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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體 - 整容造夢在中國

商業廣告和明星效應塑造了大眾審美,叢林法則中的整容流水線重塑無數女人的臉,而在中國,普遍缺乏安全感和對物化幸福的追逐,使一切都更瘋狂和不可預料。

端傳媒記者 周華蕾 發自北京、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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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美(化名),大學生,因不滿意自己的下巴,覺得有點短,媽媽帶著她到整容醫院進行隆下巴手術。攝: 馮海泳

引子

女碩士方夏說,這是她第一次對別人承認自己整容。她削了下頜角,墊了下巴。手術很成功,甚至朝夕相處的男朋友也沒有看出她外表的異常。但她開始抑鬱,吃不下飯,用額頭撞過牆。

七十多天以來,這個秘密捂在她心裡,發了霉。

「不管我自殺也好,不自殺也好,但我現在特別想讓所有人知道,整容這件事跟你的想像完完全全不一樣。」方夏對端傳媒記者說。

坐在她的學校門口一家咖啡館,這是個有一張精巧的娃娃臉漂亮女孩子,沒有任何遮掩、紅腫或異樣。只是臉色晦暗,黑眼圈,眼睛滿布血絲,說話軟弱無力,彷彿就要溺死。方夏說她從前愛笑又敞亮,活得像快樂的 Cinderella。但她現在找不到快樂。

她側過臉,指向臉龐的邊緣角落:我沒有下頜角了,我的下巴是假的。

2015年3月7日,一位自揚州赴天津走穴的醫生從她的下頜取走了兩根魚刺那樣細的骨頭,在下巴里墊進一塊叫做medpor的高密度多孔聚乙烯生物材料。這種假體既不會像硅膠那樣透光,也不會像奧美定那樣在人體內分解,據稱它安全無副作用,但在此刻的方夏,這是一顆炸彈。

一位女士在進行割雙眼皮和開眼瞼手術。攝: 馮海泳

「沒有醜女人,只有懶女人」

就中國大陸當今社會流行的評價硬指標,方夏無疑是被上天選中easy模式的那類人:學霸,白富美,乖乖女,名牌大學碩士在讀,有一個相戀多年的男朋友,準備結婚。她一直是所有人口中那個「別人家的孩子」。

但偶爾會有某一類時刻,公主般的快樂瞬間戛然而止——比如去年在香山遊玩,她擺好pose後一陣風來,正要給她拍照的男友說:手抬起來,把臉擋著點兒。

其實方夏並不覺得自己臉大,只是自幼總有人提醒她,你的下頜多出兩塊肉。

她說自己是一個矛盾的人,一方面樂觀開朗,另一方面又容易想不開。

一路「最優秀」過來,她在意別人的眼光和評價,這是她驕傲和自尊的源頭。她照鏡子,盯著自己的臉,越看越像一個不規則的菱形。年深日久,這菱形就成為她沉甸甸的一樁心事。所以很多年後,當她在大陸流行的社交媒體豆瓣網上,看到一個熱帖完整呈現了一個原本有著「國字臉」姑娘,通過整形手術變成「豬頭」再緩慢消腫最終蛻變為一枚華麗麗的瓜子臉莞爾一笑的全過程,驚訝之餘,她記住了這個從醫學界闖入腦海的新名詞:削骨。

「你再好,也總有人比你好,」她想變得更美。方夏埋頭考研讀書的近十年間,也是醫療科技日新月異、中國經濟扶搖直上的黃金時代。一時間,熒幕、廣告和雜誌都被身體和臉孔符號佔據,廣而告之著亞洲人最標準的美——白皮膚,雙眼皮,高鼻樑,鵝蛋或瓜子臉,深v,大長腿——邀請著每一個路人自我鑒定。

「沒有醜女人,只有懶女人」的美容界口號濫觴以來,現代科技已經顛覆了牢不可破的生理規律,為人類的回爐再造提供了切實可行的保障:眼睛可以割雙眼皮開眼角增大,臉部形廓可以裁切變小,大腿脂肪可以抽出再注射隆胸,雙腿可以打斷讓膝蓋骨再次生長,勇攀理想的身高……

