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抗油膩

我學東西總是比別人慢半拍，譬如游泳。

普通人學自由泳，一兩個月就能上手，我花了一年，才學得其中皮毛。但這並不妨礙我的喜歡。在深圳數年，有大半時間都是在游泳館度過，無論冬夏。一開始沒師傅教，就在泳池邊上看，琢磨別人的動作和節奏，遇到老手，就厚著臉皮，過去討教。

因為住桃園，基本都去附近南體的游泳館，四十元一次，辦卡也幾無優惠。我每周一般去三次，喜歡在冬日游，尤其是溫度最低的那幾天，因為人少，不用扎堆，可以游的更暢快。夏天最好是游早場，七點到九點，游完還可以去附近吃碗雲吞面，傍晚去的話，基本要排長隊。

我一般都待在深水區，偶爾跑到室外場，那裡視野佳，景緻好，秋天的傍晚，你能看著天色從海藍漸變成淡淡的墨黑；夏季，或有大雨傾盆，彷彿水天一線，但此時管理員就要趕人進室內；十五前後，還能遙望圓月。

游泳有個好處，能讓人徹底放空。

想像把自己丟進水裡，就像剛出生的嬰兒，除了泳褲，啥也沒有，在划動手臂的過程中，雙腳打著節拍，在一呼一吸的間隙，去感受水的波動；在練習速度的時候，去感受每一個動作，身體每一個部位都奮力向前，專註於如何更準確的發力，一個小時，全身輕鬆。

除了放空，泳池也是一個「想事情」的好地方。

生活里有太多雜音和訊息，容易讓人陷入一種「間歇性真空」，無法從容思考，準確判斷。來到泳池，關掉手機，遠離人群，在水中去重新審視你的疑惑、慾望、恐懼，洗去一身油膩。

嗯，油膩。

這種油膩可能是身體上的，譬如滿臉油痘，煙酒不離，寧願刷抖音，鬥地主到凌晨兩三點也不睡覺，想熬中藥一樣熬夜；這種油膩也可能是心裡的，得過且過，老油條，混日子。

油膩與年齡無關，身邊就有不少油膩的人，譬如小老闆自己，所以我很羨慕少有的，不油膩的人。

比如說，有個朋友，可以一次花數千萬全款在深圳買兩套房，但依然一周七天，勤勤懇懇工作十幾個小時，只因「熱愛」；有個前輩，靠著微薄的退休金過日，但總會把省下來的錢，買上各種鮮花綠植，澆水施肥，把破落的院子擺弄成精緻的小花園，只因「好看」；

有個年輕的鄉鎮老師，在唯分數論的當下，卻依然篤定認為：「教育的本質就是一棵樹搖動一棵樹，一朵雲推動一朵雲，一個靈魂喚醒一個靈魂。」（語出哲學家雅爾貝斯），花費大量的時間去踐行他的教育理想；有個開茶飲連鎖的老闆，在繁忙的工作之餘，依然每天會擠出固定的時間去閱讀、思考和鍛煉，數年不怠......

上述提到的人，寓居各地，年紀各異，職業不同，彼此並無交集，但有一共通，身上絲毫看不出一點油膩。

什麼是不油膩？《人物》雜誌最新一期專訪，演員張震評價導演田壯壯說：「......心裡沒有雜質......他能夠把他的那種浪漫，那種不將就的活法兒，一直維持在恆定的狀態，外界怎麼天翻地覆，他始終是他。」

心裡沒有雜質，就像水一樣。

水，是很有意思的東西。去游泳館，你可以在水裡去理解「波動」這個詞，就像天氣四季，人的情緒，股票指數，有起伏，有漲跌，不去對抗，不去預測，而是感受。判斷和選擇，往往自然浮出水面。游泳對我是如此有吸引力，以至於這數年間養成習慣，不管在工作或生活中，遇到多棘手的問題，我都先撇一邊，游一場再說。

當然，放空和走神有時候很難分得清，因為泳池裡身材好的姑娘太多。

上面說了這麼多，但對我來說，生活兩件事最要緊：吃好飯，睡好覺。每周數次的游泳，動力只有一個：可以放開肚子吃。有個做餐飲的朋友說：「我運動是為了保持最佳狀態，放開吃喝。」

深以為然。

游泳前半小時，我通常先去樓下吃碗雲吞面，店家在此開了近三十年，雲吞、粽子、牛腩均現包現制，店只數十平，日日人滿為患。店裡辣椒醬系主人自製，甚有香頭，導致總有食客去偷辣椒醬，店家無奈，只能貼條告示。

游完出館，全身舒適，胃口大開，趕緊找吃。

往東數百米，有家本地椰子雞，不出名，人不多，但椰子都是現切現倒，十分甘甜，雞肉夠嫩，佐以醬油、薑末、檸檬混合的醬汁，更能激發鮮味，兩人去吃，只消一百來塊。

煲仔飯更是此店一絕，煲仔飯的關鍵在於，起鍋前，順著鍋邊淋上一圈豬油，等下方能吃到香脆的鍋巴。胃口好些，還可以來一碟椰子糕。

如願意走遠一點，往南有家潮汕大排檔，店面不太，點兩碗番薯粥，炒一碟番薯葉，大火熱油，猛炒收火，再切一盤滷水，或一盤清蒸鱸魚。

其他連鎖店鋪如八合里和金稻園，自不必細說，八合里去了數十次，其牛肉鮮度均能保持高水準，這對供應鏈要求極高，確實不易。金稻園每次去，必點普寧豆腐，一碟僅二十來元，外酥里嫩，再佐以蒜泥醋提味，不過要小心燙到嘴。

有時也自己煮，下班路上，順道在錢大媽買好食材，譬如排骨半斤，盡量挑骨多肉少，焯熱水，苦瓜切塊，蒜頭拍碎，麵餅兩個，煮上一鍋，吃完再來一杯單樅解膩。

作為一個典型潮汕人，小老闆的飲食觀念很狹隘，不鮮不要，不清淡不要，鮮少有嘗試其他菜系的慾望，就像在深水區，總是固定游同一條道，一如極強的邊界感，「珍視的一定會拚命維護，看不上的，絲毫不會去掩飾內心的鄙夷。」生活幾無波瀾，唯一改變的是：

如你所願，小老闆活生生把自己吃成了胖子。

這篇文章寫到一半，有位朋友反駁我，退一步說，油膩也是一種正當性選擇，各人有各人的不易，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恩，也對。那麼堅持是否還有意義，或意義是否真實存在？

周末看了前中金（CICC）直投部總經理翁怡諾先生寫的新書，他在後記里寫了這樣一段，我覺得似乎能回答這個問題：

「.....從宏大的宇宙視角來看，物質存在皆為偶然，生命也無特殊的意義。所以對於人類這種生活在自己編織的意義之網中的動物來說，都需要在無為中求有為，在無意義中尋找意義，即看空而做多。」

不說了，去游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