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夜雨,龍蝦配酒

整條街快走到盡頭的時候,他決定出手了。

他是一名行走江湖的俠客。在白天,沒人知道這個秘密,他的真實身份,從走進這家夜宵店才開始逐漸暴露。

這是一家看起來沒什麼風格的小店,但能飄到街上的濃郁香味已經說明了它的不尋常。此刻,店裡熙熙攘攘地坐滿了人,他冷靜地掃視一圈,選擇了靠近角落的最後一桌空位。看來,英雄所見略同,今晚免不了一場腥風血雨。

菜單被一隻油光發亮的手遞過來,手的主人是閱人無數的老闆,比起眼前陌生的青年,或許後廚的鍋子更值得關心。他爽快地接過菜單,老闆是江湖中的隱士,菜單則是布陣前的規矩,他懂。

一張薄薄的菜單,幾乎囊括了整片江湖。他不是初出茅廬的俠客,知道什麼才是最值得的選擇。

「四斤小龍蝦,一半十三香,一半蒜蓉;一盤花毛;一份花甲,再要一紮生啤酒。」

或許是老闆感受到了他的決斷,不過片刻,他點的菜便悉數擺在了桌上。

此刻,桌子的大半部分已經被小龍蝦佔領,沒有任何一道菜看起來比它們更生動。一半裸露著油光發亮的紅殼,一半堆滿了金黃噴香的蒜蓉,它們用蝦鉗囂張地舉著翠綠色的香菜,能把你的征服欲和食慾同時挑起。另一邊同樣盛著外殼堅硬的美味,但不同的是,更為友好的花甲已經把內心的鮮美柔軟展示在眼前,醬汁像溪水一樣從殼上蜿蜒流下,不疏不密的蔥花點綴其間,有股春夏之交的詩意。不過通常,有經驗的俠客總會最先青睞角落裡那盤不起眼的花毛,用清爽的毛豆和樸實的花生來打開味蕾。

「上齊了。」

他假裝沒聽見老闆的提醒,環顧桌上的菜,自己默默地倒了一杯酒。

他在等一個人。

身邊充斥著杯子與碗碟的碰撞聲,乒乓作響的器具與七嘴八舌的叫嚷,顯然是一場熱鬧的交戰。鄰座的四個閨蜜尤為熱火朝天,在這樣熙攘的環境中,他依然能零星地聽到她們的對話。

「老闆就是個傻X,天天開會......」

「我都對我男朋友無語了......」

「知道嗎,xxx現在混得可好了......」

這些聲音與他無關,但並不妨礙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白天的生活確實是一場苦仗,每個人都逃不了,這些生活在夜晚的餐桌上,化成煙火氣十足的聲音,哪怕經歷的時候再惹人煩惱,此刻在滿桌的酒菜中也變得微不足道。

「嘩啦」,當玻璃門再一次被推開,他等的人到了。

普普通通的個子,微胖的身材,鼻子上的眼鏡被屋裡的熱浪熏出了霧氣。他舉起一隻手:「胖子,在這兒。」

來人循聲入座,只看了一眼桌上,就高喊:「老闆,再來二十串牛肉,四串鳳爪,一份烤茄子!」

他微微一笑,胖子果然是老江湖。

天時地利人和,決鬥終於進入了正題。很明顯,鎧甲加身的小龍蝦,是最需要首先解決的對象。胖子熟練地套上塑料手套,拎起一隻紅通通的蝦,邊掰掉蝦頭邊問:「這幾天怎麼樣?」

他也毫不示弱地開始發功,將一隻掛滿湯汁的小龍蝦送到嘴裡,唇舌一緊,微微用力,把小龍蝦的湯汁都盡數吸干,發出一聲滿足的「嘖」,才回答道:「別提了,上個月業績又沒達到。」

味蕾上被龍蝦的咸鮮味洗禮一番,他不僅更有了說話的慾望,手裡剝殼的速度也不自覺地快了起來,「媽的,昨天好不容易做了兩單,個人業績達到了,結果小組墊底,還是被罰夜跑。」他把白瑩瑩的蝦肉扔進嘴裡,咀嚼著這一小團彈滑鮮嫩,「壓力大啊,你呢?最近怎麼樣?」

胖子咽下嘴裡的蝦,將手邊的啤酒端起來舉向他,「咳,工作就那樣,最近剛辦完交房,忙著裝修呢。」

他也停下剝蝦的手,端起酒杯和胖子的「叮噹」一碰,吞下一大口。略帶苦澀的酒液徹底地把口腔沖刷了一遍,無數的小氣泡在嘴裡同時爆裂,味蕾和戰鬥欲都被重新激活。「可以啊胖子,房子一收,算是安定下來了。」

「安定個屁,事兒更多。」胖子哈出一口酒氣,「你不知道,裝修是個大問題。萌萌想按她喜歡的裝修風格來,昨天跟我說了兩嘴,我粗略一合計,價錢是真嚇人。本來現在背著房貸,我都已經覺得難喘氣了。」