根據國際美容整形外科協會的統計,如今中國的整形手術數量僅次於美國、巴西,位居世界第三。但業界普遍認為這個市場潛力還太大——就萬人整形率而言,中國根本排不上號。

中國整形美容協會秘書長趙振民曾表示,位居中國人最受歡迎整形手術top3的,一是割雙眼皮,二是墊鼻樑,第三便是方夏想要的下頜整形手術。

「顴骨顴弓及下頜角肥大是亞裔女性常見的美容問題,由於其臉型脫離黃金分割比1:0.618,不符合東方民族目前以」瓜子臉』、』鵝蛋臉』為美的主流審美觀。」一篇學術論文里,日後將為方夏主刀的G醫生寫道。

做一件瘋狂的事,堵住心裡那個口子

出於一個學霸的本能,方夏開始搜索關於下頜角削骨乃至整容的一切。

沒有官方數字統計中國每年進行多少台整形手術。但來自一個叫天安公益基金會的NGO的數字表明,醫療美容在中國興起的十年間,已有20萬張臉在整容過程中,被毀容。

一位整形科醫生向端傳媒記者表示,人均醫生覆蓋率太少,中國大陸的整形美容行業實際上還處於「錢多、人傻、速來」的原始積累和產業無序膨脹階段。

「在美國,基本是最頂級的醫生才去從事整形,在中國,很多醫生嘩嘩進入快捷車道,只要有進修證書就能整容了。」 「甚至有生活美容院的按摩師學兩天就跑去給人打針了,越是無知者越無畏」。

最致命的是,整容行業缺乏監管,沒有權威的考核和對手術技術和術後效果的評價與監督機制。 民營醫院、走穴的大夫、私人工作室乃至黑作坊面對無限商機基本在沒有監管的狀態下以叢林法則發展。

方夏也曾八卦搜索過關於削骨手術的負面信息。 她認識一個男孩術後體質變得很差,開始努力吃阿膠回血,他猜測是手術時失血過多,但他拿不出證據——手術那會兒他正被全身麻醉著,一無所知;

她從八卦新聞里,扒出2010年超女王貝因實施「3D鑽石魔臉術」——事實上也是削骨——死在手術台上的事,並沒有放在心上:可能是她找的醫生不好。

整個「研究」過程中,方夏始終自認是一個有智力有判斷的知識女性,會遠離這樣的黑洞。

她很快把目標鎖定在看上去口碑不錯的G身上。G醫生一度也被訴狀纏身,一名叫鄭春燕的求美者在術後張口受限,抑鬱、離異、幾度試圖自殺,後被鑒定為九級傷殘。G的助理在「小分隊」里「闢謠」,說這是假新聞,是G醫生對手所為,樹大招風啊。方夏相信了——她看到鄭春燕術後靜態的照片里的下頜角,和她的想像一樣完美。

她加入了一個叫「小分隊」的QQ聊天群,這是G醫生的「病人」們互動最活躍的平台。

許多「病人」眼中,G是一個「神」。他的名字常常出現在廣告和新聞報道里:他曾經為一個企業家複製了一張柯林頓的臉,「他把德國嚴謹的整形技術與中國的審美傳統有機地融為一體,甚至讓你找不到絲毫製造的痕迹」。他的微博里總是曬著患者整形前差強人意和整形後若鵝蛋若瓜子的纖小臉龐,有時是他與患者的聊天記錄,像是誰在整形後找到了心儀的工作,誰找到了美滿的婚姻,再輔以一張客人粉黛簇擁下的婚紗照。

一段關於妙手神醫、美貌和命運的敘事,被如是建立。

「小分隊」和好大夫論壇里,求美者們對G醫生的熱烈追捧感染了方夏:

「顴骨下頜下巴一共要接近5萬塊錢了」

「有同行去揚州手術的姐妹留言,我好有個伴!」

「明天就要去揚州了,好興奮啊!」

方夏在論壇里觀望,心痒痒了快一年。但真正讓她從理論走向實踐的是:一天,她和男友——也就是她的未婚夫——準備分手。

北京中西醫結合醫院皮膚激光整形美容中心科主任胡守舵向端傳媒記者表示,前來諮詢整容的女性往往分兩類:第一類是陽光型的,年輕小姑娘,想擁有更美的自己;第二類滿臉的困惑、滿臉的迷茫,是婚姻或感情即將或者已經出問題的。

