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寫王語嫣

一 沒有父親的女孩

「人會因角色的變化而擔負不同的責任，如果一味只顧念自己的心思，除卻自私別無相贈。」

許多年前，我看過一本書，作者對王語嫣的評價，就用了這句話。

我當時年少，並不很懂，如今讀來，覺得十分精闢。

王語嫣沒有父親。

她的母親性格霸道，父親段正淳忍受不了她母親，所以不告而別。母親從此不許她接觸任何男性，更不許她離開莊園半步。

因此，她只活在自己的世界裡。

她所受到的影響全來自母親李青蘿。

李青蘿，是一個「全世界只有我正確」的人，典型的自戀人格障礙患者，病入膏肓不自知。所以，同樣是不許女兒接觸男性，她的女兒和秦紅棉的女兒，大相徑庭。

秦紅棉的女兒，便是木婉清。

表面上看，王語嫣溫柔嬌弱，斯文柔順；木婉清凶霸驕橫，暴躁狠辣。

實際上木婉清的暴躁驕橫和秦紅棉一樣，只是一種偽裝和保護，她們的內心實在是太容易心軟，太容易自我犧牲，卻又有情深義重的人獨有的倔強，才要偽裝成冷漠的樣子。她們表現得不近人情，是因為她們的感情很高貴，不輕易許給任何人，她們的內心很真誠，不願為了別人的眼光而偽裝。

王語嫣的內在，和她的母親王夫人，也是一樣的。她冷漠自私，對自己以外的世界毫不關心：救助過她的農家少女和青年，因為她而死於非命，她絲毫不同情憐憫，更沒半分自責內疚；對為她捨命的段譽更是毫無真心的感激，對他的生死漠不關心。

她曾對段譽說「不喜歡打打殺殺，女孩子家學武不像話，如果可以倒願意彈彈琴寫寫字。」可是當段譽為了救她在太湖邊上的碾坊里殺了許多人，感到十分內疚和害怕時，她卻說「日後做慣了就不在乎了。」

王語嫣口中說出殺人來，是十分習慣平常的事。她教段譽將碾坊「一把火燒了，豈不幹乾淨凈？」；她嫌棄段譽的善良，認為那是婆婆媽媽，認同她母親雖是女流，但行事「爽快明決說干便干」。

她從未因旁人的生死真正的擔心、害怕、焦慮，她只關心她的需求，她的需求是就她的表哥。阿朱阿碧受傷害，她並不真心難過，只是擔心她們是表哥的婢女，如果出了事，表哥會怪責於她。

這一切的行為，和她口中所說的，喜歡彈琴寫字，溫良恭儉的形象完全相反。

而木婉清會因為坐騎跌下懸崖而傷心暈厥，就是在自己萬念俱灰之際，還是會真心的同情段延慶的悲慘經歷，出言安慰。

王語嫣是升級版李青蘿。畢竟李青蘿乖戾冷漠是表裡如一的，可是王語嫣卻表裡不一。在她心中，只有自己是高貴的，其他的生命都是卑賤的，可以利用，但不值得可惜。

彷彿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人，都理應為她服務，為她犧牲，為她使喚，她不需要旁人的時候，也不需要對他們感激和回報。

這個世界應該臣服在她腳下，為她旋轉。

因為什麼呢？難道是因為她的美貌？

不，是因為，她沒有父親。

「沒有父親的女兒說：『我希望男人迎合我，由於自己以前從沒得到過足夠的注意，所以我那時很貪婪，想擁有一切，我想讓其他人在乎我……看起來就好像是想從別人那裡獲取自己沒能從父親那裡得到的東西似的。』」

「很多自小就未與父親謀過面的女人，她們長大面對這個世界時，往往會採取一種貪婪、急不可耐、具有破壞性且不知廉恥的方式生活。她們希望周圍世界能夠向她們提供那些曾經失去的東西。」

二 沒有成長的自我

第一次看見王語嫣，是在層層疊疊宛如煙霞的茶花海之中，穿著藕色衣裙，宛若天人。

所有人都以為，真正的女主角出場了，她應該比木婉清還要靈秀，比鍾靈還要可愛，比阿朱還要智慧，比阿碧還要溫柔……然而，當所有優點都集中在一個人身上的時候，這個人往往並不如我們想的那樣完美，而是成為了一個「怪物」。

因為，所有的優點，並非一定是調和的。

可能是太想讓她完美了，王語嫣倒像是一個紙片一樣的美人，也可能是金庸前輩的絕妙之處，就是要把她寫成一個雕塑，正如神仙姐姐的玉像，到後來，打破她，才能拯救她。

為了讓她「活」起來，我努力尋找她的內在。結果發現，她和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人很相似。

