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勳復辟:鬧劇謝幕引風波

1916年6月6日,只過了83天皇帝癮的袁世凱,在全國的聲討中黯然離世。副總統黎元洪接任總統,北洋系的靈魂人物段祺瑞出任國務院總理。國家似乎重新回到正軌上,但黎段這對兒搭檔,從一開始就別彆扭扭。

為了抑制袁世凱的權力,1912年的《中華民國臨時約法》規定中華民國實行內閣制。可兩年後,強勢的袁世凱推出《中華民國約法》,愣是將內閣制改成了總統制。由於權力過於集中,袁世凱的野心得不到遏制,最終釀成了洪憲稱帝的醜劇。為了避免此類事件再次發生,袁世凱死後,國會又將總統制改回了內閣制。

也正是因為如此,黎元洪這個集各種「陰差陽錯」於一身的總統一無兵權,二無人脈,三無勢力背景。國務總理段祺瑞作為袁世凱後北洋系的實力派人物,本不將黎元洪放在眼裡,只希望將之作為一個「傀儡總統」、「擺設總統」,所以他處處以《臨時約法》規定的「責任內閣制」為託詞,不讓黎元洪干預北京政府的政事。但黎元洪又不是一個甘心束手之人,對段祺瑞的施政多所干預,加上一些政治派系出於自己的利益站到了黎元洪一邊為之搖旗吶喊,黎段兩人的矛盾迅速升級。

在北京的國會中,各派的議員也鬧成一團。前國民黨的議員組成了一個「憲政商榷會」,大約有四百多名國會議員,是國會中最大的一派。其中主要有三大派系:最大的一派是張繼、吳景濂等人組成的「客廬系」,另兩派分別是林森、居正等人組成的「丙辰俱樂部」和孫洪伊等人組成的「韜園系」。

這三派雖然聯合,但也不是鐵板一塊。如客廬系屬於「穩健派」,主張擁護現在的段祺瑞內閣,保證政權的穩定性;但丙辰俱樂部等兩派屬於「激進派」,主張與段祺瑞內閣進行鬥爭。前進步黨系的議員約150名就組成了一個「憲法研究會」加以對抗,他們反對「憲政商榷會」的兩院制國會、地方分權等主張,要求採取中央集權,實行一院制的國會制度,並擁護段祺瑞內閣。在這個「憲法研究會」中又劃分為湯化龍等人組成的「憲法討論會」和梁啟超、林長民等人組成的「憲法研究同志會」。

就這樣,由前國民黨議員團發展而來的憲政商榷會和前進步黨議員團發展而來的憲法研究會就分別形成了「商榷系」和「研究系」。前者支持黎元洪,後者支持段祺瑞。由於「商榷系」的地方分權主張大合南方各派軍閥的胃口,而「研究系」的中央集權主張又迎合了段祺瑞想要收回地方權力,加強中央的意見,所以在這批國會議員背後,就出現了南方非北洋系軍閥以及直系軍閥對抗北方中央政府皖系軍閥的暗戰。

既然國會議員分門立派,國會裡就熱鬧了起來,口水與板磚齊飛,拳頭並鮮血一色的現象也時有發生。國會議員中不乏飽學宿儒或者新派人物,但在國會討論中卻往往沒有那麼多理智和文雅,語言上的人身攻擊尚屬輕的,大打出手之事也是頻頻上演。斯文掃地的國會很快就變成一個烏煙瘴氣的名利場,一群國會議員為自身和派系的利益,勾結軍人,乃至於進行金錢交易。到北洋政府後期,這群國會議員因為曹錕賄選總統一事博得了「豬仔議員」的「美名」。北洋政府中的西式民主至此完全成為世人的笑柄,此是後話,暫且不提。

黎元洪和段祺瑞的第一輪交鋒圍繞一個關鍵人物——徐樹錚。徐樹錚少年時就有「神童」之譽,1901年被推薦為段祺瑞的記室,深受器重。段祺瑞有心培養他,就把他送到日本陸軍士官學校就讀,歸國後繼續為段祺瑞效力。1914年,他已經被提拔到陸軍部次長的位置,時年僅34歲。年少得志的徐樹錚為人驕狂,即使在袁世凱面前也不改飛揚跋扈的本色。在袁世凱死後,徐樹錚成為國務院秘書長,他在黎元洪面前也是十分傲慢,進總統府遞文件時一語不發。