「離婚的,我一般先勸,你們回去好好想一想,」胡守舵說,「醫生需要挖掘病人心底最重要的東西,問問她的初心是什麼?」

其實方夏在收拾行李,顫抖著奔赴手術台的路上,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麼。

儘管後來方夏靜下心來想過,「整容的風潮太大,我也被裹挾進去了」,但那刻,她只想做一件瘋狂的事,來堵住心裡那道口子。

隆下巴手術結束後,緊緊抓住其中一名陪同朋友的手,在手術台上哭泣。而醫生稱她的整個整容過程至今才進行了一半。攝: 馮海泳

掏錢,刷卡

天津464醫院。三甲醫院。

從門可羅雀到2007年後的大紅大紫,中國醫院的整形治療正在經歷一段從「燒傷科——燒傷整形科——整形科——整形美容科——美容整形科」的歷程,這也是它從國家提供的公眾服務緩慢向商業轉軌的過程。一些醫院已經開始將整形科剝離出去民營經營,但實體往往還放在醫院裡。

這裡更像是一個「美」的市場。醫生是一個產品提供者,根據求美者的不同需求,對於身體或面部的各部位進行改造或重塑。購買「美」的顧客,往往不是「病人」,而是一個正常人。

在從前的中國,「整容」是一個神秘的領域,它只是若有似無地出現在明星和有錢人的光環之下,展示著「美」的示範效應。消費文化的時代,身體的重要性被抬舉到空前的高度。隨著物質世界的日益豐盛、鄰居韓國俊男美女生產線的壯大,整容在尋常大眾中普羅開來,越來越成為求美人士日常消費的一種。

大眾傳媒上對整容後擁有完美臉龐的明星的熱捧,整容醫院鋪天蓋地的造夢廣告和越來越降低的整容手術費用,讓普通人覺得,擁有一張明星臉並不再遙不可及,反而,也許可以成為改變生活甚至自我內心滿足的途徑,而如果一個女人不美,在越來越多原本缺乏自我認知的女孩子心目中,是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的事情。

按照G醫生微博上置頂的信息,端傳媒記者添加了他助理的微信,表示想做顴骨內推手術的諮詢。天津464醫院的官方網站對這項手術有過一段介紹:「身材修長苗條的趙小姐為剛剛結束的戀情痛苦不已,原因僅僅是因為她的顴骨高,偏偏對方的家長相信』面相』里的』顴骨高,殺夫不見刀』的說法。因此錯過了一段美好的姻緣。」

在實施中,這項手術口內切口入路,將軟組織剝離顴骨,用小型電鋸將顴弓處截斷或半截斷,把顴骨內推到正常位置並固定,或不固定待其自行癒合。由於顴骨和下頜骨是面部「承重牆」,彷彿一張粘膠撕下再貼上,術後常見面部下垂的現象,許多保守的醫生認為這項手術風險過大,不建議求美者採用。

面對諮詢者,G醫生助理回復迅捷:「你想什麼時候手術?」

9月21日下午,天津464醫院6樓。這裡通體為以雪白色為基調的裝修風格,流線型未來感的前台,休息處沙發正對的40寸電視上播放著台灣綜藝節目《康熙來了》,該期主題泄露著「美」之場域的核心機密——《醜小鴨變美的血淚進化史》。

「就做顴骨內推嗎?」衣服潔白的紀姓護士輕聲細語著建議加碼,「要不要做下頜角?」之後她對端傳媒記者表示,不同項目價格不一,做全套(即顴骨內推+下頜角切除+墊下巴)有折扣。

一位北京三甲醫院的整形科醫生告訴端傳媒記者,商業運作很可能導致院方「不是按醫學原理來給你推薦,而是有一整套』話術』,上來就哪兒都是毛病,把你說得一無是處,包括克夫。」

在民營的整形醫院裡,護士,助理,有時又叫諮詢師,她們扮演的角色類似於商場「導購」。通常學歷為高中,不一定具備醫學常識。醫院對於她們的評價,建立在銷售額的競爭之上——每個月所有諮詢師大排隊,按照總銷售額除以客源數算出平均客單價,以此為標準進行大排隊,並實行末位淘汰制。

自然地,出於自我生存的需求,每個整形科醫護人員的主要工作是,讓客戶意識到自己外貌的不足甚至缺陷,再為其指引一條走向美好新世界的通途。她們把整容描述為一個英雄與勇氣的故事,而客戶僅僅需要——掏出銀行卡,鼓起勇氣,走進手術室。

你能把G送進監獄嗎?

