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路：從《龍樹菩薩傳》看大乘佛法

此文分為三部分。

第一部分，是從《龍樹菩薩傳》聊聊大乘佛法。第二部分，是我自己標點的《龍樹菩薩傳》。因為《大正藏》第 50冊 No. 2047b《龍樹菩薩傳》，句讀有些錯誤的地方。蘇州西園寺、戒幢佛學研究所也標點過《龍樹菩薩傳》，底本糅合了不同版本，間有改動文字。《大正藏》有兩個《龍樹菩薩傳》，我以第二個版本為底本標點，文字不做任何改動。第三部分，是我的《標點記》。

我們可以從《龍樹菩薩傳》中知道什麼呢？

1、龍樹菩薩一開始也是很惡劣的人，縱情聲色，學習了隱身術，和一幫惡友去王宮裡侵凌美女，導致宮女懷孕，國王大怒。等惡友都遭殺害後，龍樹菩薩才覺得慾望是導致痛苦的因，才開始學好。這個故事告訴大家，人一開始都是凡夫，都有各種惡劣的習氣，並不是誰生下來就很完美。不過，另一方面也說明，根機很重要，像龍樹菩薩那樣的人，四個死了三個，就他僥倖活下來了。可見，作為罪業習氣深重的人，我們能夠活著，實屬僥倖，應該好好珍惜人身，努力修行。

2、龍樹菩薩痛改前非後，花了九十天，就把小乘經典全看完，而且全理解透徹了。「誦三藏盡」，這裡「三藏」說的是小乘經典，是不包括大乘的。但龍樹菩薩並不滿足，還要「更求諸經」。這表示，龍樹菩薩知道小乘經典是不能涵蓋一切佛法深義的。否則，他還幹嘛到處求更多經典呢？後來在雪山中，有個老比丘把摩訶衍經給他，摩訶衍，就是大乘。可見那時候得到大乘經有多難。那時候已經是佛陀滅度幾百年了。

3、老比丘給龍樹的大乘經，龍樹讀完了，覺得還不夠。又遍尋閻浮提，想找更多的經，都沒有找到。這裡說的「遍尋閻浮提」，什麼意思呢？意思是，當時在人間，根本就沒有。那時候，一切外道都被龍樹摧伏了，龍樹由此生起了驕慢心。這意思是，當時除了龍樹，別的都是外道——如若不然，龍樹榦嘛滿世界跑來跑去要找更深的經典？

4、當龍樹還是找不到的時候，他依然相信，當時流行的佛法，遠遠沒有窮盡一切佛法，於是，他就想自己推演。由此可見，佛法並不像文學作品那樣，前面存在的就是真的，後面流行的就是偽的，倒有些像數學、物理，是含有可以在以前基礎上推演的成分的。推演的結果，也可以「於理不違，於事無失」。

5、龍樹差點把自己推演的東西搞出來發布，這時候，大龍菩薩愛惜哀憫他，帶他到龍宮，讀到了無上妙法。這說明什麼呢？第一，大乘經典是有龍天護法的。第二，要特殊的人遇到了特殊的機緣，才能真正領解特殊的法。不是淘寶買一本，就請到「大乘法」了。文字上的相似和深入法義，是很不同的。大乘經典龍樹在雪山老比丘那裡也見到過，但還不能通達，直到進入龍宮，才「通練甚多」，這裡說「通練甚多」，而不是通練一切，因為唯有佛才能通練一切。龍樹在龍宮中九十天所讀的，已經十倍於閻浮提了，但這和一切佛法，還是不能相比的。佛陀先前也說過，自己所說的法，如爪上土，未說的法，如地上土。所以，不要因為自己聞所未聞，就覺得它不是佛法。是不是佛法，要看它是不是符合「三法印」，而不是看別的。

6、龍樹從龍宮出來後，在南印度弘揚大乘，造了許多論偈，大乘才漸漸流行。流行的原因之一，是得到了國王的護持。但這種護持，是通過了知「天與阿修羅戰」的神通力，贏得國王的尊重，並非通過在龍宮取得的大乘法。在國王信任他之後，仍然有懂得咒術的婆羅門，認為龍樹不如自己。而龍樹後來降伏他，用的也是咒術，並不是靠在龍宮取得的無上甚深微妙法令他折服。所以說，要想直接用大乘法去說服不信仰大乘法的人，也是很難的。

