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來孤獨:不是所有的相親都必須有個結果
人到晚年總有想要抓住點什麼的奮力感。但面對彼此,老人們普遍不知道聊天怎麼開頭,自由戀愛要怎麼談?怎麼判斷一個人是否對自己有好感?怎麼打動對方的心?
這些問題很難,但也可能不是最重要的。對孤獨的老人們來說,許多事比相親更重要。
文 | 易方興
編輯 | 楚明
對以「老人相親聖地」聞名於北京的菖蒲河公園來說,來這裡的老人們可能都知道,菖蒲河是一個打「爭上游」的好地方,是一個發掘陌生舞伴的好地方,也是一個感受熱鬧的好地方,唯獨不是一個相親的好地方。
幾天前,幾個衣著鮮艷的外地離異中年女人為這裡帶來了一股新鮮空氣,公園裡有的老人躍躍欲試;有的直搖頭:「又多了幾個騙子。」
「騙婚」的故事在菖蒲河公園裡流傳。故事有許多版本,比較通用的版本是,一個外地離異中年女人為了得到北京戶口和房產,在公園找了個比自己大30歲的單身老人結婚。結婚幾年後,老人就去世了。
也有在公園相親成功的。「百分之一。」78歲的張秀芬說。她來菖蒲河已經1年,每周二、六日,風雨無阻。她想尋找真愛。什麼是真愛?「就是願意聽我說話,日子也能過到一起去,不用湊合。」
張秀芬經歷過兩次「湊合」婚姻。第一段婚姻,她沒能生齣兒子,丈夫不要她了;第二段,丈夫在廠里做工,身體不好,她照顧了他16年。到2012年,第二任丈夫去世了。她說自己「不能甘心」,但這一輩子可能也就這樣了。
菖蒲河公園位於天安門東側,開放於2002年9月,成為老人的相親聖地還是在這幾年。長安街旁邊的老紅牆把窄小的公園和120米的寬闊馬路隔開,劃分出兩個世界。一個世界裡車水馬龍,另一個世界裡語速、行動、時間,什麼都慢。毋庸置疑的是,如今的菖蒲河公園,是老人的天下。
如今的菖蒲河公園是老人的天下。 圖 / 網路
遠遠地在長安街上,就能望見菖蒲河公園亭子里密集的老人。如果用60歲來劃分,老年人的數量在中國已有2.4億,到了2025年,這一數字將達到3億。
空氣從冷的地方流到熱的地方,就形成了風。人老了之後,會希望從冷清的地方聚集到熱鬧的地方,就形成了如今菖蒲河公園的景象。
去年冬天,一個身穿軍裝的80歲老人慕名來到菖蒲河公園。他不苟言笑,腰板挺得筆直,用5分鐘從公園亭子的這一頭走到百米開外的那一頭,又從那一頭走回來。老人們給他取外號叫「大校」,議論他的退休收入,「怕是一個月有1萬多」。
好幾個六七十歲的老太太上前搭話,發現「大校」要求太高,要找年輕和收入高的,於是又退了回來。而年輕的則被那一身軍裝嚇退了。到了今年冬天,大校已經81歲,依然穿著軍裝,從亭子一頭緩慢地走到另一頭。
大部分老人都成了這裡的常客。有一個住在通州的60歲男士,每周六雷打不動地從通州坐647路再倒1路車來到這裡,路上來回4個小時。但他覺得很有必要,說周六在公園裡找他搭話的人,比他一整周其他時間裡的都多(公園裡一共有3個人找他搭話)。他煩惱的是周二沒法來這裡,「工作日擠不上年輕人的公交車」。
不論是夏天還是冬天,哪怕是霧霾天,只要趕上周二和周六,菖蒲河公園就不會缺少老人。儘管菖蒲河長達500米,但供老人們棲息的地方只有一個長約百米的長亭。長亭被老樹環繞,到了冬天,枯葉飄零,老人們就在亭子里吃瓜子、打牌、閑聊。他們往往一邊聊天一邊捶腿。超過中午12點,亭子里很難找到座位,來得晚的老人乾脆靠樹站著,後背一次次撞向老樹,以此來「疏通經絡」。
菖蒲河公園裡交談的老人們。 圖 / 網路
在這裡,不是所有的相親都必須有個結果。年輕人之間相親總得約個飯,加個微信,回頭成不成還得搞清楚。但老人不是。許多事比相親更重要,比如坐在熱鬧的老人堆里,心滿意足地喝上一口泡滿枸杞的熱茶。
沒有什麼能夠阻擋一個身形日益佝僂的老人來到這兒,轉型成為一個交際舞達人——舞伴很可能每次都不一樣。
跳舞跟相親有關係嗎?有,但不大。
年輕人老了
