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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老劉

冬至這天終於飄了雪,天剛麻麻亮,彤雲密布的空中,北風卷著零星的枯葉呼嘯而過,青瓦上不一會便積了一層淺白。

屋檐下是一個盛滿油茶鋁鍋,架在一個蜂窩煤爐子上,油茶里加了焙過的黑芝麻、花生、瓜子仁、杏仁,因火候正好,於是散發出一陣陣甜香,在冬天冷嗖嗖的空氣里顯得格外抓鼻。

「一碗油茶一個肉夾饃。」

「好咧!」

老闆的尾音脫的老長,但是手上的活一點沒耽誤,只見他用漏勺從一鍋「咕嘟咕嘟」煮肉里熟練的撈出一塊肥瘦相間的肉,手腕一抖,「噠噠噠噠」,尖刀之下便是一層肉沫,刀面一起,將臘汁肉均勻夾到剛剛從爐子里烤好的白吉餅中,澆上小半勺肉湯,一時間麵餅的清甜與臘汁肉的濃厚融在一起,香的叫人不知道從哪下第一口。

老闆將吃食擱到桌子上,問了句:「劉叔這幾天忙啥呢?」

老劉喝了口油茶,點點頭,這才緩緩說到:「忙啥,我這一把年紀能忙啥,給屋裡買菜呢。」他咬了一口夾饃,接著說到:「哎,養個綠蘿都比兒子強,起碼眼裡還能看個綠,養個娃有啥用,一年到頭不回來。」

老闆嘿嘿一笑,「咋能這樣說,劉哥在外邊發大財嘞,街坊誰不知道?」

老劉笑了笑,雖然很快就定平了臉,但每一條皺紋都顯得快活。

老劉吃飽了,打了個響嗝,在桌上放了一張五塊,便走了。雖然這頓飯就值四塊。

「冬至不端餃子碗,凍掉耳朵沒人管。」

正是因了這老習俗,老劉今天才冒雪出來買菜,「買二斤青茴香,一斤羊肉……」,老劉心裡盤算著。羊肉性熱,寒冬食之乃是大補,老婆子素來體寒,一斤羊肉,八兩作餡,二兩熬湯,哎,不知屋裡頭枸杞子還有沒有,罷了罷了,索性也買一點,晚上熬稀飯也可以用上……

「呦,劉叔來買菜呀!」喊他的是個賣菜的女人,身上裹著一件舊紅棉襖,耳上還掛著口罩,但是架不住早上進菜的寒風,臉頰依然凍得皴紅。

「來咧,來咧。」老劉低頭看著擺出來的茴香,伸出兩指掐了下根。

「剛進的茴香,保管新鮮!」女人格格的笑著,嗓門很大的說著,「劉叔買這,是要包羊肉茴香餃子吧?」

老劉點點頭,嘆息著說道:「咱也就能弄個這事,打個攪團,淋點魚魚,包頓餃子,一輩子凈圍著鍋台轉咧!」

「這才說明我姨好福氣呢!一天在屋啥都不操心,多舒坦!」

「唉,只要你姨少給我臉色,我也就燒了高香咧!」老劉說著,拿起一把茴香,賣菜的女人便麻利張開一個塑料袋。

「回來咧?」老婆靠在沙發上,好像自言自語的問了一句。

「咋不開燈?屋裡黑洞洞的。」老劉放下肉菜,打開客廳燈,只見老婆臉也沒洗,穿著秋褲秋衣,蓬頭亂髮的樣子又不住嘆無名之氣,看起來甚是憔悴。

自從退休以來,老婆一直是這個樣子,原本在廠里上班的時候,一天忙的像鬼吹火,雖然拿不住啥大事,手底下好歹還有幾個人,雞毛蒜皮也不斷,那時候老婆一天把頭梳的油光光的,衣服穿的也棱整,人都說,這女人勝個男人。轉眼這退休了,一閑下來閑出了心病,也正趕上更年期,在屋裡天天唉聲嘆氣,時不時還流眼淚。老劉問起來,她又只是個搖頭,弄的老劉想安慰幾句都不知道從哪開口。

「今兒冬至,我給咱包餃子!」老劉湊到老婆跟前,陪著笑。誰想到老婆竟也不搭理,頭往過一擰,不高不低的說了句「我不想吃,沒胃口。」

老劉自知無趣,心裡的悶火又增加了幾分,可是又不敢發,只默默點上一根煙。

「又抽煙!你天天抽煙!是不是想把我熏死?一天天慫事沒有,都不知道心煩啥,抽哪門子的煙?!」老婆突然氣嘈了,大聲罵道。

「你咋了,我抽個煙咋咧!我一個男人抽個煙咋咧?!」老劉雖然還嘴,但是聲音卻不敢高過老婆。

「哼,男人,你說,你除了做了幾頓飯,你給這屋裡弄過啥?別人的老子給兒子買房子,你呢?」

說到這老劉便氣不打一處來,憤憤的說道:「當年我在廠里也混得不錯!老張咋樣,混到了副廠長,那當年都是和我一塊進的廠,那時候我比他還乾的好!」

老婆冷冷笑道:「你這麼能耐,也沒見你跟人家老張一樣當個副廠長!吹牛說自己下棋多好多好,還不是輸了老張?」

「我沒有啥能耐,當年還不是為了這個家,為了照顧娃?你又不會做飯也不願意退,那好,我退,我一天天呆到屋裡頭,這麼多年,是娃沒照顧好還是你哪次下班沒端上熱飯?一天天跟柴米油鹽打交道,有時候別人是非我,我都不說啥了,誰讓咱一個男人在屋做飯?這老了老了,還要被你糟踐!」老劉說著,聲音都有些哽,眼圈猛的有些泛紅。

