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中國家庭的困境,都在這
托翁說過,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有的不幸。
然而在紛雜的家庭樣本中,我們總能摸索出幾種經典樣式。
譬如提起中國式家庭,我們不免從這個詞語體味出條條框框的束縛感,有人視之為桎梏,卻忽略其背後蘊含的智慧。
李安導演生涯的前三部劇情長片[推手]、[喜宴]和[飲食男女]常常被稱為「父親三部曲」或是「家庭三部曲」。
這三部曲均位於李安指導電影豆瓣評分排名前五,其中[飲食男女]更是高居榜首。
在海外,這三部曲也收穫了不俗的評價。
[推手]的關注度相對較小,不過也有著名影評人艾曼紐爾·列文評價:李安的處女作探索了跨文化和代際衝突,這些問題將成為他作品的支柱。
李安第一部在美國公映的電影[喜宴]在爛番茄有96%的新鮮度。
《芝加哥太陽報》說:[喜宴]的確在構建一部誤解和欺騙的喜劇時也有同樣的樂趣。但是這部電影也有一顆溫暖的心,最終設法變得非常感人。
[飲食男女]也收穫了91%的新鮮度及認證新鮮標示。
《華盛頓郵報》認為:([飲食男女])這部電影的主要吸引力——除了由其美食引起的渴望——來自演員,他們給他們的原型角色注入了喜劇魅力。
於國內影迷而言,這三部電影道盡了中國家庭的姿態。即便在影片上映二十幾年後的今天,它們仍不顯得過時,反而歷久彌新。
當然,僅以家庭來概括它們固然顯得有些許狹隘。畢竟,家庭是觀察社會變遷的最佳縮影。
相較於90年代,今天的我們對東西方文化的碰撞體會得更為真切。
網路令他國文化輸入更為便捷,在出國留學生數量上,我們保持著世界最大留學生生源國地位。去年,我國出國留學人數首次突破60萬大關。
然而伴隨著出國留學生數量的增長,中國留學生也出現了歸國潮。10年間,中國留學生回國率增長了近50%,回國與出國人數「逆差」逐漸縮小。
李安曾自述道:在現實世界裡我一輩子都是外人,何處是我家也難以歸屬,不像有些人那麼清楚。在台灣我是外省人,到美國是外國人,回大陸做台胞......命中注定,我這輩子就是做外人。
這種局外人的身份讓他對東西方文化差異擁有敏銳的洞察力。在影片中,他也可以轉換身份,一方面以親歷者的姿態身臨其境描繪細節,另一方面還能用旁觀者的眼光冷靜分析切中要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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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起李安就不得不提他「賦閑」的那6年。安叔自己對這個話題也並不避諱。
其實,6年里李安並非無所事事,[推手]與[喜宴](與馮光遠合寫)的劇本就是在那段時期完成。
1990年5月,李安的小兒子李淳降臨,遠來探親的丈母娘建議這位「家庭煮夫」開餐館謀生。
對此李安倔強地予以拒絕,卻也對著只剩下43塊美金的銀行存摺犯愁。他甚至產生質疑,自己生來可能就是為了傳宗接代的也未可知。
所幸命運待李安沒有這麼殘酷。
同年11月,佳訊傳來,台灣「新聞界」第一屆擴大優良劇本甄選,李安獲了兩項獎。[推手]拿第一,[喜宴]得第二。
「死皮賴臉待在電影圈」(李安語)的李安終於谷底翻紅。
其實,李安最早寫[推手]並沒有想要拍攝的意圖,他更傾向[喜宴],卻鑒於後者題材敏感,籌不到資金,不敢抱希望。
可就在李安領獎的第二天,時任「中影」副總兼製片部經理的徐立功表示,願意投拍[推手]。
李安對此很是踟躕,他覺著[推手]既不藝術,也不商業,還是老頭兒戲,誰會想看?
