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隨意行走(3): 我記憶中的西華里

對小時候的我而言,上海是一個只有夏天的地方。我只在每年暑假才回到這裡,在外公外婆家住上一段時間。他們家在虹口南部密集又四通八達的石庫門弄堂里。每條弄堂都有約定俗成的名字,XX里,XX坊之類。我不確定它們名字的準確漢字是什麼,只聽著大人們用上海話,管這條弄堂叫「西華里」,管後面那條叫「同春里」,隔壁則是「分安坊」等等。它們是那麼的相似,到處都是隨意晾曬的衣物和漫溢的排水溝,連黃昏時分公用廚房飄散的油煙味都是一樣。它們又是那麼的複雜,A是B的後弄堂,B和C又通過不起眼的一扇小門連通,沿著C走再拐個彎,又回到了A,像一個迷宮。

大弄堂里往往有一個電話間,弄口插著一個牌子,上書「公用電話」,反面則是畫得有些拙樸的施美,牡丹,友誼等現在所謂國貨化妝品牌的廣告。那時,家用固話已經開始慢慢普及,所以我基本沒有排隊打電話的經歷。記憶里分安坊的電話間總有一個老頭百無聊賴地坐著,面前擺著兩台無人問津的電話。電話間的牆上很粗糙地用紅漆寫著,6512XXXX。

電話間的上頭是「過街樓」,石庫門設計里騎跨在弄堂口通道上方的一種房子。小時候總把上海話里的「過街樓」理解成「顧家樓」,心想上海怎麼到處都是姓顧的人。過街樓上往往寫著那條弄堂的名稱,只是大多磨損或被塗抹了。以前總想著要把這些名稱全都搞清楚,後來有機會查閱虹口區志,反而沒了小時候的興緻。每次要從馬路對過走進弄堂,首先看到的是過街樓上那戶人家。有時候那裡燈開著,電扇在轉,有時候聽見窗口傳來電視或戲劇的聲音。直到現在,路過有人居住的過街樓,尤其是晚上亮著燈,我還是感到溫馨,因為從小時候開始,那對我來說就是回家的象徵。

九十年代,老式弄堂房子早已不復當年的風華,七十二家房客雜居。原來一戶人家的房子里擠進七八戶再平常不過,甚至連當年的儲物間都可以塞進一家子人。電錶還沒改造的時候,夏天一戶人家開空調,整幢樓就要跳閘,即使是那種小功率的窗式空調。公共廚房布滿油煙污漬,住戶們卻還樂此不疲地每天在那裡相會。人多眼雜,有些人家的水龍頭上有個小鐵盒,用完都要鎖起來防止別人佔便宜,甚至還發生過煤氣灶上煮著的蹄髈被整鍋端走的事情。那裡也是流言的策源地。在一次次地東張西望和交頭接耳中,流言就像是雨季的霉斑,逐漸生髮出形態,隨後又在煤氣灶的一丟丟火頭上慢慢被燉煮,發酵。至於公共衛生間,年久失修,也沒人願意修,早就沒人用了。表姐嚇我說裡面有鬼,我還不知道鬼是什麼,卻再也沒在晚上走過後門。

大弄堂口,帶鐵罩子的路燈散發著昏黃的光,搬出躺椅乘涼的人漸漸散去。叮鈴,叮鈴,搖鈴的居委會大媽開始叮囑防火防盜,推小車賣楓涇豆腐乾的老頭結束了最後一圈吆喝。溽熱的夜色中,上海沉沉睡去。

外公是軍轉幹部,分到了一樓帶天井的兩間房。我一直記得那幢凋敝,終年帶著潮濕氣味的房子還保留著當年花樣繁複的彩色玻璃窗和鐵藝柵欄。午睡的時候陽光照進來,在牆上投射出斑斕的影子。樓上的小姐姐每天下午練鋼琴,我在她的琴聲中入眠,又在她的琴聲中醒來。當然,有時也會傳來琴譜被重重扔在地上的聲音,伴隨著一句氣憤的中年女聲,說「儂昏頭了啊!儂到底要勿要好好叫彈!」

即使你必須去公共浴室洗澡,即使你必須擔心公用廚房裡那個蹄髈會不會不翼而飛,你還是會讓你女兒練鋼琴。雖然你也不懂怎麼彈,有時候只能幹發脾氣。日子再不堪,也要維持表面的體面。老弄堂里的人是這樣,老弄堂本身也是這樣。

我曾經掀開被穿堂風吹得輕輕飄動的門帘,小心翼翼地踩著木質樓梯,上去看小姐姐到底長什麼樣子,在她媽媽看到我的一瞬間,我一下子逃上了三樓的曬台。那裡是整幢樓的居民晒衣服的地方,夏天也有人在上面的小房子里洗頭洗澡。我看到了紅黃色的石庫門瓦片屋頂連綿不絕地延伸向遠方。多年後我讀金宇澄的《繁花》,裡面的一幅插圖配了這樣一句話,

「瓦片溫熱,黃浦江船鳴」。

這也是當年小小的我的感受。

西華里的後面就是黃浦江。當年有個公平路碼頭,去往浦東陸家嘴的過江輪渡從那裡出發。開往寧波,大連,青島,武漢,重慶甚至大阪和神戶的客輪也在那裡始發。每天上下班時間渡江的自行車大軍和大包小包的長途旅客交織在一起,一副兵荒馬亂的樣子。旁邊則是一個很大的貨場,叫上港三區。

