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飛狐》——平阿四:一聲「小兄弟」,水裡就水裡去,火里就火里去
眾人一齊轉頭,只見他白髮蕭索,已過中年,缺了一條右臂,用左手托著茶盤,一條粗大的刀疤從右眉起斜過鼻子,一直延到左邊嘴角。
平阿四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小人物,卻是《飛狐外傳》、《雪山飛狐》兩書中最令我震撼的角色。
平阿四生在滄州農村的一個普通家庭,因為手腳麻利能在滄州客棧中燒火,他家境貧寒,從來沒被人瞧得起,可能頭上還有些皮膚病,所以一直被人叫「癩痢頭阿四」。本該就這樣平凡度過一生的平阿四,突然遭逢大禍,原來是他爹爹三年前欠了趙財主五兩銀子,三年後竟已算到欠四十兩。平家無論如何也還不上錢,平阿四的父親也被財主打傷,父母只想自盡,一家三口陷入深深的絕望之中。
此時,正好投宿在這個客棧的胡一刀出現了:
「胡大爺很生氣,說道:『這姓趙的如此橫行霸道,本該去一刀殺了,只是我有事在身,沒功夫跟他算賬。我給你一百兩銀子,你去拿給你爹,讓他還債,餘下的錢好好過日子,可千萬別再借財主的債了。』我只道他說笑話哄我,哪知他當真拿了五隻大元寶給我。我哪裡敢拿?胡大爺道:『我今日生了兒子,我很疼他憐他,將心比心,你爹媽疼你也是這般。你快回家去。我跟店主說,是我叫你回家的,他不敢難為你。』
……「我和爹媽正要回去,忽聽馬蹄聲響,幾十個人趕來客店,原來是胡大爺的仇家。我不放心,讓爹媽先回家,自己留著要瞧個究竟。我想胡大爺救了我一家三口的命,只要有用得著我的,水裡就水裡去,火里就火里去,決不能皺一皺眉頭。
人常說「士為知己者死」,胡一刀算不得平阿四的知己,但是胡一刀卻是第一個尊重平阿四的人,胡一刀的尊重讓素來為人所輕賤的「癩痢頭阿四」重見光明,知道自己作為一個「人」的價值,這份恩情,並不亞於幫他全家還債。
平阿四道:「你稱我平爺可不敢當。我這一生之中,只有稱別人做爺的份兒,可沒福氣受人家這麼稱呼。苗姑娘,當年胡大爺給我銀子,救了我一家三口性命,我自是感激萬分。可是有一件事我是同樣的感激。你道是什麼事?人人叫我癩痢頭阿四,輕我賤我,胡大爺卻叫我『小兄弟』,一定要我叫他大哥。我平阿四向來給人呼來喝去,胡大爺卻跟我說,世人並沒高低,在老天爺眼中看來,人人都是一般。我聽了這番話,就似一個盲了十幾年眼的瞎子,忽然間見到了光明。我遇到胡大爺只不過一天,心中就將他當作了親人,敬他愛他,便如是我親生爹娘一般。
胡一刀的這段恩情讓年輕的平阿四銘記一生,自此之後,平阿四的一生都是為了報恩而活。他為了保護胡一刀的遺孤,拼著命襲擊閻基,被田歸農在臉上砍了一劍,又卸了右臂,卻一直護著胡斐,最終逃了出去。
無依無靠又帶了一個初生嬰兒的平阿四,靠著胡夫人臨終前寫下的遺書得知玉筆山莊莊主杜希孟是他們的親戚,於是單臂抱著胡斐去投奔杜希孟,不料杜希孟圖謀胡家武功秘籍和闖王寶藏,打算私吞胡家遺物。
我媽在我爹去世之前幾日,在我襁褓中放了一包遺物,一通遺書,其中記明我的生日時辰,我胡家的籍貫、祖宗姓名,以及世上的親戚。後來變生不測,平四叔抱了我逃走。他以為你父有害我之意,見到遺書中有杜莊主的姓名,便抱了我前去投奔。哪知杜莊主起心不良,想得我爹的武學秘本。他又隱約猜到我爹媽知道藏寶秘密,竟來搜查我媽給我的遺物。平四叔情知不妙,抱著我連夜逃下雪峰。我爹的武學秘本是帶走了,但我媽給我的一包遺物,卻失落在莊上。
胡斐說得簡略,但是我們可以想像當時的情景。殘疾的平阿四從滄州一直走到遼東,歷盡艱辛,滿心以為找到了孩子的舅舅,自己也可以把重擔卸一卸,畢竟他自己也只是一個十幾歲的青年。沒想到才出虎口,又入狼窩。
杜希孟自然不會把這個青年放在眼裡,他要佔有胡家的秘籍,是手到擒來的事。可是平阿四竟在玉筆峰上把胡斐抱走了,還在匆忙之中帶走了杜希孟垂涎的秘籍,我們無法考證他是怎麼逃出去並且躲過杜希孟的追擊的,或許是偷跑?或許是虛與委蛇?或者是編故事恐嚇?不得而知。這是《雪山飛狐》之外的另一段驚心動魄的故事了。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個鄉下青年再一次見識到了人心的險惡,識破了江湖上的鬼蜮伎倆,他帶著胡斐從江湖豪客杜希孟的手上成功逃脫了,他真的成長了很多。
從此,平阿四知道了行走江湖的不易,他要學得更加姦猾,更加心狠,才能生存下來。不僅要生存,還要把胡斐養大成人,讓他為父報仇,成為不遜於父親的大俠,才對得起胡一刀的恩德,這就是平阿四活下去的動力。
一貧如洗,只有一臂,仇家眾多,要拉扯大一個孩子談何容易?其間的辛苦不足為外人道也。其實平阿四是胡家的大恩人,但他從來都是以下人自居,雖然胡斐稱呼他「平四叔」,他卻不敢與胡一刀稱兄弟:
