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吹不黑,談談手塚治虫與中國動畫的情緣

文|傅廣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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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1月3日是日本漫畫家、動畫家手塚治虫九十周年誕辰,從日本手塚株式會社官方到民間粉絲都展開了各種形式的紀念,中國作為日本動畫和漫畫最大的消費市場之一概莫能外。

不論作為一代漫畫宗師,還是作為日本動畫產業的開拓者,手塚治虫都當得起這般盛譽。在中國,手塚治虫與中國動畫界的各種淵源也一直是坊間津津樂道的話題。然而,真正以此為切入點去做相關論證、探究的人並不多,多的是各種添油加醋、神乎其神的演繹。可是,再美好的佳話經歷了過度消費也會變質,招黑在所難免。

今天,我們就通過相關的作品、文獻和事件親歷者的回憶來追本溯源。不用擔心美夢破碎,實實在在的往事比縹緲的傳說更加感人。

▲ 手塚治虫(1928-1989)和他筆下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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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手塚治虫和中國動畫的淵源,就不得不提萬氏兄弟和《鐵扇公主》。「手塚治虫是看了《鐵扇公主》才立志做動畫的」,這是很多動畫愛好者耳熟能詳的典故,許多和手塚治虫交好的中國動畫家都曾聽他本人及其夫人手塚悅子談及此事,現今手塚株式會社的社長松谷孝征對外也持此說(1)。查閱相關的史料可知,這個說法並不是手塚及其後繼者的恭維。

▲ 1941年12月8日,日本侵略軍進佔上海租界時經過裝有《鐵扇公主》大型廣告的影院(引自高綱博文編《戰時上海》)

1941年12月8日,也就是亞洲第一部動畫長片《鐵扇公主》公映後的一個月,日本侵略軍進佔上海租界。1942年2月,《鐵扇公主》被日軍當作「戰利品」收繳後在上海國際劇場連映6天,觀眾達1.8萬人次(2)。9月,日本商人錄製了《鐵扇公主》的日語版拷貝,並將影片改名為《西遊記·鐵扇公主之卷》,同時於東京、大阪、長崎、神戶等地影院放映(3),中日兩國的報刊雜誌都有報道。

▲ 《朝日新聞》上刊登的《鐵扇公主》上映廣告

時年14歲的手塚治虫就此與中國動畫結緣,他曾回憶道:「當時我還在讀初中,也有幸觀看了這部動畫電影,影片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我不由自主地想到:這就是我們的動畫片啊!影片上映時盛況空前,連影院的走廊都擠滿了觀眾,場場爆滿……大人、小孩,外行的、內行的都入迷地觀看電影,這就是我想做動畫片的原因。」(4)那時距離日本第一部動畫長片《桃太郎·海之神兵》上映還有將近三年時間。

或許是因為戰後出生的日本人並不熟悉這段歷史,或許是因為別的什麼原因,相當多的日本學者至今還認為最早吸引手塚的動畫長片是《桃太郎·海之神兵》。而萬氏兄弟後來在一本1979年的日文期刊《電影月刊》上讀到了小松澤甫的文章,文中引述了手塚治虫在1959年鈴木出版協會會刊束語中發表的一段話。從這段文字里我們可以知道,手塚不僅在影院觀看了《鐵扇公主》,還弄到了一部電影拷貝,用父親留下的小型放映機在家裡反覆欣賞,他甚至敏銳地發現了萬氏兄弟隱藏在影片中的「抗日救亡」主題

「抱著輕視的眼光去看中國第一部動畫(長)片的人們,看到這部影片如此豪華,如此有趣,驚得目瞪口呆。我也有機會弄到了一部影片拷貝,一看就能清楚,地地道道,這是一個體現反抗精神的作品,粗暴地蹂躪中國的日本軍遭到了中國人民齊心協力的痛擊,這部影片的意圖是一清二楚的。(5)」

▲ 專門介紹日偽政權治下中國國情的季刊《華中鐵道》用了4個版面來報道《鐵扇公主》,1943年(日本昭和十八年)2月,空藏動漫資料館藏

當然,《鐵扇公主》並不是手塚治虫觀看的第一部動畫片。公認的日本動畫元年是1917年,直到二戰開始,日本一直都有動畫短片產出,期間還誕生了政岡憲三這樣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動畫巨匠。只不過這二十多年的發展進程時斷時續,推出的作品多是具有探索性的短片,受眾有限。

