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歲時

觀音頂下面就是一條河，河水清冽，尤其一入三伏天，水就越發清涼，這河上下游都少有人家，所以水質很好，澄澈得能見到河底的細沙與小魚。河上有一座清朝時留下來的涼橋，破敗已顯，瓦片稀落，木頭腐敗，可路人都視而不見，照樣在涼橋上過，在涼橋上坐。

觀音頂是一座不高但陡峭的山峰，峰頂約有七八平方的闊地，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這塊闊地上修了一個小小的觀音廟，小得很，儉樸得很，只有幾片瓦來遮雨，幾塊木板圍成的牆來擋風。廟裡面立著一個木雕的觀音菩薩，也談不上精緻，總之是很古老了。木雕的觀音菩薩像身上總圍著一塊紅布，這是觀音菩薩唯一的裝飾了。

和這小小的觀音廟最近的人家，只有一戶，姓趙。在觀音頂的對面，有個斜坡，斜坡上是一片青杠樹林，樹林下就是這戶趙家人。在故鄉，尤其是偏遠的山中人家，房子旁邊都有青杠樹林，或者反過來說，只要在山中見到青杠樹林了，走不遠，必定有人煙。這也不知道是什麼道理，似乎是青杠樹是鄉下人燒水做飯必用的柴火罷，所以人家戶都會在家旁邊種上這麼一片青杠樹，方便就近打柴。

現在這裡有了清冽的水、有供人休憩的涼橋，有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還有一戶孤零零的人家戶，這麼寂靜卻合適的設置，將會帶來什麼樣的故事呢？也是飄飄渺渺地讓人不知道。總之這裡的歲月又清閑又無聊，時日長得不像話，似乎總也過不完。

來這裡的人除了極少數（一年也不見幾個）過路的路人，就只有夏天的時候，從五六里外來這裡游泳的孩子了。這些孩子都是偷偷背著大人來的，要是被抓到，一個個准挨一頓打。可是有什麼能阻止那悠悠的清涼的水對孩子的吸引呢。於是中午的時候一大群孩子就匆匆跑來了。他們在路上的時候就把衣服脫掉，露出黑黝黝的肩背來，一路大聲喊著笑著，咚咚地跑過涼橋，跑過觀音頂的腳下，跑到一個深潭邊，都不站一下的，一個個魚兒似的全鑽進水裡了。

趙家的孩子，也是這個年紀，叫冰冰，在前文說了，他家離河不遠，所以能隱隱約約聽到來游泳的孩子的聲音。每天的中午，太陽最大的時候。那些孩子的聲音就讓冰冰心神不寧了。可以想見，在這偏僻的山中，獨家獨戶的孩子是一個玩伴都沒有的，該是多麼孤單啊。他每天的時間，就花在這山中的寂靜里，他認識山中的植物，也知道山中的許多動物，他還有一條忠心耿耿的下司犬，可是除了這些，他就沒有朋友了。所以他總是期待著夏天，期待著天熱，期待著別的孩子來游泳。

可是年年都這樣過了，他到底也沒有交到一個朋友，年年來他家下面的河裡游泳的孩子那麼多，但卻沒有一個孩子和冰冰成為朋友。這可不怪那些孩子，而是因為冰冰太過於羞怯。每天冰冰只要聽到那些孩子的聲音，就再也坐不住，喊上他的下司犬，一路興沖沖地跑到觀音頂，站在觀音廟那裡，盯著河裡的一群孩子看。他興奮又羞怯，還有些害怕這一大群孩子。他叫上下司犬就是害怕這些孩子欺負他，有狗的話，就沒人敢欺負他了。可是他照樣不敢下去，不敢和這些孩子說話，只能遠遠地看著。

在河裡游泳的孩子有頑皮的，就在下面喊，喊冰冰作鄉巴佬，這時冰冰就惱怒起來，可是又毫無辦法，他站起來，和這些人對罵，讓他們不要在這條河裡游泳。因為這條河和他家最近，所以他就認為這條河是他家的了。可是冰冰這麼喊的時候，河裡的孩子們並不理他，反而笑成一片。冰冰就往下面扔小石頭，不敢扔太遠，只扔進遠遠的樹林里。