7、就算在龍樹菩薩鼎鼎大名之後，依然有小乘法師，對龍樹菩薩非常忿恨嫉妒，龍樹菩薩問他：你想不想我長久住世？人家說，實在不想。於是，龍樹菩薩就示寂了。這說明什麼呢？一方面，說明龍樹菩薩的慈悲。另一方面，說明小乘法師的確珍惜愛護自己所學的法，不願意自己所學的法被大乘摧伏。大乘可以理解小乘，因為大乘是從小乘來的，龍樹老早就學習過三藏。不從小乘來、不能理解小乘的大乘，根本算不上大乘；而小乘卻難以理解大乘，因為小乘並不從大乘來。因此，龍樹菩薩聽他這麼說，就「退入閑室，經日不出」，後來就示寂了。這真是慈悲！就像一個老師，並不要求考60分的學生，馬上非得考100分不可，要給他時間，等待機緣。那些以大乘自詡，而譏小乘為低劣的人，不妨想想龍樹菩薩的悲心！入龍宮前，在真正理解大乘法的甚深義之前，龍樹菩薩已能摧伏一切外道；而深諳大乘法後，看到小乘法師的忿嫉，卻閉門不出了！為什麼？因為他知道，大乘法是何等難以信奉受持！大乘法不患聲聞法住世，因為聲聞法終將導向大乘法，大乘法但患以大自居而譏貶聲聞乘，如此，大乘法也終將不復為大乘，乃至不復為佛法矣。

————原文————

《大正藏》第 50冊 No. 2047b

《龍樹菩薩傳》

姚秦三藏鳩摩羅什譯

大師名「龍樹菩薩」者，出南天竺梵志種也。天聰奇悟，事不再告。在乳哺之中，聞諸梵志誦《四韋陀》典各四萬偈，偈有四十二字，背誦其文而領其義。弱冠馳名，獨步諸國。世學、藝能、天文、地理、圖緯、秘讖及諸道術無不悉練。

契友三人，亦是一時之傑。相與議曰：「天下義理可以開神明、悟幽旨者，吾等盡之矣。復欲何以自娛？騁情極欲，最是一生之樂。然諸梵志道士勢非王公，何由得之？唯有隱身之術，斯樂可辦。」 四人相視，莫逆於心，俱至術家求隱身法。

術師念曰：「此四梵志擅名一世，草芥群生。今以術故，屈辱就我。我若咒法授之，此人才明絕世，所不知者唯此賤法。若得之便去，不復可屈。且與其葯，使日用而不知。葯盡必來求，可以術屈為我弟子。」 各與青葯一丸告之曰：「汝於靜處，用水磨之，以塗眼瞼，則無有人能見汝形者。」

龍樹菩薩磨葯聞氣，便盡知藥名、分數多少，錙銖無失。隨其氣勢龍樹識之，還語術師，此葯有七十種，分數多少，盡如其方。藥師問曰：「汝何由知？」 答曰：「葯自有氣，何以不知？」 師即嘆伏，顧：「斯人者，聞之猶難，而況相學？我之賤術何足惜耶！」 即具授。

其四人得術，隱身，自在入王宮中。宮中美人皆被侵陵。百餘日後，宮中人有懷妊者，以事白王。王大不悅：「此何不祥？為怪乃爾。」 召諸智臣，以謀此事。有舊老者言：「凡如此事，應有二種：或鬼，或術。可以細土置諸門中，令有司守之，斷諸術者。若是術人，足跡自現，可以兵除；若其是鬼，則無跡也。鬼可咒除，人可刀殺。」 備法試之，見四人跡。即閉諸門，令數百力士，揮刀空斫，斫殺三人。唯有龍樹斂身屏氣，依王頭側。王頭側七尺，刀所不至。

是時始悟「欲為苦本」。厭欲心生，發出家願：「若我得脫，當詣沙門求出家法。」 既而得出。入山詣佛塔，出家受戒。九十日中誦三藏盡，通諸深義。更求諸經，都無得處。

雪山中深遠處有佛塔。塔中有一老比丘，以摩訶衍經與之。誦受愛樂，雖知實義，未得通利。周遊諸國，更求余經，於閻浮提中，遍求不得。外道論師沙門義宗咸皆摧伏，即起憍慢心，自念言：「世界法中，津塗甚多。佛經雖妙，以理推之，故未盡。未盡之中，可推而說之，以悟後學。於理不違，於事無失，斯有何咎？」

思此事已，即欲行之，立師教誡，更造衣服。今附佛法所，別為異方，欲以無所推屈，表一切智相。擇日選時，當與諸弟子受新戒，著新衣。便欲行之。獨在靜室水精地房。大龍菩薩見其如此，惜而愍之，即接入海。於宮殿中，開七寶藏，發七寶函，以諸方等深奧經典無上妙法授之龍樹。龍樹受讀九十日中，通練甚多。其心深入，體得實利。龍知其心而問之曰：「看經遍未？」 答言：「汝諸函中經甚多，無量不可盡也。我所讀者，已十倍閻浮提。」 龍言：「如我宮中所有經典，諸處此比，復不可知。」 龍樹即得諸經一箱。深入無生，三忍具足。龍還送出。

時南天竺王甚邪見，承事外道，毀謗正法。龍樹菩薩為化彼故，躬持赤旛，在王前行。經歷七年，王始怪問：「此是何人？在我前行。」 答曰：「我是一切智人。」 王聞是已，甚大驚愕，而問之言：「一切智人，曠代不有。汝自言是，何以驗之？」 答言：「欲知智在說，王當見問。」 王即自念：「我為智主、大論議師。問之能屈，猶不足名。一旦不如，此非小事。若其不問，便是一屈。」 遲疑良久，不得已而問之：「天今何為耶？」 龍樹言：「天今與阿修羅戰。」 王聞此言，譬如人噎，既不得吐，又不得咽。欲非其言，復無以證之。欲是其事，無事可明。

