美式,其實這是誤解,我喜歡喝奶咖,最好放低脂奶,這樣奶腥氣少些。」

解放後的上海咖啡記憶

標著「上海牌」的紅色圓鐵罐里裝著研磨好的焙炒咖啡,一聽半磅三塊五毛,那是老上海人再熟悉不過的味道。為了顯示腔調,即便喝完了也要把鐵罐放在玻璃櫃中顯眼的位置。

老款的罐子舊貨市場還能淘到,那時的上海牌咖啡起於南京路的德勝咖啡館,在咖啡界,就像是可口可樂在可樂市場一樣獨佔鰲頭。

上世紀60年代到80年代,上海灘但凡有售咖啡的,全是出自上海咖啡廠。上咖廠甚至一度包攬了全國咖啡館、賓館的咖啡,成為了「國民記憶」。

上海人的童年飲料三巨頭:樂口福、麥乳精、菊花晶,也都是上咖廠製造,不僅好喝,還比現在普遍的飲料健康,尤其是菊花晶,名字雖然魔性,但能消暑降火、平肝明目。現在在網上都還能找到呢,不妨買來嘗嘗那個時代的味道。

自清末民初以來,經歷了各種改革與變遷,咖啡文化都不曾淡出過上海灘。即便是資源匱乏的年代,老上海人家裡的爐灶上,也仍然會煮著咖啡。

「三年困難時期上海仍有咖啡,為利激銷售,買一聽上海牌咖啡可發半斤白糖票;在咖啡店堂吃咖啡可額外獲得四塊方糖和一小盅鮮奶。

那個時候父母似更熱衷無糖無奶的黑咖啡,然後像擺弄金剛鑽樣小心地將帶回來的方糖砌成金字塔形。

如是,我和哥哥就常有熬得稠稠的白糖大米粥喝。」

——程乃珊,《咖啡的記憶》

1961年開始的三年自然災害,大部分人都喝不起咖啡時,上海咖啡廠則發明了低成本的「咖啡茶」來取而代之。

所謂的咖啡茶,就是將下腳料的咖啡豆研磨成細粉,在模子里鋪上一層層的糖粉和咖啡粉,壓實烘乾後切成小塊包裝。喝的時候像速溶咖啡一樣直接放一塊進滾水裡,雖然口感不怎樣,但總比白開水有味道。

咖啡與海派文化

上世紀30年代出現了海派文學的概念,而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新感覺派與鴛鴦蝴蝶派,都和咖啡有著相似之處——厚重的苦味焦慮,略微的酸澀憂傷,加之一點縹緲的甘甜後味。

民初「鴛蝴派」大家周瘦鵑《生查子》詞中就有:「更啜苦加非,絕似相思味。」

海派文人與咖啡館,似乎是同一時期如雨後春筍般出現在了上海灘。老上海的咖啡館可不是單純喝咖啡的地方,而更像是城市中的「公共空間」。

作家馬國亮在《咖啡》一文中,說起他在上海一家咖啡館裡,無意聽到兩位女士談話的經歷——

「她們談的是文藝、國民黨、政治,什麼都談,她們說完了郭沫若,又說魯迅、郁達夫、汪精衛、蔣介石…」

在咖啡香、爵士樂的環繞下,進行多元化的思想交流,在當時似乎變成了知識分子間的一套習俗。1928年8月8日,《申報》登了一篇軟廣告,叫做《上海咖啡》,文中寫道:

「…我在那裡遇見了今日文藝界上的名人,冰廬,魯迅,郁達夫等。並且認識了孟超,潘漢年,葉靈鳳等,他們有的在那裡高談著他們的主張,有的在那裡默默沉思,我在那裡領會到不少教益呢...」

說到知識分子們青睞的老上海咖啡館,坐落在北四川路上的「公啡」不可不提。當年魯迅先生與「左聯」領導成員和地下黨代表便經常在此秘密接頭商談,魯迅日記上有多次去到類似 「1930年6月5日 午後 同柔石往公啡喝加啡 」的記錄。

儘管他自稱不愛喝這種「洋大人喝的東西」,還曾以此諷刺小說家張資平:

「哪裡有什麼天才,我只不過是把別人喝咖啡的時間,都用在工作上而已。」

咖啡館不僅僅作為靈感發源之地,更是成為了文學創作的背景。要問當年哪些作家寫過上海的咖啡館,真是數都數不完的。

田漢1921年創作的獨幕話劇《咖啡店之一夜》,是最早在新文學作品中抒發「咖啡館情調」的。其他還包括徐訐的《吉卜賽的誘惑》、林徽音的《花廳夫人》、溫梓川的《咖啡店的侍女》、張若谷的《咖啡座談》等等。