冰冰生氣極了，就讓他的下司犬吼，下司犬似乎聽得懂冰冰的話，果然就開始吼叫起來，聲音在山谷間反覆回蕩。河裡的孩子興許不怕冰冰，但是都怕狗，於是都有些緊張起來。

「你要放狗咬我們嗎？」河裡的孩子問。

冰冰有些得意，他叫住了他的下司犬，不說話，再看了看那些孩子，就轉身走了。呼喊著他的下司犬，在草地上，林木中跑來跑去。

跑得熱了，也想去洗澡，可是那些孩子都還在呢，冰冰又有些膽怯，只能眼巴巴地望著。可是天實在是太熱了，汗都流進了脖子里。冰冰再也坐不住，一步一步地挪了下去。他的下司犬緊緊地跟在他身後。下來並不遠，可是冰冰似乎走了許久，他走一步就看一眼那群孩子，既希望他們看到自己，又不希望他們看到自己。為什麼呢？因為他們看到自己，自己就可以光明正大地下去了，如果看不到自己，自己就可以悄悄地下去了。在這樣的糾結中，冰冰好不容易走到了河邊，抬頭一看，那群孩子都抬頭看著他呢。冰冰的臉一下子紅了。

他低著頭不去看他們，他要走到他們的下游去，更下面一點的地方，也有一個潭子，也可以游泳。那也是冰冰經常去的地方。當冰冰走過那群孩子的時候，空氣都似乎凝固了下來，那群孩子從來沒想到冰冰會下來，冰冰也沒想過自己會和他們這麼近。可是一會兒後，那群孩子又玩開了，游泳的游泳，玩笑的玩笑。冰冰走過那群人時，鬆了一口氣。那個潭子和那群孩子並不遠，冰冰跳入了這個潭子里，遊了幾圈，等身上涼下來了，就再也沒心情遊了。他兀自坐在那裡，心裡有點失落，也有點委曲。那群孩子的熱鬧讓他顯得更孤獨，他又眼巴巴地盯著他們看了。他的下司犬在水邊自己玩著，時而吠幾聲，看上去沒有憂愁，它是不明白它的小主人的落寞的。

天色暗了下來，那群孩子終於走了，他們的笑聲裊裊地消失在河谷中，冰冰也默默地回了家。他路過觀音頂的時候，進了觀音廟，木雕的觀音菩薩看上去慈祥而莊嚴，冰冰給觀音菩薩恭恭敬敬地磕了頭，然後就往家裡跑去，因為他聽到了媽媽在叫他的聲音，斜坡上沒有遮擋，聲音能飄得很遠。

夏天的時日雖然過得慢，但一天挨著一天地過，也到底過沒了，夏天的尾巴一下子就能輕易地抓住，捋捋就剩不下什麼了。冰冰的夏天就這麼走入了尾聲，可是他到底也沒交到朋友，他所擁有的，就是山中時而寂靜時而熱烈的孤單。

本以為一切都是這麼平靜，歲月無爭，可是有一晚下了大暴雨，觀音廟裡的觀音菩薩被人偷走了。人們知道觀音菩薩被偷走後，都嚇了一跳，這可是大事。可是誰會偷觀音菩薩呢？冰冰想不通，偷了觀音菩薩又能幹什麼？可是大人都知道，這麼老的觀音菩薩像有些有錢人就是喜歡，故鄉的寺廟裡，發生過不少佛像菩薩像被偷的事情，這次想不到竟然偷到這麼偏僻的地方來了。

觀音菩薩沒有了，觀音頂還在，觀音廟還在，這裡的人還也要去拜觀音菩薩，那怎麼辦呢？只能再放一個觀音菩薩像了。在故鄉，有這麼幾件事情是大家都樂意一起乾的，一是修橋補路，二就是一起修廟請菩薩。只要有一個主事人，每家去坐坐，就能湊集到不少的錢。

觀音頂的觀音菩薩被偷了，附近的人家都不能置身事外，這方圓多少里，都只靠著這個觀音菩薩保佑，所以在秋天來臨之前，就湊集到了請觀音菩薩的錢。拿去外面請雕刻的人雕了一個觀音菩薩，還雕了善財童子，雕了凈瓶，竟然比之前那個木雕的觀音菩薩更為好看。鄉下的人可不管菩薩老不老，只管是不是菩薩，樸素的想法里認為，越是好看越是逼真的菩薩，就更應該能保佑人。