真正讓手塚治虫對動畫萌發興趣的還是美國卡通。他的父親就是個骨灰級電影迷,在家裡收藏了許多電影膠片,其中就有不少弗萊舍和迪士尼出品的動畫短片,閑暇時他經常會為孩子們舉行「家庭電影專場」。大力水手、米老鼠、勃比小姐……都是手塚治虫兒時的最愛。在1986年的薩格勒布國際動畫電影節上,手塚治虫和中國動畫家阿達一起觀看了弗萊舍兄弟動畫作品專場,手塚告訴阿達,其實弗萊舍對自己的影響要遠大於迪士尼。

▲ 選自阿達漫畫作品《和手塚先生在一起》,原載於《漫畫世界》1986年8月1日版,空藏動漫資料館藏。註:華特·迪士尼(Walt Disney)舊譯作「華特·狄斯耐」,弗萊舍( Fleischer)舊譯作「福乃先」「弗來歇」等。

可見,手塚治虫與動畫結緣很早,和同齡人相比眼界也要開闊得多。那麼《鐵扇公主》因何能夠打動他?要知道《鐵扇公主》是萬籟鳴、萬古蟾兄弟帶領著近兩百名毫無基礎的動畫練習生在一年多的時間裡完成的,要論技術上的成熟度確實和美國動畫不可同日而語。

根據手塚治虫生前的說法,可以歸納出以下兩點原因。首先,一部時長近70分鐘(《鐵扇公主》原片近90分鐘,日語版約65分鐘)的劇情長片感染力和受眾範圍要遠遠大於以滑稽噱頭見長的短片,而手塚對於「故事」的熱衷和執著早就通過他兒時的漫畫和作文體現了出來。《鐵扇公主》恰恰將他帶入了一個不同尋常的幻想世界,這種同時吸引了兒童、成人、內行、外行的傳播效果更是他一直想方設法達成的目標

▲ 《鐵扇公主》(1941)宣傳劇照

其次,《鐵扇公主》所營造的東方神話氛圍整體上區別於美式卡通的審美趣味(雖然在一些造型符號和噱頭上有所借鑒),再加上日語配音,更能夠引起手塚的文化認同感,也滿足了他關於「本土風格」動畫的期待與想像:「動畫片本是西方人專有的藝術,看來西方人能搞,我們東方人也能搞。」(6)

當然,後來的《桃太郎·海之神兵》讓手塚對動畫有了進一步的認識和探索,即便戰後以漫畫家身份出道,他對動畫的狂熱更是日甚一日。每當有新的美國動畫片上映,手塚治虫都會如饑似渴地瘋狂「補課」。

1951年5月,《小鹿斑比》在東京斯巴魯影院舉行獨家公映活動,手塚治虫得知後第一時間趕到售票處,一口氣把全天7個場次的票都買了下來,並且連續幾天保持這種狀態,別的影院上映,他還是照去不誤。據手塚自己統計,《小鹿斑比》他少說看過130遍,觀影所帶來的思考和啟發對他創作《森林大帝》助益甚多。

▲ 手塚治虫和他筆下的"動物世界"

可見,手塚治虫走上動畫創作的道路是由多重因素決定的,也是必然的。那麼,與其說《鐵扇公主》促使手塚治虫有志於動畫創作,不如說讓他愛上了孫悟空,愛上了《西遊記》。這一點在漫畫《我的孫悟空》極其一系列衍生動畫片中顯露無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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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2年,手塚治虫結束了在大阪大學附屬醫院為期一年的實習,在家人和朋友的支持下定居東京,正式成為一名職業漫畫家。當時,24歲的手塚已經憑著《新寶島》《大都會》《森林大帝》等一系列作品成為了炙手可熱的漫畫界新秀。這一年4月,《少年》雜誌開始連載《鐵臂阿童木》,而兩個月前,《我的孫悟空》第一話已經登上了秋田書店的《漫畫O》。

在《我的孫悟空》這樣一部敘事節奏極快的喜劇漫畫里,手塚治虫居然用了108頁的篇幅來重新演繹「火焰山」的故事,這樣高規格的待遇在整部作品中都極其罕見。而諸如劍龍造型的避水金睛獸(牛魔王坐騎),人格化的火妖等等橋段明顯是對《鐵扇公主》的致敬和戲仿。