黎元洪詢問時,他就回答說:「總統但在後頁年月上蓋上印,何必管前面是何事情。」搞得黎元洪頗為尷尬,惱羞成怒之餘,拒絕再見徐樹錚。前國民黨籍的孫洪伊此時出任內務部長,他支持黎元洪與段祺瑞相鬥,要求黎元洪將段祺瑞免職,以孫代之。段祺瑞豈是省油的燈,他抓住孫洪伊在任期內不依法裁撤人員的把柄,把孫洪伊的免職狀送到總統府,黎元洪卻拒絕蓋章,雙方終於鬧到撕破臉皮的地步。最後,北洋系的大佬徐世昌出來打圓場,讓孫洪伊和徐樹錚兩人同時去職,這才暫時結束了這場紛爭。

紛爭雖止,但塵埃未落。黎元洪和段祺瑞雖然暫時高掛免戰牌,但兩人心中不可能沒有芥蒂。此時,另有一群人覺得還不夠熱鬧,也橫插一杠,讓這一事端更為複雜化。

這群人就是督軍團,原本各省的都督在袁世凱稱帝時一度改稱「將軍」,袁世凱敗亡後改稱「督軍」。這個督軍團的組織發起人是安徽督軍張勳。張勳是北洋系的,他為人保守,素來與國民黨為敵,在南方反袁期間,他對南方各省的獨立亦大為不滿。1916年6月,他倡議組織北方各省代表會議,要求南方取消獨立,抵制「暴亂分子」。9月,他又組織與之志同道合的十餘省份代表到徐州開會,宣布「鞏固勢力,擁護中央」。張勳自此以督軍團總盟主自居,對中央政府指手畫腳,特別是對國民黨人控制的國會多加指責。張勳的態度正中段祺瑞下懷,他原本看不起張勳這個「土包子」,但當他看到張勳可以利用時,立刻與之一拍即合。段祺瑞在內,張勳在外,兩人聯手向國會中的國民黨人和黎元洪施加壓力。

府院之爭的白熱化是在1917年,而鬥爭的焦點在於中國是否「參戰」的問題,也就是是否參加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問題。

第一次世界大戰的主戰場在歐洲大陸,歐洲主要列強英、法、俄、德、奧匈等分別結成同盟國和協約國兩大軍事集團展開廝殺。到1917年,歐洲戰場的戰局已經進入僵持狀態。此時,美國正醞釀參戰。因為一方面,美國與協約國的英、法等國的貿易額在戰爭開始以後急劇增加,而與同盟國的德國貿易額卻直線下降;另一方面,德國的戰爭機器已經破壞到美國的核心利益,德國推行無限制潛艇戰,在大西洋上四處襲擊商船,其中包括美國的商船,德國還在南美與美國進行投資競爭。美國在1917年初就決定支持協約國加入戰爭。同時,美國駐華公使芮恩施遊說中國也加入到協約國作戰。

事實上,第一次世界大戰在亞洲影響很小,只有日本一開始借口向德國宣戰,趁列強忙於在歐洲大陸廝殺之際,強行佔領了山東,並在太平洋上瘋狂搶佔德屬島嶼。而中國在當時沒有必要也沒有實力去摻和列強之間的大戰,所以北洋政府「嚴守中立」。當然,到1917年,局勢已經發生了變化,對於中國來說,一旦美國參戰,以美國的戰爭潛力,協約國將獲得壓倒性的優勢,此時加入協約國,無疑更符合中國的國家利益。駐美公使顧維鈞等一部分有識之士也這樣認為。