請菩薩的那天很隆重，好多人家買了紅布給觀音菩薩掛紅，好多人買了鞭炮在廟前放。而湊集的錢還剩不少，為了感謝各位香主的施捨，所以又準備了一席素齋。素齋就在冰冰家做的，畢竟他家和觀音廟最近。

這一天讓冰冰高興壞了，他家真的許久沒這麼熱鬧了。冰冰那天一大早就起床了，他的爸爸媽媽還有別的人在廚房忙碌，他就跑到觀音廟去，去看那些人請菩薩，給菩薩掛紅，去撿火炮。

他竟然在那裡又看到了那群孩子，他們來游泳的時候，遇到了這裡請菩薩，就全部上來了。冰冰有點局促，但是又有一點高興。他感覺他像是個主人，這群孩子是客人，既然自己是主人的話，那就不用再羞怯了，完全可以大方一點。所以那天他沒有什麼顧忌，玩得很開心，和那群孩子撿火炮的時候，也擠成了一團。

一大群人擠在小小的觀音廟裡，看道士先生給觀音菩薩開光，冰冰也和那群孩子擠在裡面，頭挨著頭，汗臉貼著汗臉，都望得出神。這個新菩薩和之前舊的那個菩薩有什麼區別呢？冰冰想不透，可是既然都是菩薩，那都要好好拜拜。冰冰這麼想著的時候，也就在心裡認真地磕起頭來。而別的孩子，都一臉的認真，冰冰瞧了瞧他們，心裡突然感覺一暖，到底什麼原因自己也說不清楚。那天雖然有很多大人，但冰冰並不去關注他們，他的眼裡全是這些孩子了，興許是一整個夏天都看到他們，雖然沒做成朋友，但是那種熟悉感卻是有的。

儀式終於做完，要去冰冰家吃齋飯了。這齋飯是菩薩的施捨，誰人都可以吃。可是大人走了，這群孩子卻還站在那裡，眼巴巴地望著，想去吃，卻又不敢，原來他們也像是自己呀，冰冰笑了起來。走過去對他們說：

「走吧，去我家吃飯吧！」說這句話的時候，冰冰覺得很自豪。

那群孩子驚訝地看著冰冰。

「齋飯是在我家做的呢。」

「真的呀！」

冰冰點了點頭。

一群孩子一下子喜笑顏開起來，跟著冰冰走了去，下司犬搖頭晃腦地跑過來跑過去，對誰人都顯得親昵，不像平時副么兇巴巴的樣子了。

齋飯都是素的，豆腐、青菜、清水煮豇豆，很素凈地擺放在桌上，一群人圍著吃，談談笑笑，寂靜的山中依舊熱鬧著。冰冰和那群孩子坐一起，一個個都沒什麼吃相。齋飯是個新鮮玩意兒，雖然吃的都是平時吃的東西，但是一旦掛上了齋飯這個名詞，似乎就格外香了。冰冰好久沒吃過這麼香的飯了，他發痴地想，要是他家天天做齋飯那就好了。

吃完了飯，那群孩子就要跑了，冰冰跟著他們跑，跑到觀音頂，進了觀音廟，一群人齊齊地給觀音菩薩磕頭。磕完頭又跑下去，想去游泳的，可是到了潭子一看，全無陽光了，陰風吹了起來，讓人發冷。於是沒人想去游泳了，就去涼橋上玩「捉貓」遊戲，在橫樑上跳來跳去。直玩到鼻尖上都是汗。

天色到底暗了下來，這群孩子要走了，走之前他們邀請冰冰明天和他們一起游泳，冰冰狠狠地點了點頭。

那天晚上，冰冰翻來覆去都睡不著，只想讓明天快點到來。可是到了半夜，他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是風吹著樹木的聲音，秋風起了，再過一會，就是嘩嘩啦啦的聲音了，下雨了，秋雨來了！聽著聽著冰冰的心就直往下墮，險些哭了出來。

第二天起來一看，到處都是雨霧，整個山間，都是綿綿不斷的秋雨。夏天結束了，秋天來了。

故鄉的秋雨一下就下得格外地長，這次秋雨下了一個來月，總也不停，雨不停，那群孩子就不來游泳了。終於等到秋雨結束，天氣卻已經涼了下來，不用再洗澡了。於是冰冰今年都不可能再遇到這群朋友了。

什麼？你說明年就可以遇到了，但明年冰冰就要去山外面上學了。

2018.7.18於貴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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