▲ 《鐵扇公主》(左)與《我的孫悟空》(右)畫面對比

手塚治虫在《我的孫悟空》單行本後記中對這份情結作了如下描述:「《我的孫悟空》強烈受到《鐵扇公主》的影響。尤其是寫到『火焰山與牛魔王』的結尾時,這一部卡通的影像更是在我思考中跳躍,揮之不去。逼得我幾近於模仿……現在講到這一段都覺得不好意思。」(7)

不過,真正讀了這部漫畫的人都知道,手塚治虫已經運用自己天馬行空的想像對西遊世界進行了重構,無處不在的戲謔和幽默,以及頗具「後現代」意識的創作理念才是這部作品的底色。他筆下的悟空既不是《西遊記》原作中叱吒風雲的大聖,也不是《鐵扇公主》里那個引人發噱的行者,而是一個在取經路上不斷成長、不斷完善人格的莽撞少年。為了表示與前者的區別,他才將作品命名為《我的孫悟空》。

▲ 《我的孫悟空》單行本第3卷封面畫,秋田書店1957年版

事實上,《鐵扇公主》里的孫悟空並非人們印象中的孤膽英雄,甚至不是真正的第一主角,因為這部作品的主題乃是「萬眾一心,爭取最後勝利」。這也讓偏愛孫悟空的萬籟鳴一直心存遺憾,直到1960年代《大鬧天宮》製作完成,才原了他幾十年的「猴王夢」。而手塚在離世之前還專門創作了一部帶有自傳性質的動畫作品——《手塚治虫物語:我是孫悟空》。影片戲劇性地再現了手塚與《鐵扇公主》結緣的往事,將手塚代入了孫悟空這個角色當中,並有意識地為《鐵扇公主》里的孫悟空腦補了許多加分戲碼。

▲ 《手塚治虫物語:我是孫悟空》(1989)重新演繹了《鐵扇公主》的片段。影片正式劇本由導演鈴太郎、波多正美和編劇山下久仁明根據手塚治虫留下的故事大綱寫成(8)。

對比歷史上真實的日文版《鐵扇公主》海報與動畫片中的海報可以發現,原本被置於一角的孫悟空變成了主體形象,片中對《鐵扇公主》部分情節的搬演中也增加了對孫悟空廣大神通的表現。可以說,這也是手塚治虫個人的「悟空情結」的體現。

▲ 左:原《鐵扇公主》日文版海報 右:《手塚治虫物語:我是孫悟空》中的《鐵扇公主》海報

眾所周知,「孫悟空」還直接幫助手塚治虫完成了從漫畫家到動畫人的過渡。1958年,東映電影公司動畫部剛剛推出了日本第一部彩色動畫長片《白蛇傳》,他們正為接下來的影片選題發愁。正好,《我的孫悟空》連載接近尾聲,而東映方面對中國神話的改編興趣很濃,如果根據手塚治虫的漫畫來改編《西遊記》,既有名著的號召力保底,又有當紅漫畫的加持,對他們來說是雙保險。

手塚治虫欣然答應了東映的合作請求。但畢竟「隔行如隔山」,一開始手塚偏於漫畫式的分鏡草案並不能滿足動畫製作的需要,而劇作理念上的分歧也讓這次合作進行得不那麼愉快。好在手塚由此熟悉了動畫的製作流程和團隊的運作方式,他決定將來要成立自己的動畫公司。

1960年,東映的第三部動畫長片《西遊記》上映。巧的是,這一年,萬籟鳴導演的《大鬧天宮》也在緊鑼密鼓的製作中。

▲ 東映版《西遊記》海報(1960)

▲ 1967年,蟲製作推出了劇集版《悟空的大冒險》

能夠看出來,這部《西遊記》更多地延續了東映早期偏「古典」的審美傾向,除了一些角色設定和幽默橋段有所保留外,手塚的個人印記已經不是那麼強烈。不過,手塚的「《鐵扇公主》情結」還是得到了延續——火焰山成了故事高潮部分的主戰場,牛魔王則以Boss的設定示人。

手塚對「火焰山」故事的這份偏愛也有意無意地影響了後來的不少日本漫畫和動畫。比如在鳥山明的《龍珠》里,悟空剛剛開啟冒險之旅就遇阻火焰山、尋找芭蕉扇,還和牛魔王的女兒琪琪訂了「娃娃親」,成年後結婚生子不在話下;