耐人尋味的是,原本日本為追求德國在山東的權益,害怕中國可能會在戰後以戰勝國身份要求收回權益,因此極力反對中國參戰,在得知美國的態度後,卻一反常態,極力慫恿中國參戰。日本首相寺內正毅立刻派西原龜三到中國提出了頗具誘惑的條件:退還庚子賠款2億日元,支援參戰軍費3000萬日元。美國人聽說日本的態度後,也立刻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改為不主張中國參戰。

這看起來似乎十分荒誕,實際上這是當時亞太地區的主要矛盾——美日矛盾所產生的必然結果。在1905年的日俄戰爭中,美國採取「兩害相權取其輕」的態度,支持日本對抗俄國。但在戰後,日本在華勢力大大膨脹,威脅到了美國的利益。加上美國國內出現一股排外風潮,將日本人視為「黃禍」加以隔離排斥。所以,在這一時期,美、日兩國都將對方視為潛在的假想敵,認為彼此之間必有一戰。美日矛盾因此上升為亞太地區的主要矛盾。

日本和美國挑起的中國參戰問題很快令府院之爭白熱化。日本向段祺瑞承諾一旦參戰就給予金錢和軍火的援助。為了借日本的力量壯大皖系,段祺瑞極力推動中國參戰。2月9日,北洋政府就無限制潛艇戰向德國提出抗議。3月3日,由於德國拒絕中國抗議,段祺瑞推動北洋政府與德斷交,但黎元洪在美國的暗中支持下卻於次日拒絕簽字蓋章,要求宣戰必須經過國會同意。段祺瑞與黎元洪不歡而散,一怒之下,段祺瑞出走天津,以辭職相威脅,無力控制局勢的黎元洪只好退讓,之後國會以壓倒性的票數通過了對德絕交案。

但絕交之後,宣戰與否的問題還是沒有解決,國會仍然拒絕通過宣戰案。段祺瑞把各省督軍代表叫到北京來尋求支持,同時,在5月10日國會討論宣戰案時,段祺瑞糾集了一群流氓地痞組成所謂的「請願團」包圍會場,毆打併威脅議員。前國民黨系的內閣成員義憤填膺,農商總長谷鍾秀、司法總長張耀曾、海軍總長程璧光宣布辭職抗議,國會宣布擱置宣戰案。

到了5月12日開國務會議時,內閣總理段祺瑞成了光桿司令。面對如此尷尬的局面,段祺瑞卻打定主意要堅守到底。15日、16日,他兩次咨請國會從速議決「對德宣戰案」。經過「公民團」事件後,議員們早就對段內閣失去了信任。19日,議員褚輔成表示,先別提宣不宣戰的事兒了,內閣閣員都快走光了,還是先行改組內閣吧!褚的動議一經提出,就得到了近三分之二議員的贊成。

看到議會對段內閣表示不信任,早就欲除之而後快的黎元洪祭出殺手鐧,下令免去段祺瑞的總理職務。

5月23日,黎元洪正式宣布解除段祺瑞總理職務,段祺瑞憤然再度離京,準備以實力進行反撲。隨後的幾天里,奉天、安徽、山東等八個省的督軍先後宣布獨立,脫離北京政府。段祺瑞是北洋軍閥的靈魂人物,北洋諸將認為黎元洪此舉就是與北洋為敵。

沒想到免了段祺瑞竟會釀成天下大亂的局面,黎元洪陣腳大亂。誰能力挽狂瀾呢?病急亂投醫的黎想到了長江巡閱使張勳。府院之爭以來一直隱身幕後的張勳,終於站到了歷史的前台。

黎元洪發現,督軍團大鬧北京城時,唯獨張勳置身事外。他覺得,北洋諸將中唯有張勳能夠制衡段祺瑞。當然,黎也知道張勳念茲在茲的是復辟清室,但是一年前袁世凱剛剛因為稱帝而身敗名裂,黎覺得張勳再傻也不會重蹈覆轍。因此,他決定請張勳出面收拾殘局。

