縫口袋的人

在一個奇妙的世界裡,每個旅人都可以往自己衣服上縫口袋,把最寶貝的東西放進去。

無論去到哪裡,都帶著它們走。

有一個人,起初他的衣服上是沒有口袋的,比起那些有很多口袋的人,他要走得輕鬆許多。

笨蛋才要縫那麼多口袋呢。這個人從慢吞吞的行人旁飛快跑過。看我這樣多快活。

其他人只是看他跑過,什麼也沒有說。

跑著跑著,這個人漸漸慢了下來。

什麼都不帶的旅途,雖然輕鬆,但是有時也會寒冷,乏味,寂寞。

看著有口袋的人們從自己口袋裡掏出收藏的寶貝,有些叫溫暖,有些叫快樂,這個沒有口袋人突然感到一點羨慕。

就在這時,有個態度友善的陌生人從他身邊經過。

哎呀,你看起來需要這個。對方笑眯眯地說,然後從自己口袋裡掏出來一個東西,送給了沒有口袋的人。

沒有口袋的人伸手接了,只覺得手心暖烘烘的,很舒服的感覺。

對方很快在下一個岔路口走開了,但這個沒有口袋的人卻第一次沒有把拿在手上的東西丟掉。

哪怕它已經失去溫度不暖了,沒有口袋的人還是將它緊緊握在手心。

那種感覺,叫做捨不得。

類似的事情又發生了幾次,有時是偶遇的友善之人送他的禮物,有時是他自己在沿路撿到的有趣物件,總之這個人手上的東西越來越多。

多到快要拿不下了。

只能縫個口袋了。這個沒有口袋的人往自己衣服上縫了第一個口袋,把手上的東西放進了口袋。

有一點沉甸甸的感覺。

但並不覺得是負擔,反而很安心呢。

難怪大家都要縫口袋了。有了第一個口袋的人伸手拍了拍那個口袋,不好意思地笑了。以前的我可真傻。

旅途還在繼續,類似的事也會不斷重複,這個人漸漸給衣服上縫了第二個口袋,然後是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

口袋多了,東西也沉了,他走得不如之前快了。

但卻更快活。

某天他遇到了一個跟自己旅行方向相同的人,兩個人都發現彼此很聊得來,是很棒的旅伴,於是他們結伴而行,一起走了很久。

說真的,他從來沒那麼喜歡過一個人,連同對方給予的任何禮物也都很喜歡,大到一個有關未來的夢想,小到一記默契十足的微笑,他都想要牢牢抓住,不想扔掉。

那段時間,他縫了好多個口袋,很快這些口袋就佔滿了衣服的表面。

但奇妙的是,那些寶貝放在口袋裡,不僅沒有變的更沉,反而無時無刻不在散發著溫暖的光澤,讓人更輕盈,更有精神。

旅途中所走的每一步,都帶著快樂。

不過當他們來到一個很大的岔路口時,對方卻表示自己不能再和他並肩走下去了,兩人得選不同的方向,各自獨行。

他很慌,憤怒斥責,苦苦哀求,可是都沒有用,每個旅人的路本來就是不一樣的。

對方終究還是拐進了另一個岔路口,連影子一起帶走,只留給他滿身的口袋,而口袋裡的寶貝,也全都失去了光澤。

他在岔路口上等了好久,好久。

沒有人回來。

沒有辦法,他只能獨自上路,帶著那些不再有溫度和光彩的寶貝,步伐變得沉重又緩慢。

偶爾有人從旁邊輕快地超過他時,會好心地提醒,你的口袋太多太重了。

他假裝沒有聽到。

只在累到不得不停下來休息時,他會把寶貝們一件件從口袋裡掏出來,仔細地看。

它們已經開始生鏽褪色,遠沒有過去美好動人,可是他就是捨不得扔,拿起它們貼在臉邊,除了冰冷的觸感,別的什麼都沒有了。

明明……明明以前那麼好的。這個可憐人既難過又困惑。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

他好不甘心啊。

為了找回過去的寶貝,他回頭去走過去的路,把沿路一切覺得可能是寶貝的東西都統統撿起來,放進新縫的口袋裡。

有時他甚至會鑽進以往的回憶中尋找,無論多麼瑣碎的東西,都會撈起來小心收藏。

原來的衣服已經縫滿了口袋,沒關係,他還可以在口袋上繼續縫新的口袋,一層又一層,重重疊疊,無窮無盡的口袋淹沒了他,讓人根本看不出他原本的模樣,倒像是個有無數嘴巴的怪物。

他的旅途變得很辛苦。

口袋裡的東西,吸收了時間的重量,越來越沉。

太多的口袋也擋住了他的視線,讓他搞不清楚前行的方向,只能一路胡亂地跌跌撞撞。

他又累又茫然,已經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朝哪裡走,還能走多久,旅途的快樂全沒了,只剩機械式地朝前挪動。

直到一個好奇的聲音從旁響起:你為什麼會有這麼多口袋?