▲ 漫畫《龍珠》,原作:鳥山明,「火焰山」相關章節於1985年刊載在《周刊少年JUMP》

▲在動畫版《龍珠》的原創劇情里,悟空和琪琪為了平息火山噴發引起的火災再次尋找芭蕉扇

哆啦A夢系列劇場版《大雄的平行西遊記》和《蠟筆小新》的相關劇集中,所涉及的西遊世界觀和情節主線基本是對手塚漫畫和東映版《西遊記》的沿襲……要論日本觀眾對《西遊記》故事的熟悉程度,「火焰山」絕對名列前茅。

▲ 《哆啦A夢:大雄的平行西遊記》(1988)

▲ 《蠟筆小新》劇集之《我是孫悟空》(1990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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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在1960年,日本該年度的高額納稅人排行榜公布,手塚治虫在「畫家·漫畫家」部門中以9145000元的收入高居第一。在繳納稅款後,手塚用這筆資金成立了自己的個人動畫公司「蟲製作」。

1962年11月,蟲製作的第一部動畫作品《某個街角的故事》公布。雖然這部將近40分鐘的實驗作品在表現手法上有不少嘗試和突破,也取得了一定的社會效益,但無法取得收入,蟲製作工作人員的工資只能從手塚治虫的漫畫稿費中支取,他必須想辦法通過商業動畫片讓公司盈利。於是,將自己的人氣代表作《鐵臂阿童木》改編為電視系列動畫片就成了首選方案。

▲ 手塚治虫在「蟲製作」的工作室里,1960年代

為了控制成本並且保證一周一更的播放頻率,蟲製作開創了「每秒8幀畫面,減少連貫的角色全身動作,通過大量重複和靜止畫面表現人物情緒和故事氛圍」的製作方法。很顯然,這是一種不得已而為之的辦法,甚至手塚自己也覺得這樣的電視卡通稱不上真正的卡通片:「我不知道該(把它)稱作卡通片還是拉洋片、幻燈片……我覺得即便不動,只要意思傳遞了,好歹可以把它視作故事吧。」(9)

但毫無疑問,蟲製作開創的這種模式奠定了日本電視動畫製作體系的基礎,為後來「戴著腳鐐舞蹈」的動畫表現手法提供了更多可能性。

▲ 1963版《鐵臂阿童木》第1集片段

1963年1月1日,《鐵臂阿童木》在富士電視台播出後引起轟動,接踵而至的大規模商業開發不僅為手塚帶來巨大的經濟效益,也為後續的電視動畫產業化樹立了樣板。也正是這部在製作上並不成熟,手塚本人也不甚滿意的動畫作品,在16年後敲開了中國的大門。

1979年,中國處在「改革開放」的歷史背景之下,中央電視台開始謹慎地嘗試引進海外影視節目,歸屬少兒節目範圍的動畫片成為了試水的首選。年底,央視與致力於中日文化交流的向陽社達成協議:由向陽社出面推薦引進動畫片併購買該片在中國的播映權,同時聯繫日本企業進行贊助;央視可免費播放該片,而交換條件是在每一集播出前後插播兩分鐘貼片廣告,以此宣傳提供贊助的日企的產品。而向陽社推薦的第一部作品,就是1963版《鐵臂阿童木》。(10)

▲ 1963版《鐵臂阿童木》

1980年春,央視社教部少兒組開始著手《鐵臂阿童木》的譯制工作。同年10月,也就是在譯製版《鐵臂阿童木》播出近兩個月前,向陽社安排手塚治虫以日本動畫協會會員身份訪華。在北京,手塚治虫觀看了譯配完成的部分《鐵臂阿童木》劇集,給予了高度評價。而接下來的上海之行,不論對於手塚本人還是對於中國動畫界,都有著特殊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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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塚治虫到北京後一直想參觀中國的專業動畫製作機構,但當時的北京只有北京科學教育電影製片廠下設動畫部門,主要業務內容是為科教片製作動畫鏡頭,並不生產藝術動畫和故事動畫。於是,有關部門決定安排手塚前往上海參觀美影廠,而代表美影廠前往錦江飯店與手塚會晤的正是導演嚴定憲。其間,手塚談起了自己少年時代結緣《鐵扇公主》的往事,當他得知該片導演萬籟鳴、萬古蟾1950年代開始任職於上海美影廠時,當即提出了前往拜訪的願望。