一個周六,陽光明亮,從東北方向照到菖蒲河公園裡。從躍動的影子上,看不出是這一群老年人。這周的舞曲以《敖包相會》開場,又以《傷不起》結束,旋律穿越了60多年。中間放到蔣大為的《牡丹之歌》,一個路過公園的年輕人笑了,跟同伴說,「這群老人挺潮的,還聽《五環之歌》」。
菖蒲河公園裡跳舞的老人。 圖 / 網路
望著跳舞的人群,78歲的張秀芬講起自己年輕的時候,眼睛裡多了几絲神采。她說話有著老北京人的特色口音,強調某個字,會把音拖得又細又長。由於怕冷,她穿一件藍色棉衣,裹著褐色的圍巾。兩用手推車放在10米開外的一棵老樹下面,是用來當拐杖和買菜用的。
老樹下排列著各式各樣的手推車,主人們依靠顏色和車中的暖水壺來區分各自的車。
張秀芬年輕時也用手推車,那時她剛18歲,和幾個姐妹用車運煉好的鋼鐵。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我正上大專,號召大鍊鋼鐵,天天不讓學習,拿著耐火磚到處跑,煉出來一些黑鐵坨子,興高采烈地推著車,把黑鐵坨子交給鐵廠。現在想起來,那煉出來的是什麼呀,能用嗎?「她把「能」字拖得老長。
那段時間她顧不上談戀愛。「之後是四清運動和文革,我下鄉到懷柔種地,更不敢談戀愛了。」張秀芬說,如果當時一個女生跟男生多說了幾句話,被人發現了,就是思想上有問題。在張秀芬的青春里,「愛情」這個詞消失了。
在菖蒲河,許多老人的戀愛經歷都是缺損的。70歲的雷大同可能是少有的在上個世紀70年代遇到過「真愛」的人。手裡總是盤著核桃的他,說到激動的時候,盤核桃的速度也會隨之加快。當年一個女生熱烈地追求他,「她約我一起去看《紅色娘子軍》。」他已經不記得幾十年前女生的相貌了,但激動和喜歡的心情還留在記憶里。只是在故事的最後,一種更高層次的驅動力讓他決定跟女生徹底斷絕關係——「她家裡的成分不好,我得劃清界限。」
女生後來老了,他也老了。兩人相繼有了家庭。到現在,雷大同的老伴去世3年了。他想起當年的她,託人打聽才知道,她去年去世了。說到這裡,雷大同手裡的核桃停住了。
人到晚年總有想要抓住點什麼的奮力感。但面對彼此,老人們普遍不知道聊天怎麼開頭,自由戀愛要怎麼談?怎麼判斷一個人是否對自己有好感?怎麼打動對方的心?對張秀芬來說,這些問題太難了。於是整日整日的,她只是坐在亭子北面的一個角落裡,不主動跟人交談,也很少有人來找她。等到太陽落山,她就拄著手推車,坐60路公交車回家。
在雷大同眼裡看來,張秀芬這個老太太「太悶了,過日子肯定沒意思」。他更喜歡主動出擊,看到新來的老太太就要上去搭話。戀愛的開場白通常是「你有什麼條件」,或者是「你的條件怎麼樣」。他剛聊的一個老太太條件不錯,住在東四,有自己的房子,女兒已經成年,孫子也已經長大——這跟他內心期望的條件完美吻合,「女兒意味著不用花費太多錢,孫子已經長大意味著不用帶孩子,有自己的房子意味著不用糾結婚後的財產分割」。
但聊天進行10分鐘後,他們不歡而散。得知老太太有糖尿病,雷大同就糖尿病發表了一番自己的看法,「肯定是你以前糖吃多了,現在得了糖尿病」,老太太堅持說自己的病是因為遺傳。雷大同毫不妥協:「肯定也跟你以前甜的吃得比較多有關係。」兩個老人爭執不下,幾乎到了要吵架的地步。最後老太太站起來走了。雷大同本來還準備繼續說下去,一時間嘴都沒有合上,但聲音卻被掐斷了。最後他嘆出一口氣。
老年人的風
北京的菖蒲河曾是一條消失的河流。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人們把河溝填平,改為街道。到了2002年的時候,又覺得還是河好,於是把居民遷走,重新挖成了河,建了亭台。唯一沒變遷的是河岸邊的60多株老樹。
最老的一株柳樹,得兩個老人合抱才圍得住。這株老柳立在菖蒲河公園亭子的台階口,見證了太多人來來去去。有的老人頭兩年還來,今年不來了,人們問起來,都說沒人照顧,死在家裡的床上;有的老人好不容易找到了伴兒,帶回家兒子卻不滿意這個後媽,只能分了,又出現在公園裡;還有的老人喜歡在除周二、六其他的時間來這裡,這時候人少,可以在樹下平靜地打完一套42式太極拳。