在這間三甲醫院裡,為滿足眾多粉絲的「瓜子臉」需求,來自揚州的特聘專家G會時不時坐陣主刀。他看起來屬於熱門醫生,每天要做兩台手術,總是一群姑娘在候診室排隊等他。方夏的面診時間也是硬給見縫插針的,全程不到5分鐘。

方夏不喜歡在中國大陸90後年輕姑娘里流行的錐子臉、美瞳、純潔的45度角仰望天空這類造型範本。她一個勁兒地強調,要自然。

G醫生指著她的顱面CT說,你這是典型的適應症。去除下頜角,再墊個下巴。方夏:我挺喜歡我的下巴。G:你下巴本來就回縮,做完手術肉會堆到下巴這裡,放心吧,只尖一點點,跟你現在的下巴一模一樣。方夏:好,一模一樣。

最後,G問:你結婚了嗎。方夏說:沒有。

她聽見G醫生回了一句:那就好。

墊下巴多加了一萬,手術費用零零總總共計五萬元人民幣。刷卡。體檢。驗血。上手術台。全身麻醉。花了快一年時間糾結,整個手術在24小時內就結束了:不到5分鐘的面診,3個半小時手術。

當她再次睜開眼睛看到鏡中的自己,嘴裡插著引流管,頭被繃帶一層又一層裹起來,像個肥碩的洋蔥。莫名其妙地哭了。

手術很成功,她甚至不到十天就消腫了。原來尚有稜角的下頜角不見了,她的側臉變成一條柔滑的曲線。不像她另一位被削狠了、一上街就被問「你整容了?」的朋友,沒有人看出她整容了。

男朋友找到她請求和好的時候,她感覺自己的臉每分每秒都在接受他目光的檢閱。結果他說:你瘦了。

而當她抬起嘴角想像從前那樣大笑,發現下巴里的假體和傷口頂得她隱隱作痛。她看到自己笑起來下巴長得可怕,像個巫婆。這種立竿見影的改變,在方夏身上起了強烈的排斥反應。

她長時間面對鏡子里的自己,這是一次自我揭發。她沉悶、觀想,一次次抬起兩腮的肌肉,為臉找到了各種各樣的比喻:香蕉。鞋拔子。圓規畫出來的弧度。皺得像核桃 她不怕疼痛。只是,「我真的完全無法面對這張流水線生產的臉」。

70天後,方夏再次找到G醫生,希望把下巴里的假體取出來。這次G醫生呈現出一副醫法謹嚴的面孔,與術前那個輕鬆的他截然不同。G說:不能取,軟組織已經被撐開了,面部會下垂,會有雙下巴。

那刻方夏覺得:童話世界坍塌了。

事實上,作為科班出身,G在一面大批量進行下頜角切除的同時,也在醫學的學術世界裡探討著下頜截骨手術的種種前沿手段、實施路徑和後遺症。在一篇由G參與署名的論文《下頜角修復病例常見問題及分析》里,他提到了針對下頜角肥大的整形,「手術時往往不能精確截骨」,而可能導致的後果是:下頜角截骨過度,患者形成「馬臉」;雙側下頜角不對稱,面部軟組織下垂、肌功能紊亂、切口瘢痕、術中失血過多或大出血、下唇頰部麻木加重、面神經損傷下唇歪斜……曾有削骨過度的案例出自他手,便再修復,植入人工假體,直到補出一個患者滿意的輪廓。

在醫學上,類似失敗是小概率事件。手術前院方會要求求美者簽署一個「免責聲明」,約定不可控風險由求美者承擔。這樣的聲明,方夏也簽過。當時她看著密密麻麻的白紙黑字有點犯暈,「就跟看租房合同似的」。她隨意劃拉上自己的名字。在流水線般的手術購買行為中,這個「後果自負」的瞬間倏忽而過。

徹底退出了「要美就要付出代價」的「小分隊」後,方夏發現了另一個組織——「顴骨下頜骨失敗修復群」,裡邊集聚著三十來個認為G醫生手術失敗的「患者」。

他們多數人陷入一個燒錢修修補補的無底洞,有人抑鬱,怨「自作孽不可活」,有人憤而維權,成為G和他助手口中的「魔鬼」。

一個網名「後來」的姑娘,簽名「最好的時光,是再也回不去的時光」。術前總有人說她長得像范冰冰或張馨予——如果臉再小一點的話。她好不容易攢夠5萬做了「全套」, 但整容後,許多人說她「變醜了」,包括她的母親。她的樣貌仍然在發生改變,面部整體下垂,淚溝、鼻唇溝加深,嘴巴變凸了,鼻子也似乎不比以前挺了。