▲ 在由手塚株式會社提供資料,伴俊男執筆的手塚治虫傳記漫畫中講述了手塚首次訪華的經歷

次日下午,在上海美影廠人事部和嚴定憲的安排下,手塚治虫被接到了美影廠放映間,在這裡,他與萬籟鳴、萬古蟾、萬超塵三兄弟親切會面,並一起觀看了萬氏兄弟1950年之後的動畫作品,手塚的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 1980年10月,手塚治虫在上海美影廠與萬氏兄弟會面,陪同的還有導演王樹忱(前排右二)、攝影師游湧(後排左二)、導演阿達(後排左三)、導演何玉門(後排左四)等

另一則關於手塚和萬籟鳴的軼事今天看來似乎成了「懸案」。長期以來,不論官方還是坊間都誤傳那幅「阿童木與孫悟空並肩」的彩色漫畫系手塚與萬籟鳴合作。可一旦具備了動畫史常識和一定的鑒別能力,就會發現頗多疑點:

第一,畫中的孫悟空形象並不是《鐵扇公主》或《大鬧天宮》中的孫悟空,而是《金猴降妖》中的孫悟空;第二,畫中孫悟空的繪畫風格與萬籟鳴的作品大相徑庭,況且當時萬籟鳴已患上了帕金森綜合症,平日多用毛筆作畫;第三,這幅畫的造型和線條明顯出自一人之手,結合畫中文字基本可以判定是手塚獨立創作。而嚴定憲的回憶最終證實了上述判斷:1986年前後,手塚治虫為了祝賀《金猴降妖》製作完成而代表日本動畫協會親筆繪製此畫贈予美影廠。

▲ 「敬愛的上海美術電影製片廠各位領導和製作者們,祝大家健康快樂,願我們共同發展。中日動畫界永遠友好,日本動畫協會敬上。」——手塚治虫

不過,萬籟鳴的口述回憶錄中的確記述了與手塚合作「孫悟空與阿童木在一起的畫,以留作紀念」的事,若確有其事,這幅畫很可能一直藏於某處未曾公開,至於是否保存完好至今就不得而知了。

▲ 1981年12月,手塚治虫第二次訪華,與萬籟鳴、嚴定憲再會於上海美影廠

▲ 從現有資料圖片來看,手塚治虫第二次訪華時,萬籟鳴繪製了拿手的水墨奔馬圖贈予手塚治虫,而手塚治虫繪製了阿童木、森林大帝雷歐等漫畫形象贈予萬籟鳴

▲ 手塚治虫贈予萬籟鳴、特偉、嚴定憲的漫畫手稿(1981)

1980年12月7日晚19:30,《鐵臂阿童木》登錄央視一套,中國觀眾對電視動畫片的認知從此刻正式開啟,手塚治虫的名字隨之也在中國動畫界傳開了。

1981年3月31日,上海美影廠廠長特偉、導演嚴定憲、攝影師段孝萱組成的「中國美術電影」代表團受日本動畫協會之邀出訪日本。這既是中國動畫人第一次正式赴日進行交流,也是日本動畫界第一次較為全面地了解中國動畫。

在為期20天的訪問中,展映、研討、考察等一系列活動排得十分密集,持永只仁、古川拓、鈴木伸一為活動的籌劃和執行投入了巨大的精力,而手塚治虫也在百忙之中專門安排美影代表團前往關西遊覽。在4月19日的告別宴會上,手塚治虫與嚴定憲合作了後來為人所津津樂道的漫畫「阿童木握手孫悟空」,這也象徵著手冢與中國動畫的緣分又上了一個台階。

▲《Animage》對中國動畫進行的專題報道

▲ 持永只仁、手塚治虫等陪同中國美術電影代表團外出遊覽,段孝萱提供

▲ 在記者的提議下,手塚治虫和嚴定憲按照合作漫畫里的pose合影留念,嚴定憲提供

此外,手塚關於製作中國系列動畫片的提議,也給了嚴定憲很大的啟發。據嚴定憲回憶,手塚治虫在看過《雪孩子》後深受打動,認為片中的動畫角色只用在一部短片里未免太可惜了,完全可以作為系列片的主角繼續使用下去。