有意思的是,段祺瑞也相中這位辮帥。他知道張勳同樣瞧不上黎元洪,也早想解散國會。於是,他派人去徐州遊說張勳加入自己的陣營。

張勳有自己的打算。他認為,此時正是趁亂復辟清室的好機會。5月23日,張勳將在北京碰了一鼻子灰的督軍團召集到徐州,召開了第四次徐州會議。如果說前三次徐州會議的議題主要是謀取北洋內部的團結,那麼第四次徐州會議則是不折不扣的復辟會議。

張勳的總司令官張文生後來回憶,開會的時候張勳沒出席,而是讓他的秘書長萬繩栻做傳聲筒。會議開始後,督軍們公推張勳挑頭兒倒黎,然後請馮國璋出任總統,總理還由段祺瑞當。萬繩栻知道張勳的目標是讓遜帝溥儀複位,因此雙方沒談攏。晚宴上,負責招待的張文生不勝酒力,倒在沙發上睡著了。迷迷糊糊之間,他聽到徐樹錚對倪嗣沖說:「他(張勳)是復辟的腦子,別的他聽不入耳,咱們就贊成他復辟,等他復辟時咱們再想別的法子。」接著有人說:「走,咱們找他當面談談。」爾後,一行人徑直去找張勳。聽完這番對話,張文生感到這些人並不真心同意復辟,他們只想拿張勳當槍使,把黎元洪趕下台。他去找張勳彙報,卻看到張勳與眾人正聊得起勁,復辟大計似乎已然敲定。忠言逆耳,此時再說什麼,張勳也聽不進去了。

眾人商定,張勳作為調停人進京調解府院之爭,然後解散國會,將黎元洪趕下台,迎溥儀複位。復辟事宜談妥後,張勳令人找來一塊黃綾子,讓大家在上面簽字畫押。簽字的人有安徽省長倪嗣沖、徐樹錚、馮國璋的代表胡嗣瑗、段祺瑞的代表曾毓雋,甚至還包括南方的革命黨人譚延闓。據張文生回憶,這塊簽了字的黃綾子,原本是張勳的二太太找來給少爺祛邪用的,此時卻成了歷史見證。

明眼人一看便知,這些響應者不過是政治投機而已,只有張勳信以為真。於是,一場荒唐的復辟大戲正式開鑼了。

6月7日,張勳率領5000多辮子軍由徐州出發,次日抵達天津。到天津的當天,張勳就對前來歡迎的總統府秘書長夏壽康提出:限期三日,解散國會,否則他就不管調停了。黎元洪得知張勳的要求,頓感五雷轟頂。各省督軍鬧獨立,就是為了解散國會。如果他能接受這個條件,還用得著請人調停嗎?如今張勳大軍壓境,比那些鬧獨立的督軍更危險。

不久之前,黎元洪曾一再表示「寧可犧牲總統,絕不解散國會」,如今這些豪言壯語已被他拋到九霄雲外。擺在黎元洪面前最迫切的問題是穩住張勳。他知道,張勳一旦採取行動,就不是解散國會那麼簡單,必將復辟清室。但國會也不是說解散就能解散的。法律規定,總統下令解散國會,必須要由國務總理副署方能生效。段祺瑞被罷免後,代理國務總理的是老法學家伍廷芳。

作為中國第一位法學博士,伍廷芳抵死也不肯副署這樣的命令。他對前來做工作的步軍統領江朝宗說:「職可辭,名不可署!頭可斷,法不可違!」黎元洪見伍廷芳油鹽不進,只好對張勳說:「不是我不想解散國會,是找不到副署命令的人啊!」大老粗張勳不管這套,他回話說:「要什麼副署?發道命令解散了就是了。」沒辦法,黎元洪只好派人到天津找新任內閣總理李經羲。

李經羲是晚清重臣李鴻章的侄子。其實作為滿清遺老,他早已退出歷史舞台了。但是當年他做雲貴總督時,張勳曾是他的老部下。為了向張勳示好,黎元洪決定啟用李經羲做內閣總理。李經羲沒想到還能重返政治舞台,喜不自勝,很痛快地接受了總理一職。

可他剛打算履新,北洋眾將就紛紛宣布獨立。李經羲感到自己接過的是個燙手的山芋,如果真做了總理,那不是與整個兒北洋為敵嗎?於是,他決定在天津觀望一下再說。

此時,黎元洪派總統府秘書長夏壽康到天津,請李經羲副署解散國會的命令。李說什麼也不幹,理由是自己尚未履職,沒有資格副署。無計可施的夏壽康只好去找段祺瑞幫忙。段祺瑞說,你們不都讓我下台了嗎?我怎麼還有資格副署呢?