另一個姑娘S,因為術後抑鬱,五年沒有工作。她一面修復一面維權,對北京各大醫院擅長輪廓修復的醫生瞭若指掌。她對方夏說,手術已經傷害到她身體,顴骨里有鐵絲,下巴一直在流血,她平生最大的願望是要把G醫生送進監獄。為此,她擔起一個「反水軍」的角色,搜集著G的種種失敗案例,反覆在互聯網發帖再反覆被刪帖、封號,以至奔赴揚州成為G的醫鬧,差點被警察帶走。S希望方夏參與起訴G的聯盟,方夏認為醫生手術並無大的瑕疵,S便將矛頭指向她:你是G的托兒吧?

當端傳媒記者間接詢問S是否願意接受採訪時,S問:記者能把G送進監獄嗎?(未完待續)

那是我的骨頭!

G大夫的太陽照常升起。偶爾他在微博上轉發范冰冰語錄:挨得住多大的詆毀,經得起多大的讚美。繼續發著經他妙手回春的「整形前」和「整形後」。7月31日那天,醫生一如既往在公共空間曬出九張不同形狀的下頜角截骨。方夏認出第8張魚刺狀的骨頭是她的。有朋友評論:圖8那麼窄的下頜也有做的必要嗎?

她想用一個曾經質疑過G醫生的馬甲跳出來說:那是我的骨頭!

可是網路顯示「無法回復」——她也被拉黑了。

4月底,方夏在天涯上發過一個整容失敗的反思貼,五個小時內點擊量過四萬。「很多網友評論,我還沒有回完,出門吃了個飯,就被天涯扎口子了。」

拉黑,刪帖,無法發聲。

沉默的螺旋也在整容界被複制著:檯面上的負面信息被儘可能清空了,世界看起來歌舞昇平。理性的人選擇忘掉過去重新生活,困住的人難以順暢地表達意見。方夏越來越看不懂了:為什麼當初的假新聞原來是真的,但身邊朋友真正的憤怒看上去又像假的?

一個希望削臉的姑娘聯繫上方夏,在聽完方夏盡數整形手術風險及抑鬱種種後,姑娘說:你找的醫生可能不好。

「其實她並不想聽這些不開心的事,只想尋找支持和鼓勵罷了。」方夏說。

方夏正在經歷人生最困惑的日子。她很想像以前那樣再去臭美,但她不敢面對人群,不敢面對爸爸媽媽。她害怕來自別人的評論。情緒時起時伏,她推掉幾乎所有朋友的邀約,從早到晚躺在床上玩手機,也不吃飯。等男友下班回家,見她在床上還攤著一動不動,趕緊給她送來蘋果、甜品、叫外賣。

方夏知道自己身在深淵,但她沒有力氣走出來。她終日流連在「整形失敗」的網路訊息里,泡論壇、搜微博、與各色整友聊QQ打電話,或者玩一個叫《天天愛消除》的「很腦殘但很爽」的遊戲,最高紀錄36個小時除了上洗手間沒挪過窩。

她從頭到尾翻看自己所有的照片,越看越難受。一次她忽然發現,其實變化最大的不是下頜角,是她的眼神。以前她的眼神是清澈如水,現在灰濛濛沒有生氣,甚至有些可怕了。

「長得好看受人關注我會開心,但受人關注的辦法有很多種。當有一天我老死了,人們埋葬我的時候,我希望他們是因為我克服了這些情緒,做了一些事情。」積極的時候,她努力說服自己,擰緊頭腦里的發條正常運作。

她花費15萬,根據醫生的建議做了鼻部綜合以及髮際線下移手術。手術後,她出現嚴重感染和疤痕增生。攝: 馮海泳

可是。

5月底的一天,方夏的班集體錄了一段視頻。她看到視頻里自己的側面,「以前有稜有角,現在是像氣球一樣的圓弧」。一個同學笑嘻嘻地評價道,你是小包子臉。像是最後一根稻草,她感覺自己被戳穿,一下子塌了。