當時的中國才剛剛引進國外動畫系列片,除了曲建方開始以系列電影的思路拍攝《阿凡提的故事》外,對於擅長藝術形式探索的中國動畫人來說,還沒有製作電視系列片的普遍觀念。很快,嚴定憲和夫人林文肖召集《雪孩子》的主創策划了以「小兔淘淘」為主角的多集動畫片,而市場需求的急速擴大使得國產電視動畫系列片的製作成為了必然。1984年9月,嚴定憲就任上海美影廠廠長,在他的任期內,系列片的製作被正式納入生產計劃,《葫蘆兄弟》《邋遢大王奇遇記》等優秀作品相繼推出。

▲ 從1982年開始,上海美影廠陸續推出了以「小兔淘淘」為主角的多集動畫片

從此以後,手塚治虫開始頻繁地往來於日本和中國,推動著中日兩國動畫、漫畫事業的交流,並且感受到了《鐵臂阿童木》和《森林大帝》在中國的火爆。在各大國際動畫電影節上,手塚也常與中國動畫家會晤,同王樹忱、阿達等人結下了深厚的友誼。

▲ 1985年,王樹忱受邀擔任日本廣島國際動畫電影節評委,左起:王樹忱、手塚治虫、王柏榮、常光希、盧子英

▲ 阿達用漫畫記錄了他與手塚交往中的趣事。雖然他們都會英語,但一說到人名還是會遭遇小尷尬。 原載於《漫畫世界》1986年8月1日版,空藏動漫資料館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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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3月,手塚治虫在東京接受了胃潰瘍手術。他的胃部早已受到了癌細胞的侵襲,可他一直忙於工作,根本沒有注意到身體的病變。等到5月份出院時,他的胃部已經被切除了四分之三。

11月,第一屆上海國際動畫電影節如期舉行,手塚治虫作為評審委員受邀前往上海。然而,出院後一直沒有放下工作的手塚身體狀況很不樂觀,家人不同意他再這麼折騰了。但手塚執意要去,他說:「這是『國際問題』。」在嚴定憲記憶中,手塚走下飛機與他擁抱的那一刻,「我眼淚珠子都快掉下來了,開過刀之後他瘦得不得了了。」(11)不過手塚的精神面貌並未因病痛折磨而變得頹喪,他還是以旺盛的精力投入到了動畫節的工作中。

▲ 金柏松所作的手塚治虫速寫肖像及手塚治虫的親筆簽繪(1988),金柏松提供

▲ 第一屆上海國際動畫電影節五位國際評委,左起:約翰·哈拉斯(英國)、科·霍爾德曼(加拿大)、茲拉克·帕林克(南斯拉夫)、手塚治虫(日本)、靳夕(中國)

「阿童木是我最失敗的作品之一」,這是手塚治虫從1960年代開始就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二十多年之後,他在中國又揀起了這個「老話頭」,並且對中國沒有引進他真正的好作品而表示遺憾。很多中國友人對此不明就裡,於是聽得一頭霧水(12)。事實上,就在商業作品為手塚贏得財富和聲譽時,煩惱也隨之而來——他的創作總免不了受到市場的牽制,繼而作出妥協,多數人也僅僅把《鐵臂阿童木》當成一部新奇的科幻劇,卻忽視了他在作品中對盲目崇拜科技這一行為的質疑和對人性的反思,這也就使得手塚面對自己的頭號代表作時心情無比糾結。

▲ 1980年重製版《鐵臂阿童木》於當年10月1日在日本國內首播,1990年代末引進中國。

▲ 2003年新版《鐵臂阿童木》,對原作進行了大膽改編,引入了數字製作技術,更符合新世紀的審美,頗受好評。2004年12月登陸央視少兒頻道,由「金龜子」劉純燕為阿童木獻聲。

說到動畫創作,實驗作品在他內心一向是居於首位的,可如今在中國廣受歡迎的卻是製作最不成熟的1963版《鐵臂阿童木》……手塚治虫在他生命的最後九年里一直奔走於兩國之間,卻沒能在有生之年通過真正滿意的動畫作品與中國的同行達成交流,對他來說也許是某大的遺憾。