眼看張勳給出的最後期限就要到了,還是沒人副署命令,黎元洪急得團團轉。最後關頭,步軍統領江朝宗出面,以代理總理的名義副署了國會解散令。可笑的是,江朝宗這個代理總理只當了12天,他乾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解散國會。解散了國會,黎元洪本以為便可打消張勳復辟的念頭。哪知道,解散國會只是第一步。6月14日,張勳帶著家小開赴北京。為了迎接張大帥,黎元洪命人打開中華門。

據說民國以後,中華門為迎接貴賓只打開過三次。一次是袁世凱迎接南京政府派來的專使,一次是為了迎接孫中山,這是第三次。當天,正陽門京奉火車站張燈結綵。北京城裡凈水潑街,黃土墊道。從火車站到南河沿張宅,一路上軍警密布,辮子兵分段站崗,城樓城牆上滿是全副武裝的士兵。進京這天,張勳可謂風光無限,儼然成了北京城的主人。

大總統黎元洪則有苦說不出,沒想到一個錯誤決定竟然將瘟神引進家門。如今請神容易送神難,手裡沒有一兵一卒的黎元洪,只能聽天由命,任由張勳擺布了。

一切就緒進京的第三天,張勳在養心殿拜見了「皇上」。

溥儀回憶,他的師傅陳寶琛和梁鼎芬非常重視這次會面。見面之前,兩位師傅一直囑咐他,如何應對才能顯得既謙虛又聖明。溥儀對這位忠臣的相貌有些失望。張勳穿一件紗袍褂,黑紅臉,兩道濃眉,胖乎乎的。溥儀覺得,他要是沒鬍子,倒像個御膳房的太監。

這次會面雖然只持續了五六分鐘,但陳寶琛和梁鼎芬異常興奮,復辟似乎指日可待。張勳卻放慢了腳步。拜見完溥儀後,他有條不紊地履行著自己調人的職責,給宣布獨立的各省督軍發電報,請他們取消獨立,將軍隊撤回原駐地。同時,他將躲在天津的李經羲推上前台,讓他來組閣。

張勳到北京都快一個星期了,還沒有復辟的動靜,各地滿懷希望的遺老們有點兒坐不住了。上海的遺老們給張勳發來電報寫道:「七載以來,幾經艱難困苦,始有此千載一時之會,雖天所相,實我公之精誠有以感之。萬世瞻仰,在此一舉。」張勳親自給他們回信,勸他們少安毋躁,表示等一切部署就緒,就會進入正題。

從這一來一往的書信中,不難看出張勳對復辟一事,還是心存疑慮。

張勳手下統領蘇錫麟回憶,張勳剛到天津那天,段祺瑞曾來拜訪。段祺瑞對張勳說:「大哥到了北京首先要維持治安,保清帝複位的事還不到時候,即使勉強辦了,就算北方答應了,南方也不會答應。」段祺瑞明確表示反對復辟,張勳也不得不重新掂量其中的風險。

然而,就算張勳想打退堂鼓,他身邊等著當開國元勛的遺老遺少和幕僚們也不答應。蘇錫麟記得,一天晚上,正在江西會館看戲的張勳被萬繩栻請回公館開會。曾參與過袁世凱稱帝的雷震春見了張勳,劈頭就問:「請皇上複位的事兒大家都簽了字,這時候不辦要等什麼時候再辦?」張勳說:「這事還得好好商量。北京的事兒還是得跟北京的人來商量。」然後他問身邊人,北京誰最有威望。有人說是王士珍。張勳說:「那就把聘老(王士珍字聘卿)請來商量商量吧!」一聽這話,雷震春更不耐煩了:「事情都到這時候了,還跟這個商量,跟那個商量。乾脆,要辦就辦,不辦就算了。」張勳是個要面子的人,受不得激將法,既然復辟之事已箭在弦上,那就索性豁出去干吧!

