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玲:失眠也是人的一種健康狀態
解讀神經症現眠象之三:失眠
一、失眠者被觀念催眠
在人們的觀念中,「失眠」是睡眠出了問題,是身心不好的預兆。
在醫學上確有「睡眠障礙」這一診斷與治療。但人們非常輕信「入睡難、早醒、淺睡易驚醒、多夢等表現是睡眠障礙的」的說法,而忽視醫學對人的睡眠需要根據個體差異而不同(即長睡眠型9-10小時,中睡眠型7-8小時,短睡眠型5-6小時)都是常態表現的觀點。也有人堅信失眠是嚴重影響身體的病,而不信失眠也是人的一種健康狀態的觀點。
失眠算不上是病,但它卻令許多人苦不堪言。讓我們來看看失眠者對失眠的描述:
A:失眠折壽呵,我一直擔心自己失眠,沒想到擔心的終於出現,近來我是每天晚上輾轉反轍難以入眠,痛苦死了。
B:我失眠10幾年了,什麼安眠藥、保健葯、物理療法對我都不起作用,簡直快被失眠折磨瘋了。
C:失眠對女人來說是天敵,它使你不再紅顏,不再年輕。我是女人,什麼都不怕,只怕失眠。
D:我幾年前因為工作壓力大而失眠,但沒感覺痛苦。近3個月來我嚴重失眠了,也知道是工作壓力太大。但我似乎陷入了失眠的苦惱走不出來。那麼多人都有工作壓力,甚至比我的壓力大,為啥沒失眠?這已不能解釋我的失眠。我想了許多辦法應對失眠,可還是不行。我甚至恐懼失眠,一想到會臉色難看、頭暈腦漲、神經衰弱我就心慌難受,咋辦吶,醫生?
下面是筆者與失眠者D的一段對話:
筆者:你失眠時做些什麼?
D:東想西想,數數,洗熱水澡,有時吃點安眠藥等。
筆者:你每晚能睡多久?
D:4-5個小時,但我一貫要睡7小時以上,不夠5小時,我認為是睡眠障礙了。
筆者:你沒睡夠5小時怎麼樣了?比如影響到工作沒有?
D:工作影響還不大,我擔心失眠影響我的面容、我的身體,這樣下去也肯定會嚴重影響工作。
筆者:假如把工作壓力和失眠視為兩個要解決的問題,你先解決哪一個?
D:工作壓力不是問題,現代人有工作壓力很正常,失眠才是我必須解決的問題,因為失眠對人的影響面大。
筆者:那就是說,失眠才是導致一切問題的原因?
D:現在是這樣。
從失眠者對失眠的描述看出,他們對失眠的理解是:消極、損害性、危險性;對失眠的態度是:焦慮、敵意、排斥。
失眠若要說是一種病,也是文化心理的病,類似焦慮症、抑鬱症等,是屬於社會文明病。過去,人們的睡眠很好,因為習慣了跟隨自然節律的睡眠模式。隨著城市化、現代化發展,徹底改變了人們包括睡眠的許多生活模式。世上許多事在發生變化,但許多人不能接受有變化,即使應對變化,也慣於以自動思維或固有觀念來應對。人們對睡眠的需要是不由我們對睡眠的理解而改變的,相反,你對睡眠的觀念正好是製造你睡眠障礙的殺手,你對失眠的恐懼才是強化你失眠的頑凶。
失眠者都知道自己失眠的原因,但並沒因此不失眠;失眠者也想盡了辦法治失眠,但並沒因此喚回睡眠,這本身就說明了失眠者有一重要的不知道,那就是他的身體並不需要那麼多睡眠,他被有關「失眠」的想像催眠了;失眠者有一重要的失誤他並不知,那就是他拒絕失眠的努力使他更失眠。
人總愛自以為是,總以為自己什麼都知道,殊不知就是「什麼都知道」而使人盲目。因為人想知道很多、想追求道理是上癮的,或者說道理對人是有催眠性的。人在催眠狀態是缺乏自我意識,是沒有審查力和批判力的,正如人深陷某種關係是失去邊界感而不明白自己在哪個位置一樣。
抱怨失眠的人,不是他們睡得太少而是睡得太多。在床上沒睡著或醒著的時間本身,就知道身體對睡眠的需要還不存在,或說潛意識還不想睡覺。那麼,失眠者為何要醒著眠在床上?迫使他躺在床上的動力又是什麼?