「我說一句你頂十句!把我氣死了對你有啥好處?」

「你放心!」老劉一邊說著,一邊把肉菜塞到冰箱里,知道今天這餃子是吃不到嘴了。

「我肯定死到你前頭!」說罷,老劉一摔門,出去了。

出了樓口,老劉心裡憋氣,沒注意腳下,摔了個人仰馬翻,想趴起來,腰卻使不上勁了。他仰躺在冰地上,嘴裡哈出的白氣往上升,下落的雪花飄了一嘴。

「骨頭沒啥事,就是腰扭傷了,我給你開了點葯,明天就可以出院了,在屋好好歇歇就行。」醫生說完,便出去了。

「沒事就好。」老婆替老劉掖掖被子,難得細聲細氣的說了一句。

兩人還沒來得及說幾句話,突然一隊人就火急火燎的沖了進來,醫生護士手忙腳亂的又是插氧又是打針。

家屬也緊張的圍在跟前,老劉一看,那不正是老張的女子嘛!

「小張!你爸咋了?也把腰摔了?」

「劉叔!我爸腦梗犯了……」說著,女子捂著嘴便哭了。

老張心裡猛的咯噔了一下。

大概過了一個禮拜,老劉剛能勉強走路,便來到了醫院。

「劉叔,你咋來了?」老張的女子趕忙接過老劉手裡的水果,扶著老劉。

「來看看你爸,我們多少年了,今兒能說話不?」

「能,今早我爸還喝了一碗稀飯,精神比前兩天強。」

進了病房,一看是老劉,老張便笑著說:「老劉來啦!」

「老夥計!」老劉坐到床邊,便緊緊拉著老張的手。

兩人說的還大都是以前的事,當年他兩咋一塊分到廠里,跟了同一個師傅,他兩如何爭強好勝,說著兩人都笑了。後來小張高升,大家都叫他張總,小劉在屋操持,菜場的秤短他一兩他都能看出來,人稱「劉一兩」,幾十年過去了,也沒啥領導了,只剩老張,老劉。

「你……你把哪摔了不好?偏偏把……把腰摔了,這下……這下你老婆要遭罪了。」老張說話還不甚利索,臉上笑著。

老劉苦笑著,說道:「又不是年輕夫妻咧,她遭啥罪?再說人家現在也不看咱。」

「這是啥話?」

「就是的,一輩輩,凈圍著鍋台轉了,我自己都覺得沒意思,沒出息,沒給娃掙下家業……老了,媳婦也看不起咱,咱也沒話說。」說著,老劉又有些難過。

「改天我批評你老婆,沒有你,娃誰養大的?」

「不敢不敢,那婆娘現在就是個火藥桶,動不得!」說著老劉連忙擺手。

「老張,你要有心幫我,我有個主意。」

「你說。」

「你還記著那年廠里象棋比賽不,你把我贏了那次?」

「記得。」

「其實,我是讓你的,你知道不?」

老劉笑了笑,老張也笑了,邊笑邊搖頭。

「記著剛進廠的時候,咱兩下棋,你讓我車馬炮,我能跟你下個平手,那次全子,我不可能贏你。」

「那你知道我為啥讓你不?」

「那會兒我是你老婆領導,你一是怕我輸了不好看,二是想讓我照顧你老婆。」

「知己呀!」

老劉緊緊握著老張的手,搖了好幾下。

「老張,你要是有心幫我,等你好了以後,我請你吃飯,席上你跟我老婆說說當年這象棋比賽是咋回事,給我證明一下,讓她知道一下我的良苦,讓她也知道一下我老劉不是啥都不如人!」

「沒問題!」

「好!老張,你可要趕緊好起來呀!我等著你!我老劉在老婆面前能不能抬起頭,還要看你嘞!」

「老劉,冰箱裡頭啥臭了?」

聽到老婆的喊聲,老劉趕忙過去,原來是冬至那天買的茴香變味了,那天吵完後,便把這茬忘了。

「唉,現在這腦子越來越不夠數了。」老劉無奈的想著。

再一看,羊肉雖然凍成了塊,但是還能吃。「罷了罷了,重買點茴香,把這頓餃子補上。」

走出來院子,看到一群人嘰嘰喳喳圍在一起,老劉便也湊了過去,笑著打趣道:「誰家賣娃呢是不?」

「啥嘛,老張走了,昨天晚上的事,也突然的很,犯了一下,人這回沒挺過來……」

老劉聽罷便默默退出了人群,只說是自己還要去買菜。

背過去到了無人處,老劉抬頭望著灰濛濛的天,稀稀疏疏的雪花又從雲里飄了下來,有的落在的老劉的眼裡,霎時便融化了,跟著兩行滾熱的濁淚,便流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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