在西華里可以很清楚地聽到船的汽笛聲,久而久之不足為奇,那聲音成了生活里背景音樂一樣的存在。偶爾在深夜可以聽到黃浦江上船隻突突突的螺旋槳聲和上港三區管理員用擴音喇叭模模糊糊喊著什麼的聲音,每當這時外婆總會說,要下雨了。

外公家那幢樓,原來的主人據說是個海員,49年某次他像往常一樣出海,從此音訊全無。他的妻子帶著好幾個孩子蝸居在原先住所的二樓,日子過得實在太緊,總是找鄰居「調頭寸」,也就是上海話里「向別人借點小錢周轉一下」的意思。就當大家都以為那個男主人早就死了的時候,80年代某天,突然從香港來了一封信,隨後,男主人帶著香港妻子回來了。

據說那天整個西華里都轟動了。即使寡言如我媽,在回想起當時的情景時也不乏艷羨地說「哦喲,儂不曉得伊的香港老婆有多少時髦」。男主人把原配和子女一起帶到了香港,他們成了西華里人們口中的傳奇。那時的人們好像都有個走出去的夢。陳丹燕的《慢船去中國》曾說起八十年代淮海路上的美領館,每天門口總有人在哭。拿到簽證的喜極而泣,被拒簽的傷心不已。幾年前我去了趟香港,把在天星小輪上拍的維港夜景發給父母看,他們略帶失望地說,「香港夜景好像沒有阿拉外灘嗲嘛」,隨後又講起了那位傳奇人物和他的一家。聽著他們的話,那些當年滿眼羨慕的西華里人,那些沒有走出去看看的西華里人,好像也不怎麼眼紅那些曾經嚮往的地方了。

我一路橫衝直撞,從南京回到上海,想再從上海去往更廣闊遙遠的地方,卻陰差陽錯地留在了這裡。我現在依然每天經過西華里,不過是在地底飛馳的12號線上。

二十多年過去,人和物都變了。

小時候外婆總帶我去對面的「虹百批」看洗髮水和化妝品,那些日化用品算是我最初感興趣的東西。我媽老是說,你不要老是帶男孩子去看這種東西。如我媽所願,我對「香香」早就沒了興趣,成了一個連塗擦臉油都覺得麻煩的糙漢。

以前一直去玩耍的託兒所因為生源減少最終變成了某地駐滬辦的所在地,看門的依然還是沉默的大眾臉中年男子。某天下了地鐵走過,看見一位門衛在傳達室里專心地拉著手風琴,也許那首曲子里有他年輕時沒能到達的詩和遠方。

以前覺得很遠,偶爾才去的唐山路舟山路臨潼路還是原來的模樣,髒亂破敗,卻又生機勃勃,有著它自己的一套市井氣十足的生存規則。無軌電車幾十年照舊地拖著兩根大辮子,帶著獨特的嗡嗡電流聲慢慢開過。

外公生前一直希望回故鄉河北滄州看看,尤其是京滬高鐵通了之後,上海到滄州只需要四個多小時。前幾年我曾經做了相關準備,但因為他身體欠佳又不願坐輪椅,老家也沒有親戚願意接待一個高齡病人,最終作罷。他總是說,來到上海六十幾年了,再沒回去過。後來又有一陣子,他吵著要住回西華里的老房子,最終也沒能如願。

西華里連同附著在它周圍的小弄堂最終拆掉了。在幫忙搬家的日子裡我終於見到了童年時樓上彈鋼琴的小姐姐,原來也就是普通的模樣。她一邊用手機公放著王菲在春晚上演唱的那版《傳奇》,一邊手忙腳亂地指揮工人挪傢具,搬家的混亂使她顯得有些煩躁,我最終沒見到她兒時的那架鋼琴。

現在和人說起那兒,我必須說提籃橋地鐵站,白金灣,虹口濱江這些陌生甚至有些浮誇的名詞。當年似乎能吹進太平洋之風的公平路碼頭也成了門可羅雀,晚上七點就關門的擺設。

西華里被夷為平地之前,外公家的房子被臨時用作了拆遷辦。在最後的日子裡我走了進去。工作人員問我有什麼事。我說我來看看,我以前住過這裡。空蕩蕩的房子里凌亂地擺著幾張辦公桌和幾塊宣傳用的塑料板子。這幢房子對我來說有點陌生了,只有花樣繁複的彩色玻璃窗還是原來的樣子。

如今偶爾晚上散步或騎行還是會經過那裡。在浦江對面陸家嘴輝煌夜景的映襯下,這片空地顯得有些落寞。當年的人事物都已遠去,只有已漸漸模糊的記憶還留在心頭。

我的上海很平庸,市井到有些市儈。我曾經迫不及待地想融入這裡的繁華紛亂,也曾嫌惡過這裡的敗絮其中。

我曾經以為我所生活的每一處地方都不過是一個暫時停靠的碼頭,永遠會有一個更好的遠方等著自己,後來才發現,在日復一日的瑣碎中,早已溶進了深入髮膚的依靠與眷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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