然而在侯孝賢的勸說下,李安還是決意開拍[推手]。
「推手」本是太極拳中一種雙人徒手對練的套路模式。
王宗岳《太極拳論》中提到的「捨己從人」、「左重則左虛,右重則右杳」也與中國傳統待人接物的道理相通。
中國人的武術里也蘊含著我們的人生哲學。
電影[推手]主角老朱(郎雄飾)正是一位太極拳師。退休後,他被獨子(王伯昭飾)接到美國養老。與洋兒媳語言不通,生活習慣迥異,卻還得擠在一棟房子里。
片中東西方的文化差異碰撞看起來像極了當今中國社會兩輩人的生活差異。
老一輩缺乏邊界意識,受到多元文化熏陶的一輩在孝道與自我之間糾結徘徊,而沒有接受傳承教育洗禮的年輕人則帶著偏見看待舊事物。
中英雙語同時開炮,夾板氣的滋味兒也不好受。因為身份敏感,王伯昭(86版《西遊記》小白龍的扮演者)在演員表中特意將名字改為「王野同」,以便順利參演。
[推手]中對黃昏戀的描述也十分精準,哪怕郎有情妾有意,也憤怒於兒女的刻意撮合,礙於「為老不尊」的評價。
[推手]有個再實際不過,看似照顧了各方情緒的結局,但兩位老人多少有些「意難平」。
他們望著傳統家庭結構瓦解,接受新時代的潮流沖刷,心中卻充滿疑惑。
拍[推手]李安是一毛錢都沒賺到,「中影」給的投資全砸進了影片里。追加預算後仍然不夠用,他乾脆搬來了自己家裡的大半傢具,結果都毀在了片中。
為了省去尋找童星的麻煩,大兒子李涵更是在父親的「央求」下出鏡。
李安對兒子李涵說「你幫幫爸爸的忙,要不然爸爸垮了,我們就得住到街上去!」李涵只得同意。但此次觸電卻並沒有讓他對表演產生過多興趣。
拍攝[推手]前,李安對自己的前途憂心忡忡:畢業6年沒導戲,這部作品要是不成功,那電影之路不就斷了嗎?
幸好結果沒讓他失望。
這部歷時24天拍攝的[推手]不僅以1800萬台幣的票房成績收回成本(1350萬台幣)還一舉攬獲第28屆金馬獎9項提名,並最終奪得最佳男主角(郎雄)、最佳女配角(王萊)與評審團特別獎。(當年的金馬獎可謂佳作雲集,[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阮玲玉]、[阿飛正傳]均入圍)
有了這次成功,徐立功很快再邀李安拍攝[喜宴]。
到了[喜宴]中,兩輩人之間的矛盾又一次被放大——郎叔飾演的父親要面對一個同性戀兒子。
趙文瑄剛從華航離職,米切爾·利希滕斯坦是美國著名波普藝術家羅伊·利希滕斯坦的兒子,現在也做起了導演。[陰齒]就是他指導的作品。
與如今同性戀婚姻合法化已經席捲全球的形勢不同,彼時即便在美國,同性戀群體也備受白眼。
要知道,直到1990年5月17日,世界衛生組織才在修改後的國際疾病分類手冊(ICD-10)之精神與行為障礙分類中將同性戀從原有的成人人格與行為障礙的名單上刪除。
兒子為了讓父母安心,不得不找人形婚,希望能藉此哄騙過二位保守的老人。可原本簡單的註冊儀式卻令父母心生不滿:婚姻大事豈可兒戲?
歸亞蕾飾演的母親甚至對著兒媳哭訴道歉:「媽對不起你。」
在父母的堅持下,他們還是補辦了婚禮,這段婚姻也不再止於形式,流於表面。
而[喜宴]中令人頭疼的婚禮片段與近年頻頻登錄熱搜的鬧婚視頻大同小異。
冗雜的儀式、勸酒、鬧伴娘、鬧洞房......