公園裡需要兩人合抱的老樹。 圖 / 網路
這株老柳成為菖蒲河公園中心區域的標誌。中心區域自然用來跳舞。72歲的周鐵軍是最活躍的舞者之一。他會跳各種舞,比如交際舞、民族舞。通常,他會先獨舞一曲,跳出一種一會兒像是蒙古舞,一會兒又像是藏族舞動作的舞。他把這些舞統稱為「廣場舞」,因為都是從不同地方的廣場舞上學來的。
獨舞之後,他會領一個舞伴。比如這次,一個50多歲的戴墨鏡、身穿鮮紅衣服的女人約他共舞,他紳士地鞠了一躬,然後與對方自然地把手握在一起,肢體隨著轉動不時發生接觸。
「跳舞時的身體接觸很重要。」這是周鐵軍用來培養感情的一種方式,不這樣的話,他平時能握住的東西就只有茶杯。情慾可以催生感情,這樣的原理在老年人中也適用。菖蒲河公園的潛規則是,聊得好,或是跳舞跳到一起的可以一起吃飯,吃完飯,到了夜裡,就可以一起睡覺了。
「大多數人都是有需求,才會來這裡。」周鐵軍說的需求指的是性需求。這一年裡,周鐵軍說自己已經和5個以上的女人睡過覺,從50歲到70歲不等。這些人大多是舞伴,而有的人則再也沒有出現在菖蒲河公園。
過去,周鐵軍最害怕下樓買菜遇到熟人,對方總會問一句,「最近過得怎麼樣」。那時他明明一個人過得很差,一日三餐都是樓下買的饅頭稀飯,嘴巴上也要回應說,「過得挺好」。到菖蒲河公園後,跳舞的周鐵軍變了,他成了小區里主動問對方「過得怎麼樣」的那一個。
對老人們來說,單身時間長了,很多事情也能夠習慣了。比如一個人去藥店買降血壓的葯,一個人推著手推車買菜,興緻來了一個人做出三盤菜,顯得很豐盛的樣子;又比如一個人望著窗外抽煙,一個人坐在樓下的凳子上剝桔子,明明沒人在意,卻對著每一個認識的人大聲打招呼。
他們努力把生活過得很熱鬧,只是在某些時刻,現實對他們來說還是無法抵擋的。比如有些相識的人可能明天就不在了;比如看到別的老兩口成雙成對地在樓下遛彎。
這種不確定感近乎於一種恐懼,再頑固的老人也可能被改變。就像周鐵軍年輕時是個保守的人,二十多歲的時候,在地上撿起一個粉紅色的手帕都會臉紅半天。現在他已經掌握在《自由飛翔》的旋律中,既把悄悄話傳到舞伴耳朵里,又不讓對方感到被侵犯的合適距離了。
這種恐懼也改變了張秀芬。50多年前上山下鄉,她是一個可以在寂靜村莊的月光下插秧、被螞蟥咬了就「撒點鹽搓下來」的女漢子。現在她卻可以為溫度計摔碎了這樣的事緊張不已。「那些水銀珠在地上滾,是有毒的吧?我不敢弄它們,但不弄又不行,只能弄個毛巾捂住嘴巴,把溫度計碎片掃走。」
溫度計摔碎已是兩年前。但直到今年,張秀芬都在擔憂,「你說那個水銀溫度計會不會有什麼毒?對身體有害嗎?」說這話時,一陣含著陽光溫度的風吹過來,張秀芬打了個哆嗦。「年輕的時候感受到的風,和老了之後感受到的風是不一樣的。」果然,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是冰涼的。
周鐵軍為了能活得久一些,多跳一些舞,專門參加了一些老年保健品的推廣會。上個月,他花了3000塊錢買了3盒「寡糖粉」。保健會上的人宣稱,廣島原子彈爆炸,只有螃蟹活了下來,「這是因為科學家研究發現,螃蟹的甲殼裡含有寡糖。」對方讓周鐵軍花1萬塊錢買10盒,他將信將疑,決定先花3000塊錢試一試,幾乎花去一個月的退休金。回到家,兒子則說他「腦子進了水」。
「年輕時不怕死,現在反倒怕了。」周鐵軍尷尬地笑了笑。但如果有什麼事比死更讓他害怕的話,那就是死的時候,沒有任何人在自己身邊。
與時間談判
但凡在菖蒲河公園待上一陣的老人,都已經掌握能快速了解對方晚年經濟狀況的提問方法。
「你住平房還是樓房?」——可以判斷出對方是郊區人還是城區人。
「你跟兒女一起住嗎?」——跟兒女一起住的很可能沒自己的房子。
「你多少退休金?」——退休金每個月5000元是一條分界線,高的不會和低的談。
當社會上的相親鄙視鏈傳遞到老人群體中,老人變得比年輕人要現實得多。年輕意味著可以試錯,可以揮霍時間,可以充滿可能,但如果你的人生只剩下20年呢?