這個人是游坦之。

美的極致和丑的極致，是一樣的。

他們沒有自我，沒有成熟的價值觀和是非觀，他們缺乏父母的教養，他們只跟隨自己內心的原始衝動。

游坦之對阿紫的言聽計從到了沒有原則、不辨是非的地步，阿紫的意願就是他的意願。

王語嫣對慕容復，也是如此。

少室山前，慕容復與游坦之聯手圍攻蕭峰，段譽出手維護，與慕容復糾纏，被慕容復打倒踩在腳下，就要送命，段正淳愛子心切急忙相救，急亂之中誤中南海鱷神，慕容復趁其不備打傷段正淳。

以多欺少、恃強凌弱、趁人之危、手段殘忍，這一切行徑都不配稱之為大丈夫所為，反而是虛偽小人的作風。王語嫣在旁，全看在眼裡，在慕容復出手打傷段正淳時，卻說：表哥，好一個夜叉探海！

還記得「水榭聽香，指點群豪戲」時，王語嫣是怎樣對姚伯當說話的么？「男子漢大丈夫，第一論人品心腸，第二論才幹事業，第三論文學武功……」

看到她誇讚她表哥趁人之危的一幕時，我深深的懷疑，她是不是真的懂得什麼叫做「男子漢大丈夫，第一論人品心腸」。

恐怕王語嫣正如後人描述宋美齡的那句話：她每天都在說民主，卻根本不知道什麼叫民主。

與游坦之一樣，王語嫣的自我沒有得到培養。王語嫣對慕容復的痴，和游坦之對阿紫的痴是一樣的，沒有道義，沒有是非，是原始欲求的移情。

阿紫什麼都對，就代表游坦之什麼都對；慕容復什麼都對，就是王語嫣什麼都對。他們所愛的人，其實他們所愛的自我的影子。是一體的，所以維護這個影子，等於維護自我。

若自我沒有得到培育，就會充滿人性的自私、野蠻、冷漠和自以為無辜。

每個人的原始狀態都是這樣的，我們需要教養，得到成長，才能學會是非、道義、善良、同情心、公平和客觀。

三 她愛不愛慕容復？

人們總是說，宋青書那麼愛周芷若，如果周芷若和他在一起一定很幸福。

游坦之那麼愛阿紫，阿紫和他在一起一定很幸福。

連蕭峰都是這樣想的。

也有人說，段譽那麼愛王語嫣，王語嫣嫁給段譽一定很幸福。王語嫣也這樣想。

那麼我們也可以這樣說，王語嫣那麼愛慕容復，慕容復娶她一定會很幸福。

這就亂套了，王語嫣到底嫁給誰好呢？

段譽的痴是不同的，和游坦之、宋青書、王語嫣都不同。他可以犧牲自我的一切，卻從不因此違背是非俠義之道，他可以不要自己的尊嚴，卻不能不捍衛別人對自己的情義。

段譽從不犧牲他人。少室山一役，他挺身而出力護義兄，顧不得王語嫣會責怪他與慕容復為敵，正因為他是一個沒有自戀障礙的人，他有完善的自我，他可以為所愛犧牲自己的東西，卻不能犧牲義兄的尊嚴和性命。

這一役，段譽，戰出了自己的骨氣。這也是王語嫣後來面對段譽，自覺羞恥的緣故。

阿紫愛蕭峰，游坦之是知道的，所以他想盡辦法留住阿紫，不願她和蕭峰在一起。

周芷若愛張無忌，宋青書是知道的，所以他要強娶周芷若。

慕容復愛復國大夢，王語嫣是知道的，但她視而不見。

如果是段譽呢？他會求娶西夏公主，令王語嫣如願以償，雖然這令他很難過。

王語嫣若愛慕容復，就應該幫助他求取西夏公主，把他的理想當做自己的。

可是她沒有。她不僅想要佔有慕容復，她更不了解慕容復。

她不了解他的平庸卻極力偽裝不凡。她不接受他人生的追求，她不理解他的痛苦和負擔。她只是需要表哥存在，按自己的心意對待自己，這一點就是李青蘿最留不住段正淳的地方。

她以為他需要的，是她武學上的淵博。

事實是，他需要的是一位「呂雉」，而非「李青蘿」。

王語嫣的內心，是一個殺伐決斷，冷心寡情的人，她對錶哥的感情，和李青蘿對段正淳的感情很像，控制多於深情。

慕容復從某種意義上充當了王語嫣的父親，慕容復的父親也在他的教育中缺位，所以慕容復既成為了王語嫣對完美父親想像的投射，又成為了她悲憫自我的形象投射。這就是她對慕容復的奇怪執著，這種執著就像一種帶著魔力的圖騰在牽引，盲目且無邏輯。