失眠的意思是清醒。但失眠者只認為他「睡不著很惱火」,而不會認為「我清醒很難受」。睡不著就是醒著呀。失眠者醒著在幹嘛?形式上他在睡覺,實際上他在做一件要緊的事:與失眠作努力鬥爭。形象地說,他睡在床上從事著艱苦複雜的腦力活動。這卻是高強度的思維活動,因為他必須要解決「失眠」而東想西想呵。
不難看出,是失眠者的意志迫使他躺在床上「睡覺」,是失眠者的觀念與思維,促使他進入了一個只為「失眠」而思維的催眠狀態。
在知識信息爆炸的今天,信息與觀念是具有能量的,有能量的東西具有催眠性質。當你崇拜某個權威,或認定某種思想,或堅守某種信仰等,它們都將起到對你高度依賴它們的催眠作用。每個人從小到大在自己的頭腦里構建了一個系統,知道什麼是正確的,什麼是不正確,教育讓我們學會找正確答案,而且都很善於尋找正確答案。非此即彼的思維方式幾乎是我們的習性,我們內心存有很多文化陷阱,但自己並不知道。我們在觀察事物的時候,總是用頭腦中已有的概念或已有的判斷方式對事物進行解讀,在解讀的過程中自然把事物分為了好或壞,正確或錯誤兩塊。可許多事物是不能用好壞來解釋的。
如果你內心強烈覺得被觀察事物應該是什麼的時候,它就會是什麼,但同時會疏漏不支持你觀點的其它信息。當你親近某一種記憶內容和相關觀念,你不自覺中會被此記憶激起的一串觀念所牽動,所感染,類似於被某種力量催眠一樣,由不得自己,你只能被動服從「激起的觀念聯想」,而看不到其它真相存在。
《大話西遊》中的唐僧,就是把永遠正確的道理化為綿綿不絕的嘮叨,他是被某種觀念催眠在只會「念叨」行為里的代表。
人思維過程的一個重要部分是通過言詞理解某種關係。精神分析告訴我們:「人的意識觀念包含著具體觀念和與它相應的言詞觀念,而無意識觀念只是事物觀念本身。人在對事物的觀察中,前意識系統(下意識的)通過把具體觀念和與它相應的言詞的言語觀念聯想起來,而引起了這種具體觀念的過度精力發泄。」正是這種發泄,在心理上產生了較高級的組織,它像個「智囊團」一樣,指揮著人現時的思維活動。
分析失眠者D是怎樣被觀念所困而難以入眠的。她的經驗和理性使她認定正常睡眠是7-9小時,現在睡5小時是失眠了。她對失眠的解讀:睡眠障礙,神經失調,失去健康。這種認定和理解迫使她必須為糾正失眠,為睡夠6小時以上而努力。她說在她的概念里不足4小時的睡眠令人恐怖,她沒想過睡4、5小時也是正常,更沒想過少睡2小時的意義何在。她也從沒懷疑過她的睡眠觀的正確,沒懷疑過對失眠的理解。正是她這種對「正確觀點」的執著與無可懷疑的個性特點(深究根源是人的內心缺乏安全,而形成了追求絕對正確和完美的內心現實),使她不能接受失眠這個現實。可是,失眠這個詞(或意象)像個幽靈一樣晃動在她腦海,隨時喚起她的聯想是黑眼圈,皮膚不好,蒼老,記憶不好,腦力不夠,工作受影響之類。每晚睡之前,她心理就開始緊張和嘀咕:不能再失眠呵,是早點睡還是晚點睡?怎麼才能很快睡著?吃藥會產生依賴性嗎?一副熊貓眼怎麼上班?受這些想法的干擾,上床後她控制不住繼續想著犯嘀咕的聯想……
她並不知道,她對失眠的強烈不滿使她不可能入睡,她的思維已被她失眠的恐懼所激發的「健康與失眠,美麗與醜陋,成功與失敗」等想像所控制,她的行為被「必須糾正失眠」的意識和意志所支配,她必須躺在床上,哪怕睡不著而輾轉反轍她也不敢起床做事情。因為失眠在床上,畢竟在床上睡覺呀。這是失眠者拒絕失眠的一種無意識反抗,也是對睡眠剝奪的一種心理補償。
不難看出,D的工作壓力是失眠的誘因,失眠是她焦慮和恐懼的客體原因,也是她用「障礙、損容、不該」等言詞解讀她與睡眠的關係的結果。表象上她恐懼失眠,本質上是對喪失自尊、美麗、成就、工作地位的一種恐懼。因為失眠對她而言意味著某種失敗,或是某些基本需要沒滿足的一種情緒生理變異,這些深層原因不為她所知。
凡失眠者,都是睡在床上失眠,其「睡」實際是假睡,是被他的害怕失眠與相關觀念所催眠,即他的思想同化在他內心建構的「智囊團」里;其「失眠」實際是醒著,同樣是被他的觀念催眠在與失眠相關的無限遐想中進行叨念,而沒法真正入眠。
這便是失眠者睡在床上的高強度的心理現實生活。
失眠是睡眠生活的一種常見現象,不管何種原因的偶爾失眠,機體的自動調節功能會發揮作用而恢復睡眠的。可有人一旦失眠,就開始懷疑身體或心理有問題,並對自己的失眠高度關注,才讓失眠成為了一種神經症性的現象。失眠本不是問題,是人們對失眠的觀念和過度關注它本身構成了問題,因為這是維繫失眠存在的強大力量。或者說,失眠的原發因素雖多,但害怕失眠的意念是構成「失眠症」重要的繼發原因。如果有人的失眠持續或頑固性存在,那他的失眠症,多半跟他的神經質個性或思維模式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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