小包子臉。小包子臉。小包子臉……

這天晚上22點22分,她發了一條微博:「三月七號,到現在八十天。這八十天是我人生最灰暗艱難的八十天。爸爸媽媽,就當沒有我這個女兒吧,我陪伴你們度過了十六年的光陰,算是報答。別了,我的愛人,我們相互見證成長,竟也十年時間過去了,你會找到那個她,我祝福你。」

她打算在死前跟男朋友攤牌,把這個爛在心底逼得她無路可逃的秘密坦白。

她等待他的審判。

沒想到他零時差就接受了:我還以為你被那個啥了。原來只是動下巴。

切開的創口裡,螺絲刀、鑷子、剪子不停地在方夏的下頦里找啊找,不小心碰到一個麻藥未達的地方,疼得鑽心。 在未婚夫的陪同下,方夏決心取出她的假體,墊在下巴里的medpor。這種人工骨會隨著時間,漸漸和人體組織融合在一起。方夏感覺就像把貼在一起的水泥和磚分開一樣。取出的瞬間,她聽見假體和她分離的聲音:刺啦。

把我P回原來的樣子吧

「這個手術就像一面鏡子,或者是很神奇的……像生命遙控器,我通過一個按鍵,穿越到一個狀態,去過了另一種生活,我想像中會更好的生活。以前我以為長得漂亮就會要什麼有什麼,就會沒有煩惱,真的這麼走了這麼一遭之後,還是自己的日子比較好。」

9月,端傳媒記者再次見到方夏,她又變了一次「臉」。她說最近班上開了一個討論會,才發現自己忙著抑鬱的時候,其他同學都有了那麼多進步,做了那麼多事情。她的臉有了血色,眼神也生動起來。

「現在想來我真的不適合做下頜角,可是 G 還是很輕鬆就給我做了。我覺得對於適應症的評估,還有心理評估,甚至職業家庭背景的評估這些都很重要,」方夏說, 「我不否認有很多被他做完變自信很多的人 ,但是我確實是被他強大的網路水軍忽悠的 。」

她意識到自己的病不在臉上,而是在心裡。「如果我真的去了,墓志銘應該是,一個愛美的女孩死於愛美,還是,一個自卑的女孩死於自卑?」

美國已故整容外科醫生 、心理醫生、演說家 Maxwell Maltz 曾寫過一本名為《心理控制術》的暢銷書。Maltz 博士發現,許多患者儘管獲得了新的面容,但其內心的痛苦與缺乏安全感仍然影響著他們的人生。他在書中寫道:「許多考慮進行整形手術的人,其需求並不僅僅在於做一次外科手術,有些人根本沒必要做外科手術。如果我把這些人看成病人,看成一個完整的人進行治療,而不只是治療他們的鼻子、耳朵、嘴巴或胳膊腿,那麼我就應該給予他們更多。除了矯正相貌上的缺陷之外,我還應該讓他們懂得怎樣得到心理、情感和精神上的』整容』,怎樣消除情感傷疤,怎樣引導正確的態度和想法。」

「削骨以後,我的側面就特別奇怪,斜度太陡了。雖然側面更陡,正面卻因為肉肉堆積變胖了,這就是自然法則不可違抗的道理,」方夏說,「我的臉也不可逆,但我接受了。」

她仍然在意自己的臉龐,但她已經開始和這張嶄新的臉和平共處,把精力投放到自己真正值得為之搏命的未來里去了。

9月末的一個晚上,方夏和同學去拍藍底證件照,以備投簡歷應聘的需要。預覽照片的時候,她一看就愣住了——photoshop 上,修圖的攝影工作者抹掉了她兩頰嘟出來的肉,把臉往裡收,拉長、拉長,拉出了一張證件照上完美的瓜子臉。

醫生在做下巴假體塑形。植入假體需要多次嘗試效果,形狀不能達到滿意的效果,就要重新取出修正,然後再次植入。攝: 馮海泳

方夏請求:把我P回原來的樣子吧。

「這是按流程做的,別人都是要把臉P小了,」對方坐在電腦前,手握滑鼠,斜了她一眼。

(應受訪者要求,方夏為化名)

馮海泳,騰訊新聞及通訊社特約攝影師,圖為與騰訊合作拍攝的中國整容系列。

轉自 theinitium.com/artic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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