據說《色戒》中王佳芝坐在凱司令的那一幕,便是受到咖啡館那張老照片的啟發。

時過境遷,曾經在南京路、霞飛路、北四川路、亞爾培路上的那些老咖啡館,幾乎都已隨歷史消逝如煙雲,今天的我們只能通過文人筆下的字句來想像與追憶了。

上海與咖啡的故事還在上演

安福路,上海人都曉得,有很多老有特色的咖啡館,比方在話劇中心對面已經開了十幾年的老牌咖啡館馬里昂,還有不大起眼破破舊舊但是來了就不想走的巴洛克風小店小花咖啡館,還有以相機為主題,還配套了照相機博物館的咖啡店IG COFFEE……

在安福路這條路上你隨隨便便就能用掉大半天時光來感懷歲月,留念時光。

在上海,喝咖啡不止於是年輕人的愛好,很多老上海人都有喝咖啡的習慣,而那些老底子的咖啡館在老咖啡客的生命里也是具體的,懷舊的。

「上海lady」程乃珊說:

「要論咖啡垃中國最普及個城市我想應該是上海。上海人向來喜歡趕時髦、別苗頭、扎台型,所以吃咖啡與其講是一種口舌享受,勿如講是一種生活方式搭市場個標記,並逐步發展成一種優雅時尚城市生活個符號,咖啡館也因此撥拉廣泛應用到城市硬體建築之中。可以提升整條馬路個時尚指數搭文化氛圍。」

舊上海霞飛路也就是現在的淮海路,和靜安寺路也就是現在的南京西路之所以能成為上海的「風景這邊獨好」,跟咖啡館密集有相當大的關係。

光想想這些名字——Hot Chocolate(沙利文)、DDS(甜甜絲)、Rosemary、 Mars(東海)、Jimmy(吉美)、Philadelphia(飛達)、老大昌、凱司令、康生咾啥,好比夜空中閃閃繁星裝飾了一個喧鬧多彩的都市。

所以一講到喝咖啡、吃西餐,在老上海的心中,一定會有那麼幾個耳熟能詳的名字,比方剛紅房子西餐廳、紅寶石麵包房、東海咖啡館等。但是近年來,一批老上海的西餐社、咖啡館要麼改建要麼搬遷,漸漸地淡出了人們的視線。位於南京東路的東海咖啡館2009年搬遷後,這個曾經帶給幾代人歡樂的海派咖啡館也告別了我們。

東海咖啡館1934年開門迎客,作為上海歷史悠久的咖啡店,記錄著上海人喝咖啡的歷史。東海咖啡館最早是蘇籍猶太人開設的Mars馬爾斯咖啡館,後來更名為東海咖啡廳。

很多人這輩子的第一杯咖啡,就是在東海喝的。咖啡從4角錢到10元錢,招牌栗子蛋糕變成55元,但味道沒太變過,或者說,嘗咖啡的人很少與它從一而終,兩代人、三代人接力棒一樣吃吃喝喝,卻都說,味道是好的。

花藤造型的鑄鐵桌椅和木質車廂座也沒有變過,就連西點樣式也永遠是摜奶油、白脫奶油小方、黑森林,就連服務生也是典型的老阿姨,與熟客嘎嘎三胡,拖拖生客的單子,就像香港街邊不起眼的老字號飯館裡的老店員們,一樣牛,管你開寶馬來、還是坐公車來,反正她們資格最老。

除了東海咖啡館,上海還有好幾家有故事有情懷的咖啡館,比方說在常德公寓樓下的千彩書坊,常德公寓大家都曉得,是張愛玲故居,這家咖啡館開在故居樓下主打的就是張愛玲主題。

店裡吃咖啡的桌椅沙發跟書架是五五開的,書架邊張愛玲照片還是讓人非常懷舊的。

還有多倫路上的老電影咖啡館,開在一棟老式洋房裡,館主是一個老上海,同時也是一名老電影愛好者,館內收藏了1000多部老電影和數百冊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老雜誌原件、上千冊影視專業圖書。

你只要點一杯咖啡,就能在這裡免費參觀。斑駁的老虎窗和舊風扇彷彿向你訴說那過往的歲歲年年,它將你的思緒拉回老上海,彷彿時光已倒流70年。即使你不曾經歷過那個年代,但置身於這樣的氛圍,也有一種原汁原味的老上海感覺。

雖然現在很多有老上海故事的老牌咖啡館已經消失了,早年帶初戀女朋友去吃的第一家咖啡館也已經跟初戀一樣不知不覺就沒了,但是上海人愛吃咖啡的傳統卻是流傳了下來,老的走了,新的源源不斷地出現,這也算是一種傳承了。

遲暮依舊美人,末路仍是貴族。這句話是對生於北京,長於上海的名媛鄭念一生的概括。保持對某種高生活品味的追求,也許就是上海人引以為傲的腔調吧。

咖啡,對上海人,是曾經輝煌歲月的美好記憶,也是如今有腔調生活的必備調味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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