此時,與張勳一樣也是「復辟腦袋」的康有為,乘火車偷偷從天津潛入北京。康有為一下火車,就被幾個辮子兵用馬車恭恭敬敬地請到了張勳府上。康有為一見張勳就表示,「南方諸帥,具備響應」,催促張勳趕緊動手。

復辟之夜從宮裡出來,張勳像沒事兒人一樣,照例到江西會館看戲。那一天,安排的戲碼相當硬,北京城的名角兒悉數登場。張勳到場時已經是夜裡11點,他問梅蘭芳的戲何時上場?跑堂的回答:「凌晨4點。」張勳命令,12點就演。看完梅老闆的戲以後,張勳一拱手站起腳就走。回家路上,他令人將王士珍、江朝宗、吳炳湘等政府要員請來。

這天晚上,步軍統領江朝宗一直提心弔膽。安定門、西直門的守城官兵幾次三番報告辮子兵在叫城門。此前,他一直與負責北京治安的吳炳湘嘀咕,不知道張勳何時真正動手。種種跡象表明,復辟就在今晚了。

王士珍、江朝宗等人走入張宅,張劈頭就問江朝宗:「你為什麼不開城門?」江朝宗戰戰兢兢地回答:「沒有陸軍總長的命令,不能開城門。」張勳凶相畢露說:「今天就要迎接皇帝複位,你們誰要是不贊成,一個都不許走!」隨後,張勳帶著王士珍、江朝宗等人再一次進宮「見駕」。

溥儀記得,一大早陳寶琛、梁鼎芬、朱益藩三位師傅一同出現在他面前。他們面色嚴肅地對溥儀說,張勳一大早就來了,要請皇上複位。

一切似乎都安排妥當,溥儀按照陳師傅教的那樣說:「既然如此,我就勉為其難吧!」於是,他就這樣稀里糊塗地又當上了大清帝國的皇帝。

復辟消息傳出後,遭到全國輿論的一致反對。悖逆歷史潮流的張勳復辟被舉國唾棄。身在上海的孫中山,會同章太炎、唐紹儀、程璧光通電錶示:「此次討逆之戰,匪特為民國爭生存,且為全民族反抗武力之奮鬥。」新聞界也掀起了巨大的輿論攻勢,對張勳復辟口誅筆伐。

此時,身在天津的段祺瑞大有天降大任之感。其實,在張勳醞釀復辟之初,段祺瑞就暗中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慫恿張勳復辟的人中,既有他的心腹徐樹錚,也有他的代表曾毓雋。

可以說,他一直等著這場「復辟」大戲開鑼。民國蒙塵,他段祺瑞得出來挽救危局,再造共和。

不過,段祺瑞雖有威望,但並不直接控制軍隊,調誰的軍隊來組織討逆軍呢?當時京畿附近除張勳的辮子軍外,北苑、南苑、西苑都分別駐紮著軍隊。可這些軍隊在張勳復辟之後態度曖昧,段祺瑞不敢打他們的主意。他與左右再三商量,決定啟用駐紮在馬廠的第八師李長泰部,發起討逆。遊說李長泰的任務交給了段芝貴。段芝貴知道李長泰懼內,於是用二十萬大洋打通了李長泰的老婆。李長泰拿到錢,立馬錶示堅決討伐張勳。

另一方面,駐紮在保定的曹錕也表示參與討逆。其實,張勳復辟之後曹錕本在觀望,但張勳把直隸總督的頭銜安到自己頭上,只讓曹錕當一個直隸巡撫。曹錕接到任命,氣得七竅生煙,復辟了官職不升反降,那還跟著張勳干?