那獨臂人和黃瘦小孩一直縮在屋角之中,瞧著馬行空和閻基比武。獨臂人低聲道:「少爺,你仔細瞧那個盜魁,要瞧得仔細,千萬別忘了他的相貌。」小孩道:「幹嗎啊?幹嗎要瞧他?」獨臂人道:「你記著這人,永遠別忘記了。」小孩道:「他是個大壞人么?」獨臂人咬牙切齒地道:「陰差陽錯,叫咱們在這裡撞見了他。你瞧清楚了,可別讓他知覺。」《飛狐外傳·大雨商家堡》
胡斐衣衫襤褸,面黃肌瘦,活脫一個小乞丐,又哪裡是什麼「少爺」了?但是在平阿四心中胡斐永遠是最尊貴的「少爺」。
二人關上門窗,平四醜陋的臉上滿是喜色,低聲道:「少爺,你過世的爹娘保佑,這兩張拳經終於回到你手上,真是老天爺有眼。」平斐道:「平四叔,你千萬別再叫我少爺,一個不慎給人聽見了,平白地惹人疑心。」平四連聲稱是,從懷中掏出那油紙小包,雙手恭恭敬敬地遞給平斐。他倒不是對這孩子尊重恭敬,卻是想起了遺下兩頁拳經的那位恩人。《飛狐外傳·英雄年少》
平阿四雖然不會武功,卻也知道武功秘籍的重要。當年胡一刀逝世之後,胡家刀拳譜的總綱被閻基撕去,以至於胡斐練功總不得法,相信找回總綱是平阿四的一大心愿。所以當平阿四與少年胡斐在商家堡遇到閻基的時候,相信平阿四猙獰的臉上露出了笑容:「踏破鐵鞋無覓處,閻大夫,今天我就跟你賭一把。你壓上秘籍總綱,我賭上我這條賤命!」
平斐問道:「平四叔,你跟那閻基說了幾句什麼話,他就心甘情願地交還了拳經?」平四道:「我說:『你撕去的兩頁拳經呢?苗大俠叫你還出來!』就這麼兩句話。那時苗大俠便在他眼前,這是千載難逢的良機,他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不還。」《飛狐外傳·英雄年少》
至此,一切的心愿已了,胡斐終成一代大俠,「雪山飛狐」的名聲只怕不亞於乃父。平阿四終於可以將胡一刀遇害始末原原本本地講給胡斐聽了。以胡斐的武功,去殺了田歸農和閻基兩個仇人易如反掌,亦足以和苗人鳳一較高下,一切都結束了。
但是在平阿四心中,他還有一個遺憾,就是不能親手給胡一刀報仇。他沒有武功,沒法堂堂正正地去找仇人決鬥,只能等待機會用陰謀詭計殺死仇人,也算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於是就有了《雪山飛狐》中平阿四意圖報仇的一幕:
平阿四不動聲色,淡淡而言:「不錯!這峰上本有十日的糧食,現下卻一天也沒有了,都給我倒下山峰去了。」
眾人驚叫聲中,寶樹突施擒拿手抓住他左臂。平阿四毫不抗拒,微微冷笑。曹雲奇與周雲陽伸臂握拳,站在他身前,只想發拳毆擊。於管家急奔入內,過了片刻,回到大廳,臉色蒼白,顫聲道:「莊子里的糧食、牛肉羊肉、雞鴨、蔬菜,果真……果真一古腦兒,都……都給這廝倒下了山峰。」只聽砰的一響,曹雲奇一拳打在平阿四胸口。這一拳勁力好大,平阿四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但仍微微冷笑,竟沒半點懼色。
平阿四誓要親手為胡一刀報仇,哪怕只是除去寶樹(閻基)一個元兇,賭上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江湖的險惡逼得他心狠手辣,為達目的可以殃及旁人,這對於平阿四這樣一個本性善良的人來說也是一番痛苦的掙扎吧。
平阿四道:「見他不著了。這裡的人,誰也不會活著下山。」苗若蘭道:「我爹爹必會上峰來救,我一點不擔心。」平阿四道:「你爹爹打遍天下無敵手,打的是凡人。他武功再高,也奈何不了這萬丈高峰。」苗若蘭道:「是那孩子叫你來害死我們么?」平阿四搖頭道:「不是。這孩子英雄豪俠,跟他父親一模一樣,若知我來干這種陰毒勾當,定要攔阻。」曹雲奇怒道:「哼,原來你也知道這是陰毒勾當。」
「那孩子若知我來干這種陰毒勾當,定要阻攔!」
「我平阿四永遠也沒法和胡一刀大爺並列,他叫我『小兄弟』,我感激他一輩子。我誓死要給他報仇,哪怕是用他所不齒的手段!我永遠願意當胡大哥和他兒子的僕人,水裡就水裡去,火里就火里去!」
平阿四,一個客棧的燒火小廝,身體殘疾,不會任何武功,單憑著報恩的信念在一眾江湖豪客手中救下了恩人的唯一血脈,並且將他養大成人,教他勤練武功,終成一代大俠,這本身就是一段傳奇。
每次讀到此處都很震撼,看了這麼多武俠小說,到底什麼是「俠」,其實大俠並非一定要有蓋世武功,太史公在《史記·遊俠列傳》中對「俠」作了很好的解釋:
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阸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
知恩圖報,不惜身命,歷盡艱辛,功成不居。平阿四不愧一個「俠」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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