慕容復也被一個圖騰牽引著，四個字：復國大燕

這兩個人，都活在自己的世界裡，都把自己的以為當做事實。

所以他們是應該在一起的，兩個符號在一起，就從單薄瞬間變作了豐滿，正如一個怪人很孤清，兩個瘋子卻很溫暖。

四 改 寫

「對女人而言，她們的行為在許多方面都是一種抗議。」

跳崖不成，就投井，投井也不成，就選擇段譽。她只是求死不成後，現實了，找一個愛自己的人嫁了，至少能得到實在的別人給予的幸福。

這是人們對王語嫣結局的評價。未改寫之前的結局。

其實改寫之前，王語嫣已經發生變化了。她在一次機緣中開始成長。

王語嫣為了抗議表哥的拋棄，選擇了跳崖。

她幻想表哥會留意她的落後，並在千鈞一髮之際救下她，然後害怕失去她，答應不再求娶西夏公主。

卻是雲中鶴救了她，窮凶極惡雲的中鶴。當時四大惡人只剩下三個，雲中鶴看到她跳崖，想都沒想就撲過去拉住，南海鱷神和段延慶也險些喪命。據南海鱷神事後描述，當時的情況，雲中鶴根本不可能看清楚王語嫣的面目，就得做出反應，所以他並非因為好色而救人。

王語嫣自此，啟蒙了善惡是非的觀念，慕容復的拋棄令她被迫走出自己的世界，一個卑劣的人救了她的性命，讓她開始感受到人人平等。每個人的生命都只有一次，沒有誰比誰高貴，也沒有誰比誰卑賤。

所以，她才會在段譽被慕容復扔進枯井後，真正開始關心段譽的生死。在此之前，她只關心表哥是否大放異彩，至於旁人無辜的性命，她視如草芥，從未入過眼帘。

後來慕容復殺了她媽媽，她父親段正淳自盡，慕容復逃走，慕容家臣死的死散的散，燕子塢和曼陀山莊，再不復昔日風光。萬事皆休，王語嫣開始恐懼，貌似是因為容貌老去，實際是因為她懷念曾經無憂無慮的光陰。

這是經歷了情感的磨難後一個人正常的反應，這反而說明她在感受人生的際遇，她的「自我」得到了充實，愛別離、求不得，對失去的恐懼，讓王語嫣不再是一個女神符號，成為了一個活生生的紅塵苦海中的女人。

她不知道她的成長是可喜可賀的，卻去執著長生不老的幻夢；段譽也不再奉她若神明，導致她習慣了的虛榮突然消失。她開始變得難以相處，最後連段譽都不願再與她多說話。

她的自我還差最後一步：尋到此生的使命。

未改寫之前，王語嫣的成長，掐斷了。她「順理成章」的嫁給了段譽。她終於喪失了尋找使命的機會，徹底淪為了一個輕飄飄的符號，為了代表所有的女主光輝，卻沒有了動人之處。

改寫的王語嫣，重新和慕容復在一處了。望著已經瘋了的慕容復，她也能得到安慰，因為她對這個世界的貪婪和慕容復是一樣的，只能通過每日的幻象來實現，現實世界是不可能提供給她的。

她神智沒有瘋，但心中寧可瘋了，她大叫著「我不要無常」離開琅嬛玉洞，就是在宣告她不接受人間的規則，那麼她必然要做最妄念執著的那一個。

阿碧為了所愛，她為了逃避。這也是一種人生的使命。

五 無人不冤 有情皆孽

如不改寫，王語嫣就說不上有冤，更沒有解脫。

她曾經那樣踐踏段譽的性命，如果嫁給他，日後，才是兩人無休止的地獄。

改寫，就像是人尋求自我的過程，犯錯再改錯。段譽的嗔痴解了，王語嫣的自私也了斷了，她突然就豐滿了、動人了、可愛可佩了。

否則，王語嫣會變作下一個李青蘿。

李青蘿年少時，也曾是個王語嫣，否則，段正淳怎麼會愛上她？

皆因段正淳，不是一個好父親。

《天龍》里的女兒們，個個風霜雨雪的受苦受難。有人付出了生命，因為她們的母親很薄情；有人從千金小姐走到流落荒野，因為她的母親很自戀；還有人，最終找到了依靠，安穩的度過餘生，因為她們的母親愛她們。

有時會想，無人不冤？段二不冤；有情皆孽，都是段二的罪孽。

公眾號：雲夢長弓逛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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