7月3日上午,段祺瑞協同梁啟超、段芝貴等人在馬廠誓師,眾人推舉段為討逆軍總司令。聽到馬廠誓師的消息,各地正在觀望的督軍們馬上倒向了段祺瑞一邊。龍旗剛剛掛了三天,張勳便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不但當初參加徐州會議的譚延闓、海軍總司令程璧光反對復辟,就連他認為最可靠的馮國璋、陸榮廷也通電討逆。

蘇錫麟記得,陷入眾叛親離境地的張勳非常氣憤:「他們推我出來複辟,這是耍咱,咱不能孬了,豁出去了,拚命也得跟他們干。咱怕什麼?到時候咱就抖摟抖摟。是我一個人要出來保皇上複位的嗎?」張勳一邊罵一邊調駐紮在天壇的統領李輔廷來開會。誰知李輔廷也不聽調遣了。張勳只好讓蘇錫麟帶兵在前門、天安門一帶設防,主要目標是保護位於南河沿的張宅。

這時,張勳想起了那塊大家簽字的黃綾子。他想,手握這個證據,不怕這些出爾反爾的傢伙不認賬。來北京前,萬繩栻說黃綾子放在身上不安全,於是把它留在了天津。此時,張勳命萬繩栻立即去取。沒想到,平時最忠心耿耿的萬繩栻居然藉機開溜了。據說,他將這塊黃綾子以20萬大洋的價格賣給了馮國璋。

7月6日,討逆軍輕取廊坊,挺進大興。張勳北上只帶了5000辮子軍,此時人心惶惶,更加不堪一擊。

7月8日,張勳將辮子軍全線撤退進北京內城。此時的北京城內,每個路口都堆著沙袋,南池子和紫禁城周邊架起了機關槍,城裡所有商戶都關了門。幾年前為了平息二次革命,張勳曾在南京屠過城。北京老百姓想起他這段黑歷史,更感到大難臨頭。

北京城已經鬧翻了天,可紫禁城中的溥儀兀自鬥雞走狗,懵懵懂懂。直到7月11日,討逆軍的飛機向宮中扔了炸彈,宮裡的人才知道,局勢已經不可收拾了。

溥儀記得空襲那天,他正在書房裡和師傅們說話,只聽飛機從頭上飛過,太監們亂作一團,簇擁著溥儀回到了養心殿。太妃們更加狼狽,有的躲進卧室的角落裡,有的鑽到桌子底下。幸虧討逆軍的飛機只是嚇唬嚇唬他們,扔了三個尺把長的小炸彈。一個落在隆宗門外,炸傷了一名轎夫,一個落在御花園裡的水池裡,炸壞了水池子的一角,還有一個落在西長街隆福門的瓦檐上,沒有炸。

投彈事件後,連陳寶琛和梁鼎芬也不敢進宮了,紫禁城與外界完全失去了聯繫。漸漸地,牆外槍炮聲止了。太監們都說是關老爺顯靈,保佑張勳打敗了段祺瑞。聽了這話,溥儀和太妃們都樂了。太妃們還帶著溥儀到欽安殿叩頭禱告。當天晚上,宮裡的人總算睡了一個安穩覺。

可是第二天一早,內務府就來人稟報:「張勳已經逃到荷蘭使館去了……」原來7月12日拂曉,討逆軍攻入天壇,辮子軍立即掛起了五色旗,全線投降。中午,宣武門上一發炮彈,把南河沿張宅的圍牆打了一個大洞,頓時火光衝天。張勳正擼胳膊挽袖子地指揮滅火,突然開來一輛插著荷蘭國旗的小汽車,下來兩個壯漢不由分說地將張勳塞入汽車,開往荷蘭使館。

眼看再打下去遭殃的只能是百姓,警察總監吳炳湘聯絡了荷蘭大使館,把張勳弄走了。當時中德已經斷交,德國在中國的事務都由荷蘭人代理。張勳復辟很大程度上得到了德國人的支持,德國人倒也仗義,生死攸關時收留了張勳。

7月12日一早,溥儀的父親載灃和陳寶琛垂頭喪氣地進了宮,將一份退位詔書擺在了小皇帝面前。溥儀又害怕又傷心,不由得放聲大哭。一場令人啼笑皆非的復辟鬧劇,12天就畫上了句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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