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月曇花——我的生命回顧(柳智宇)

那些高貴的心靈，閃爍著光彩的眸子，是否也如這梧桐葉一樣，

在秋雨秋風中飄零流轉、黯淡失色呢

???

應憐梧桐葉當風，輪痕屐齒黃泥中。

大風卷日隨潮退，凝月曇花夜對空。

雪山雲雨紅旗開，大漠金石孤香綻。

乘風直濟滄海去，夢裡依稀故園山。

這首詩寫在高二的秋天。文老師剛教了一個單元的唐詩，要我們每個人寫一首律詩。當時我看見一陣冰涼的秋雨過後，梧桐葉飄散滿地，引動了憐憫之心。想到我那樣深愛著的同班同學們，他們是否也佇立在冰涼的秋雨中，內心被這凋零的凄涼所浸潤呢？梧桐是高貴的樹，《莊子》中講，鳳凰棲息在梧桐上。那些高貴的心靈，閃爍著純真光彩的眸子，是否也如這梧桐葉一樣，在秋雨秋風中飄零流轉、黯淡失色呢？人生的道路並不平坦，苦難重疊，風雨如晦。就連年少的我們也知道，物質的潮流洶湧澎湃，隨著我們的長大，不免漂泊沉淪，而考試與前途的壓力又時時徘徊在我們心頭。現在，我們能坐在一起探討人生，荏苒年華如明月，隨即被烏雲遮蔽，如曇花，炯然綻放，隨即凋零，在夜裡，對著那茫茫的天空。一個又一個夜裡，我憶念老師和同學們入眠。這群人出現在我的生命當中，是要讓我學會什麼呢？是要讓我銘記生命的珍貴與脆弱，讓我發下，為利眾生濟渡滄海的大願。

幾乎是從一開始，我就常在心中為同學們祈求和祝福。他們的樸實與善良，對生命的熱情，學習上的聰慧，時時感動著我。在數學上每有心得、體悟，我非常願意與同學們分享，有人來問我時，我會就我的了解和他的層次，用一種最生動、最有啟發性的思路，讓他能夠理解。高一下學期我寫了一篇文章，說我願意一生就在這所學校里，陪這樣一群人成長。為了融入他們，我開始關心體育和音樂，翻閱報紙，看同學推薦的漫畫書。然而我所在的數學競賽組的氛圍越來越讓我擔憂，充斥著一種以做出難題為能，嘲笑、輕視他人的風氣。最開始，我僅當作玩笑，也參與其中，後來卻發現這種風氣已深深地傷害了很多人。數學組有很寬鬆的氛圍，老師講授基本的知識，提供書目，然後大家自己閱讀深入，相互切磋討論，但訓練不夠系統，缺乏就每個領域、每類問題奠基尋根、夯實基礎、培養興趣的部分。前一屆的同學非常踏實和團結，這種帶動方式收到了很好的效果，但到我們這一屆，在一種浮躁的風氣下，大家把注意力都放在做不做得出難題這個結果上，互相比較。起步晚的同學沒有一套訓練的步驟將悟性和洞察力培養出來，起步早的同學基礎不牢。當時我在數學組，覺得這種風氣對自己傷害很大，於是向老師申請在家自己學習一段時間。我並不是想離開大家，離開班級，但我還是很擔心自己無法在數學上有真正的突破，擔心自己的前途。我想自己靜下心來，在數學上達到一個新的悟境，到那時，也許能將整個風氣轉變呢。這是我整個高中階段最後悔的兩個選擇之一，我離開了大家，選擇先保全自己。高二的數學聯賽中，只有我一個人得一等獎，此後我又投入計算機競賽的準備之中，當回到大家身邊的時候，我們已各自在不同的路上走了很長的距離，我們心的距離已很遙遠了，改變氛圍，扭轉大局已變得不可能了。

我覺得外境的成敗都是隨著我們的內心而轉的，想要得到外相上的成就，比如好的前途，就先要在心性上用功。比如要拿數學一等獎，獲得保送的資格，拚命做題只是枝末，需要培養對數學的興趣，先啟發了興趣，接著要去深入，以數學來滋潤長養自己的整個生命，這時不需求高深玄奧、刁鑽古怪，只求得平和浹洽、融練自得，以這平和的心境學習數學，滋養了心靈，參加競賽自然有結果，就好比有了春生、夏長，自然有秋收一樣。

高二剛開學，學校專門為我們安排了一節心理課，請一位心理老師，蔡老師為我們講解如何在考試中減輕壓力。此後我找這位老師作了長達一年左右，十幾次的心理諮詢。當時我自己並沒有太嚴重的心理問題，除了在數學組中感受到的那種氛圍，讓我有些無法應對。這樣做的原因是我想更加深入自己的內心，了解自己，通過自心的改變來幫助其他的同學。這一系列的諮詢確實作得很深，也產生了許多的改變，比如我的父母的溝通增加了，更有獨立精神，不畏懼別人的否定和壓力。當時要解決的一個核心問題是常常襲來的恐懼，這種恐懼從幼年就常伴隨我。有時母親、父親下班回家晚了，我就常擔心他們會不會出事，會不會出車禍，會不會我永遠見不到他們了；一個人的時候，也會害怕，怕房子倒了，怕地震，怕死，雖然從小父母就告訴我世界上沒有鬼，但我仍然怕鬼。經過長期的分析，深入童年的記憶和反思現在我面臨的最大的問題，我明白自己真正怕的是一事無成，是我的人生會沉淪會墮落，無法走出一條自己滿意的道路。這在很大程度上是從小的應試教育帶來的壓力，成績的好壞、老師的批評和讚揚完全左右了我，如風吹草動一樣吹得我的心左右搖擺，我在內心深處是沒有自信的，非常在意別人的評價。數學學得好、作文寫得好、師友的稱讚與理解，乃至我為他人的付出，這些都填補了我虛弱的內心，因此我想要牢牢地抓住這些，建立一個牢不可摧的自我的王國；讀了《莊子》也是給自己一個理由、一套理論作支撐這個王國的基石。然而哪怕我已經做得很好，我也總有做不出數學題的時候，也有文章寫不出來的時候，而數學組現在的狀況，更是對這個王國極大的威脅。開學不久，我指出數學組一個同學的問題，請他改正，他很生氣，在網上把我痛批了一通，還有許多人支持他。我這才發現，自己認識的自己和別人眼中的自己差別那麼大。在許多人眼裡，我就是一個虛偽、傲慢的偽君子，天天拿著一套玄奧的道德說教去批評別人、傷害別人，而顯得自己比別人高一等；完全以自己的眼光去看問題，根本不理解也不關心大家實際的心理狀態。最後，他說：「你為自己編織了一個多麼美好的夢境，但是我要說，夢該醒了。」讀到這裡，我癱軟在椅子上，我聽到那個自我的王國崩潰的聲響。

我真的愛他們，可我愛的又是自己，自己眼中的他們。我非常想幫助他們，但實際上我又在傷害他們。我一直想融入他們，可我最終卻遠離了他們。理想和現實差距是如此的巨大。原來從前的十幾年都是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裡，我所受的教育只告訴我如何與分數打交到，並沒有告訴我如何面對一個個真實的人。我痛苦地接受了現實，邁出了突破自我，面對他人和世界真實面貌的道路，但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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