他沒有回答。

啊,我知道了,每個口袋裡都裝著一個故事。那個聲音繼續說。你肯定有過一段精彩的旅途。

或許是因為對這麼一個稀奇的「口袋怪物」很感興趣,那個有好聽聲音的人便一直跟著他,表示想聽他講每個口袋裡的故事。

他一開始並不想搭理對方,但耐不住對方的死皮賴臉。

還有無邊的孤獨。

於是這個被口袋覆蓋的人開始講起口袋裡的東西都收藏著怎樣的故事,而對方認真聽著,不多做評判,只是認真聽著。

中途那個陌生人還翻開重重疊疊的口袋,伸過來一隻手,示意他握住:你要是看不清路,就由我帶著你來走吧。

他猶豫了一下,握住了對方的手。

對方的手是溫暖的,和曾經的寶物活著時一般溫暖。

其實他並不太在意自己會走向哪裡,反正旅途周圍的風景自己也看不清,一路上他只是將每個口袋裡的故事講給對方聽,儘管那些故事不全是快樂,也有失望、遺憾、悲傷,但它們仍然是他的寶物。

說來也奇怪,那些過於沉重的寶物,在變成故事講出去後,居然莫名輕鬆了一些,不再沉重得難以負擔。

哪怕還是看不清周圍的場景,至少他能跟上對方的腳步,沒那麼辛苦。

有時他沒有想講的故事,就換成那個牽著他的人來講,將自己過去的旅途,講沿途的風光,還會把一枝花、一片葉拿給他:你看你看,前面還有這麼好的東西吶。

它們是很好的,如果換成從前,他會小心地收進口袋裡。

但現在只能看看罷了,口袋都滿了,無論再遇到多好的東西,都裝不下。

那個聲音的主人有點惋惜:你就不能丟掉一點原來口袋裡的東西,放新的寶物進去嗎?

他拒絕了:原來的寶物如果丟掉,就再也找不回來了。

那個聲音笑了:真正的寶物是丟不掉的。

這樣輕鬆的語氣讓他有點生氣,或許還想起了那個曾經一個口袋也沒有的自己,於是他沒好氣地問道:你走的那麼輕鬆,肯定一個口袋都沒有吧?

我有口袋啊。聲音的主人回答道。不過只有一個。

他難得產生了好奇:那口袋裡裝的是什麼?

是所有的故事。對方又笑。我全都記在放在口袋裡的筆記本上了。

把全部寶物都化成一個個輕巧的故事,只要薄薄一頁紙就能裝得下,既能帶著所有的寶物前行,又只需要一個小小的口袋就可以,這是對方保持旅途輕便愉快的唯一方法。

這樣的答案令他感覺迷茫,只是默默抱緊了渾身的口袋,不願放開。

好在對方沒有再說什麼,只是繼續牽著他的手,悠悠往前走,遇到美景就多停一會兒,遇到險阻也不犯愁,反正多繞一會兒總能通過的。

不得不說,即使他連對方長什麼樣子都沒見過,但一同走過的路已經比任何人都要多。而且對方耐心聽完他所有的故事,這世上再也沒有誰能比這個人還要更了解自己了。

不知名的情愫在心中發芽,變成一個小小的聲音:或許是時候丟掉口袋裡原來那些東西了。

但同時另一個憤怒的聲音響起來:不行,那樣你就什麼也沒有了。

兩個完全相反的聲音在激烈地爭吵,令聽著爭吵的他越來越糾結,越來越彷徨,握住對方的手也不如先前牢固,幾番顫抖,他鬆開了對方的手。

對方的聲音很驚訝:小心……

原來當時兩人正在經過水邊一道狹窄的通道,對方手一松,他腳下一滑,就跌進了深深的水中。

那些水迅速灌進了他的全部口袋,見縫便鑽,把寶物與口袋間的空隙全部填滿,連帶著縫滿口袋的衣服也變得無比沉重。

而他則被這些沉重的口袋帶著向更深處墜落。

快脫掉你的衣服。有人在岸上焦急地大喊。不然你會被淹死的!

可他沒有那樣做。

口袋裡裝的都是寶物,是上一段旅途留下的全部痕迹,怎麼可以說扔就扔。

如果沒有了它們,那自己的人生……還剩下什麼呢?

滿身口袋的人很快放棄了掙扎,任由自己向深淵沉去,巨大的水壓按的他喘不過氣,周圍越來越暗,越來越冷,沒有聲音,那麼安靜。

只有永恆的孤獨。

但無盡的黑暗中,他還是看到了一點微光。

是從最靠近左胸口的口袋裡漂出來的,那是一片新生的葉子,吸收了春日的陽光,即使在幽暗的深水中,依然微微發亮。

他不記得自己收藏過這樣的東西。

哦,他想起來了,是那個一直領著自己往前走的人,很不容易地從自己身上無數口袋中找到一個小小的縫隙,然後把這片葉子偷偷放了進去。

這是對方送他的寶物,他渾身口袋裡,唯一還活著的寶物。

他想伸手去抓那片葉子,可是葉子只是輕盈地上浮,離正在下墜的他越來越遠。

連唯一的光點也要消失了。

巨大的悲傷包裹了他,好不甘心,自己連對方長什麼樣子都還沒看到,還有對方好聽的聲音,真想再聽一聽。

如果自己有新的口袋,哪怕一個也好,就該把那個聲音放進去,變成新的寶物。

我是會縫口袋的。眼淚從滿身口袋的人眼中滲出,融進冰冷的水中。無論如何,我都可以再給自己縫一個新口袋的。

下一秒,他掙脫了那件滿是口袋的舊衣服。

縫在上面所有的口袋,還有那些死去的寶物,都加速沉入了深不見底的黑暗之中。

只有他,被那片稚嫩的葉片引領著,朝上浮去。

氣泡紛紛涌開,畫面由暗轉明,終於接近了水與天的交界面,水光之上,是對方由焦急轉向驚喜的臉。

沒有口袋的人握住那隻向自己伸來的手,奮力躍出了水面。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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