他的眼睛認真地盯著胖子,嘴裡卻咬開了一隻蝦鉗,靈巧地用舌頭搜刮鉗子里雪白的肉。蝦鉗里的肉少得可憐,但滋味異常鮮甜,他「呸」地一下吐掉剩下的殼,說:「難啊!」

大戰開始的第一回合,往往比較辛苦,他和胖子用整頓飯最艱難的吃法,吃著最美味的食物,同時也聊著最煩惱的故事。再次碰杯,杯子里的酒已喝盡了,兩盤蝦的分量也下去了大半,剩下的蝦躲在湯汁里,不再張牙舞爪,看樣子也無需立刻解決了。

他和胖子脫下手套,拿起筷子,開始了另一個戰場的戰鬥。

花甲肉盛在小碗一樣的殼裡,放進嘴裡輕輕一抿,就能輕鬆解決,從起筷到吞咽的時間不過3秒,是毫不費力就能消滅的對手。毛豆和花生一樣,筷子和唇齒的配合相得益彰,不一會兒,他和胖子的面前就堆起了或碧綠或泥土色的殼。

輕鬆的戰鬥,更有利於說話。還沒等他先說出口,胖子就開始靈魂發問了:「你說現在的男人怎麼這麼難?又要買房又要還貸,談個女朋友,天天不是買禮物就是發紅包。」

「切,你這些啊,都是幸福的煩惱。再苦再累,房子是自己的吧?媳婦是自己的吧?說個屁。」

「啊呸,你少在那說風涼話,我這費心費力供著少奶奶,你那邊倒好,前台小妹妹屁顛屁顛的追,啥不用操心,還三天兩頭又送奶茶又送秋波,除了業績,你也沒什麼可煩的了。」

胖子放下筷子,端起酒杯自己抿了一口,問:「對了,你爸出院了吧?」

話音剛落,老闆就端來兩個鐵盤。一個擺滿了胖子點的烤串,竹籤支棱著彷彿在示威,又好像在防禦,剛烤好的牛肉滋滋地冒著油泡,聽起來和大軍進發的吶喊一樣。另一個盤子里只看得到滿滿的蒜蓉和蔥花,是噴香的烤茄子。

「串兒可來了,」他迫不及待里拿起一支送到嘴邊,匆匆地回答一句「出院一周了」,就用牙齒銜住竹籤上的肉,握著竹籤的右手輕輕一動,肉便被撕扯下來,落進了嘴裡。香料的濃郁味道瞬間侵略了他的感官,但是舌頭卻依然能感受到強烈的牛肉香,緊咬幾口,肉汁和唾液交織得美妙異常。和這種對手交戰,是一種莫大的享受。

「我啊,現在終於算是鬆一口氣。這個月要是業績做到了,就請一段時間的假,出去好好放鬆放鬆。」

「你也是該休息休息了,掙那麼多錢,也不知道給誰花。」胖子剛啃完一隻雞爪,沖著他賤賤地笑,開始動筷撕扯盤子里的烤茄子,「他們家烤茄子特好吃,上次帶老金來,丫一個人吃了倆。」

「你以為你比他強多少啊?」他也笑了,幫著胖子認真地撕扯那份綿軟的烤茄子。有時候,柔軟的力量比堅硬的殼更難對付,需要兩雙筷子默契配合才能制服。

汁水豐盈的茄子肉裹著滿滿的蒜蓉,一入口就滿嘴香,他邊咀嚼邊想,在蔬菜界,茄子和蒜可以算是神鵰俠侶了吧。

酒菜正酣,他和胖子的話逐漸少了,專心地對付眼前的食物。聊過了工作,聊過了女人,聊過了近期的小目標,二人以竹筷為劍,唇齒為刀,將滿滿一桌食物收拾了個乾淨。

「干!」最後一次碰杯,戰鬥結束了。幾十分鐘前還在餐盤裡耀武揚威的小龍蝦,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堆殘破的紅色鎧甲;竹籤散落在桌上,無力地趴在毛豆殼與花生殼旁邊;裝茄子的鐵盤裡也只剩下了一張軟趴趴的茄子皮;花甲殼和雞骨頭堆成一座小山。他和胖子酣暢淋漓地打了個酒嗝。是時候離開了。

老闆恰到好處地出現,一邊收拾殘局,一邊留下一句意味深長的「下次再來」。

他和胖子走出小店,帶著酒足飯飽的滿足和大戰一番的酣暢。夜色比來時更濃,他舒了口氣:「再見啦」。胖子拍了兩下他的背,抿著嘴點點頭。轉過身,兩個人逐漸消失在不同方向的夜色里。

生活的仗太難打,他們還未配妥劍,出門便要爭戰不休。但無論白天輸得有多慘,只要回歸夜晚的餐桌,每個人都是無師自通、自成一派的俠客;只要願意,每個人都可以一盤小龍蝦,夜雨走江湖。

文/大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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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在後面

我是大瑜,沒事除了寫點東西,最喜歡的就是吃了。

最愛做的事兒,就是一邊吃飯,一邊打開一部美食劇或美食紀錄片,享受一頓飯的時光。

這篇文章的靈感來自陳曉卿的<風味人間>第五期「江湖夜雨」。

作為一個杭漂2年的湖北姑娘,真的很想家。

感謝你看到了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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