有老人在地上擺上徵婚廣告。 圖 / 網路
張秀芬剩下的時間可能更少。她已經78歲了,還有高血壓、冠心病。她受不得風吹,總帶著一個灰色的遮耳帽;她的手是冰涼的,因此總要放到手套里。她說,「我一生所有的選擇都是錯的,我已經沒有希望了」。但菖蒲河又給了她一點念想。
老人們之間相親,更像是在與時間談判,因此更難。他們在意的事情可以千奇百怪:一個吃雞爪子把骨頭吐到地上的老太太希望對方每天給她做飯;一個65歲的大爺希望找到一個高齡的處女;一個健康的老人希望說服對方跟他一起辦殘疾證,「去很多景點可以免費」。
在菖蒲河公園曬太陽的老人。 圖 / 網路
儘管要求千奇百怪,但子女的意見往往是決定相親的最後一步。老家在河北的胡國慶在菖蒲河公園尋覓了半年之久。他60歲,很現實,就想找一個外地的年齡差不多的女人過日子,也沒什麼別的要求,但就是找不到。他離婚早,獨自把女兒帶大,也很寵愛女兒。這次出來相親,也是受了女兒的鼓勵。女兒對他說:「爸爸,你去找個伴兒,好給我帶娃。」
每次跟相親對象談到「要給女兒帶娃」,對方就情緒大變。「誰要給你們家孩子帶娃?過來相親又不是受罪的。」
像這樣關於兒女的話題總能把氣氛弄得很緊張。「兒女對你怎麼樣?」的問題不能隨便問,因為來菖蒲河相親的老人中有許多都覺得兒女不怎麼樣。有的老人儘管跟子女住在一起,但心的距離卻隔得很遠。在亭子里坐著的下午,總能聽到一兩個老人的聲音突然變大,「我那個兒子總嫌我在家裡啰嗦,這下好,我自己搬出來住!」
但搬出來住沒有解決問題。「現在是連個吵架的人都沒有。」那個抱怨兒子的老太太聲音低了下去。她的老伴已經去世多年,現在一個人租住在10樓,一袋米吃了4個月還沒有吃完。有一次電梯壞了,她走走停停,用了半個小時爬完樓梯。
張秀芬是瞞著女兒來菖蒲河公園的。女兒已經40歲了,依然單著。她跟女兒都缺乏安全感。這種不安形成了一個堅硬的外殼,避免她們被外界傷害的同時,也斷絕了溝通的渠道。「我跟我女兒只要在一起,就像兩隻刺蝟。」
「女人到40歲還單身就完了。」正是出於對這個理論的恐懼,張秀芬當年才在38歲的時候急匆匆找了第一任丈夫。
「誰都有老的一天啊。」她不想女兒步她後塵找個人湊合,也無法接受女兒的「不婚主義」。於是,在周二周六去完菖蒲河公園後,她改天還要去天壇公園給女兒相親。
女兒不讓她管,說「媽,難道我會把幸福往門外推嗎?」「不推你就趕緊找啊!」母女兩人住在一起時天天為這事爭吵。最後日子沒法過了,張秀芬一個人跑到外面租房子住。
她至今仍用一個黑白屏的手機,手機里只存了女兒的號碼,每次想打,卻又忍住了。她總是盼望著春節快點來,女兒,還有第二任丈夫的兩個孩子,會理所當然地聚到她的出租屋裡,一起吃個團年飯。
這樣的機會年復一年,逐漸減少。
在菖蒲河公園坐得夠久,總會等到散場的那一刻。如同一天的晨昏交接之時,時間在這時候迅速衰老下去:音樂戛然而止,跳舞的老人一時間待在原地,打牌的老人看不清牌面,聊天的老人意識到得趕緊回家買樓下的熱饃。剛才還生機勃勃、做著各種事情的老人們,一瞬間變成了相似的樣子——眼神里的光彩消失了。
他們紛紛把腰彎下去,拄著手推車,掏出老年證,一步一步朝菖蒲河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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