未言之間，龍樹復言：「此非虛論求勝之談。王小待之，須臾有驗。」 言訖，空中便有干戈兵器，相系而落。王言：「干戈矛戟雖是戰器，汝何必知是天與阿修羅戰？」 龍樹言：「構之虛言，不如校以實事。」 言已，阿修羅手足指及其耳鼻從空而下。又令王及臣民、婆羅門眾見空中清除，兩陣相對。王乃稽首，伏其法化。殿上有萬婆羅門，皆棄束髮，受成就戒。是時，龍樹於南天竺大弘佛教，摧伏外道，廣明摩訶衍，作優波提舍十萬偈，又作《莊嚴佛道論》五千偈，《大慈方便論》五十偈，令摩訶衍教大行於天竺。又造《無畏論》十萬偈，於《無畏》中出《中論》也。

時有婆羅門善知咒術，欲以所能與龍樹諍勝，告天竺國王：「我能伏此比丘，王當驗之。」 王言：「汝大愚人，此菩薩者，明與日月爭光，智與聖心並照。汝何不遜，敢不推敬！」 婆羅門言：「王為智人，何不以理驗之，而抑斷一切？」 王見言至，為請龍樹，清旦共坐政德殿上。婆羅門後至，便於殿前咒作大池，廣長清凈，中有千葉蓮華，自坐其上，而訶龍樹：「汝在地坐，如畜生無異。而欲與我清凈華上大德智人抗言論議！」 爾時，龍樹亦以咒術，化作一六牙白象，行池水上，趣其華坐，以鼻繳拔，高舉擲地。婆羅門傷腰委頓，歸命龍樹：「我不自量，毀辱大師。願哀受我，啟其愚蒙。」

有一小乘法師，常懷忿嫉。龍樹問之言：「汝樂我久住世不？」 答言：「實不願也。」 退入閑室，經日不出。弟子破戶看之，遂蟬蛻而去。去世已來，始過百歲。南天竺諸國，為其立廟，敬奉如佛。其母樹下生之，因字「阿周陀那」。阿周陀那，樹名也，以龍成其道故，以龍配字，號曰「龍樹」也。(依《付法藏經》即第十三祖，三百餘年任持佛法。)

《龍樹菩薩傳》標點記

本文以《大正藏》第 50冊 No. 2047b《 龍樹菩薩傳》為底本，取自CBETA，將正體字轉為簡體，重新標點，並分成段落。文字全依底本，句讀間有不同於底本之處，檢其重要者，列舉如下：

1、

吾等盡之矣。復欲何以自娛騁情極欲。最是一生之樂。（CBETA）

吾等盡之矣。復欲何以自娛？騁情極欲，最是一生之樂。（本文）

2、

此四梵志擅名一世。草芥群生今以術故屈辱就我。（CBETA）

此四梵志擅名一世，草芥群生。今以術故，屈辱就我。（本文）

解釋：不是說「屈辱就我」的是「草芥群生」，而是說「屈辱就我」的是「四梵志」，他們「草芥群生」。草芥群生，「草芥」是動詞，不是名詞、形容詞。這裡是說龍樹菩薩等四梵志一開始很惡劣。

3、

龍樹菩薩磨藥聞氣。便盡知藥名分數。多少錙銖無失。（CBETA）

龍樹菩薩磨葯聞氣，便盡知藥名、分數多少，錙銖無失。（本文）

4、

宮中美人皆被侵陵百餘日。後宮中人有懷妊者以事白王。（CBETA）

宮中美人皆被侵陵。百餘日後，宮中人有懷妊者，以事白王。（本文）

5、

佛經雖妙以理推之故未盡。未盡之中可推。而說之以悟後學。（CBETA）

佛經雖妙，以理推之，故未盡。未盡之中，可推而說之，以悟後學。（本文）

6、

今附佛法所別為異。方欲以無所推屈表一切智相。（CBETA）

今附佛法所，別為異方，欲以無所推屈，表一切智相。（本文）

解釋：異方，是「其他地方」的意思。龍樹菩薩在南印度弘揚性空大乘，與其他地方流行的聲聞佛法不同。所以說，「今附佛法所，別為異方」。此句在No. 2047a中作：「令附佛法而有小異。欲以除眾人情示不受學擇日選時當與。」 No. 2047a中把「諸」字錯作「謂」，而有斷句錯誤，但前面「令附佛法而有小異」，也是說得通的。這裡大概有錯字，我懷疑「所」是「而」之誤，「方」是「乃」之誤，如果是，那就好標點了，但懷疑歸懷疑，沒有證據，不能隨便改，故如此標點。

7、

擇日選時當與諸弟子。受新戒著新衣便欲行之。（CBETA）

擇日選時，當與諸弟子受新戒，著新衣。便欲行之。（本文）

解釋：此句在No. 2047a中作：「欲以除眾人情示不受學擇日選時當與。謂弟子受新戒著新衣。」 「謂」字應是「諸」之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