▲ 從1962年到1988年,手塚治虫共製作了13部具有代表性的實驗動畫作品

上海國際動畫電影節結束後,手塚又陪同夫人手塚悅子遊覽了北京方才回到日本。11月18日,手塚再度入院,他在病房架起書桌繼續工作。那時,還有一部音樂劇劇本、三部連載漫畫和三部動畫片草案等著他完成,其中就包括那部《手塚治虫物語:我是孫悟空》(13)。這部動畫作品不僅再現了他與《鐵扇公主》的緣分,還初步建構了一個「太空版」的《西遊記》世界觀。松谷孝征說,手塚似乎是在用這種方式向遠在中國的萬籟鳴告別。

▲ 《手塚治虫物語:我是孫悟空》前半部分以《鐵扇公主》為線索敘述了手塚治虫的「孫悟空」情結,還把他與萬籟鳴的會面戲劇性地安排在了長城

▲ 《手塚治虫物語:我是孫悟空》後半部分大致呈現了手塚治虫草案中的「太空版」《西遊記》世界觀

▲ 手塚治虫寫給萬籟鳴的信件,引自上海電視台紀實頻道紀錄片《大師:老頑童萬籟鳴》

1989年2月9日,手塚治虫逝世,終年60歲。同年8月,《手塚治虫物語:我是孫悟空》製作完成並播出。

1991年1月,手塚株式會社出資成立了北京寫樂美術藝術品有限公司,當今許多中國動畫業界的骨幹就是從這家低調的動畫製作公司開啟職業生涯的。

1992年12月,第二屆上海國際動畫電影節開幕。為了紀念手塚治虫和王樹忱這兩位先後早逝的動畫藝術家,電影節組委會特別舉辦了「手塚治虫作品回顧展」和「王樹忱作品回顧展」。手塚治虫的遺孀手塚悅子在電影節初選評委古川的陪同下,與王樹忱的遺孀陸美珍會晤。

▲ 古川拓、陸美珍、手塚悅子、錢運達等在「手塚治虫作品回顧展」期間合影,王一遷提供

▲ 《上影信息》(1992年12月15日)對手塚悅子的採訪報道,金柏松提供

2003年,手塚株式會社推出了劇場版《我的孫悟空》,而它的中文版發布時間選在了2004年秋天——也就是中國動畫拓荒者萬籟鳴(1900.1.18-1997.10.7)、萬古蟾(1900.1.18-1995.11.19)忌日前後,影片的漢語配音版改名為《孫悟空》,這是手塚治虫筆下的孫悟空第一次正式回到「故鄉」。這一年,也是萬籟鳴的代表作《大鬧天宮》完成40周年。

▲ 左:劇場版《我的孫悟空》海報 右:《大鬧天宮》40周年紀念DVD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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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接受採訪和提供資料的前輩們鳴謝:

嚴定憲、段孝萱、庄敏瑾、金柏松、王一遷

參考文獻:

(1)松谷孝征:《後記》,《我的孫悟空》(簡體中文版第8卷),手塚治虫著,祁心譯,北方婦女兒童出版社,2006年。

(2)萬古蟾:《我的自述》,《上海電影史料(第六輯)》,上海電影志辦公室,1995年。

(3)《鐵扇公主遨遊海外 萬氏昆仲心花朵朵開》,《中國藝壇》第2期,1942年9月24日。

(4)楊曉林:《動漫大師手塚治虫》,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2013年。

(5)萬籟鳴:《我與孫悟空》,萬國魂執筆,北嶽文藝出版社,1986年。同見於萬古蟾《我的自述》。

(6)田竇:《一衣帶水芳鄰好,文化交流意義長》,《孫悟空》畫刊,中國電影出版社,1982年第2期。

(7)手塚治虫:《後記》,《我的孫悟空》(繁體中文版第8卷),時報文化出版企業有限公司(台灣),1994年。

(8)海倫·麥卡錫:《手塚治虫的藝術》,孟笛、張婷婷譯,人民郵電出版社,2014年。

(9)手塚治虫:《我的漫畫人生》,張苓譯,中信出版社,2010年。

(10)關中阿福、羅星海:《童話往事:中國譯制動畫片1979-1987》,中國傳媒大學出版社,2017年。

(11)據空藏動漫資料館團隊於2016年5月採訪嚴定憲的訪談實錄。

(12)據空藏動漫資料館團隊於2017年5月採訪庄敏瑾的訪談實錄。

(13)中尾明:《手塚治虫——用漫畫和卡通連接世界》,錢賀之譯,學林出版社,200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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