說是私人廟會絕不為過。
[喜宴]中糅雜了李安個人很多親身經歷,無論是母親對著簡陋註冊儀式的淚水,或是鬧婚現場,大都源於他的體驗。
在這部電影中,李安更是親自下場,講出了片中日後最廣為流傳的一句台詞:
你正見識到中國五千年性壓抑的結果。
當然,[喜宴]不只是聚焦同性戀群體,更不只呈現婚禮,它還是對中國家庭相處模式的高度概括。
片尾,五人在機場惜別,各自心中都藏著一些秘密,為了一個「皆大歡喜」隱忍退讓。
哪怕私下暗流涌動,只求面上一團和氣,絕不捅破近乎透明的窗戶紙。開誠布公不是中國家庭的相處模式,揣著明白裝糊塗才是我們與家人和平相處的原則。
相比[推手],[喜宴]中的家庭結構更為複雜,而傳統家庭倫理也就此顛覆。舊思想的妥協是必然,它已經停火投降。
在今天看來,[喜宴]是這三部曲中最受獎項認可的一部。
在1993年的柏林電影節上,[喜宴]與謝飛導演的[香魂女]一同摘得金熊獎。
[喜宴]在商業方面取得的成功更是驚人,它的全球票房高達3200萬美金,成本僅75萬美金,成為1993年全世界投資回報率第一的電影。
拍了兩部父子,李安不願重複前作。因而在三部曲系列的完結篇[飲食男女]中,他改拍「父女關係」。
所謂「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這句話再熟悉不過,然而在我們的文化中,「飲食」才是可以大喇喇訴諸於口的,「男女」就得藏著掖著,見不得光。
性是中國家庭永恆的禁忌。這也是主角一家子一系列荒謬行徑的來源。
與前兩部相比,[飲食男女]的轉變不僅在於從「父子」轉向「父女」,這一次父親老朱成了「拋棄」孩子們的人。他們一家主動從內部打破了傳統家庭的藩籬。
不破不立,家庭規則總是在不斷建立與推翻中循環往複,隨著時代變化更新意識形態。
[飲食男女]是李安首次面對賣座與藝術的雙重壓力。片場吳倩蓮接連NG浪費了不少食材,令李安氣得踢門。
惋惜的是,[飲食男女]票房遠不如[喜宴],在1994年的金馬獎也顆粒無收。不過,如今它卻是三部曲中在豆瓣與IMDb評分最高的一部(評價人數也是最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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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部曲中,三位由郎叔飾演的父親看起來有些相像:不善溝通,不苟言笑。這是典型中國嚴父的寫照。
郎叔那張「扛起中國五千年壓力」的面孔,的確是這個形象的極佳詮釋者。
但再仔細觀察這三位父親,又發現他們的形象似乎越來越弱勢。
從堅守、退讓,到主動求變,「傳承」已然遠去。
父權制家庭日漸式微,多元化大有取而代之的勢頭。
身處不斷變化的年代,幾代人之間的價值觀也逐漸脫節。新舊交替總會引起不適跟衝突,而傳統的反叛者心中也難免出現罪惡感。
在今天,家庭(族)大於個人的倫理無法令所有人信服。這時再回看李安這三部曲,覺得它們既是總結,也像是某種「預言」。
社會變遷總會給家庭帶來這些影響,不是嗎?
但李安在三部曲中並無意全盤否定某種文化,甚至並不偏頗。幾家人的選擇或許從談不上什麼對錯,這絕不是非黑即白的。
在東方傳統撞見西方文明,甚至遭遇「入侵」時,我們也總能保有自己的底色,首先嘗試以東方處事哲學去化解矛盾。
這三部中國家庭白描確實傳遞著一種傳承的削弱,卻也是種開放姿態的展現。
90年代對待所處文化的困惑與質疑,今天看來依然存在。而古老的哲學又該如何接招,變換打法?
看完這三部曲也許可以令你有所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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