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有多深,全看「心的閱歷」
作者:譚無稽
來源:微信公眾號「大陰陽論」(ID:dayinyanglun),專註佛、道、易、王陽明的高品質原創。
要說禪宗法語里最有名的話,青原惟信禪師的這段上堂語,必定是其中之一:
老僧三十年前未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及至後來,親見知識,有個入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個休歇處,依前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大眾,這三般見解,是同是別?有人緇素得出,許汝親見老僧。(《五燈會元》卷十七)
大陰陽社有朋友問我:如何才能「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這一問很有意思,因為不是問的如何「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這首先是有著一份踏實和老實,如此方可言道。踏實和老實往往來自願望的熱切,這是人之常情,也是道行之始,由此可以體會發心和發願為什麼重要,起步之前要先把願心立定夯實下來。然後也是最重要的,便是能明白她為什麼會有這一問:真正困惑她的是如何才能上道和上路,那種願望的熱切和那一問的出發點,就是來自這裡。
而如何上道和上路,恐怕也是橫亘在多數人面前的第一關。願心決定著能否起步,這一關能不能破則決定著能否邁開腳。關係著能否打破這一關的,是能否把握修行的原理,見地和認知是打開這一關之門的鑰匙。只有瞭然於胸,方能心甘情願、腳踏實地。關於這個原理,我在以前的文章中已經說過一些我的心得,諸如「逼急眼了,才能悟道」,那些悟道者往往是在嘗試盡了種種方法卻依然不能徹脫,山窮水盡之際突然發悟的,有大善知識接引還稍好一些,越是依靠自力越是如此,這是說的現象。諸如修行與悟道的關係就像功底與藝術,藝術要靠功底為基,功底卻未必能帶來藝術,那些悟道者之悟,也往往是在不經意間突然發生的,沒有規劃和預期,因為這一悟是禪宗所稱的「無門關」,無門可入、無路可達,只能以修積累觸發的因緣,這便是「因上努力,果上隨緣」,這個才是真正的原理。雖然如此,還是有些太出世間了,對在世間的很多人來說總覺隔著,不能落實下來接上地氣,也不能把出入世打通。那麼有沒有這樣一種原理的解釋呢?大陰陽社那位朋友的一問,恰好就點出來了。
其中的關津,就是「閱歷」二字。人們只知道「事的閱歷」,而很少有人注意「心的閱歷」。如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要走過千山萬水。如何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待你歸來。
閱歷的重要性,大概已經用不著多說,每個人都有體會。所謂世事洞明皆學問,當我們想到智者,腦中浮現的都是老者形象,那其實就是我們內心深處對「閱歷帶來覺智」這一點的先天本能認知,是一種自帶的深層「精神基因」。這樣的印證隨處都是,人未必老才有智慧,那些年紀輕輕便老成持重的,則往往經歷了更多的事,見過更大的世面,依舊不離閱歷的實質。動物活得久了我們覺得會成精,物件老了我們覺得有靈性,這則是最生動樸實的展現。當下身邊如此,大至宇宙何嘗不是如此——空性不就是全體法界緣起的無邊無盡中來的嗎?這緣起的無盡無邊便是宇宙的閱歷,般若空性便是宇宙由此成就的心智。宇宙之實相只是兩點:存在與運行,人循天道,所以人的覺悟之路叫做「修行」,修在於行、修靠的是行,閱歷關係的則正是行。無論天地還是人間,都顯示閱歷就是達道之路。「道」字之義便是路,道就是在路上,就是閱歷。
閱歷以成覺智,此為天道。既然如此,心的覺悟啟智也必然遵循這一法則,靠的便是「心的閱歷」。人的覺悟和本智,就是從心的閱歷中來的,心的閱歷有多深,悟境便有多深。事物上的閱歷帶來世事的洞明,心的閱歷帶來心的洞明。何謂心的閱歷?把閱歷分為事之閱歷和心之閱歷,其實是落在分別了,這只是方便。一切閱歷其實都是心之閱歷——事上的閱歷不就是作用於心,與心交互化合,才成就出那些覺明智慧的嗎?人們只看到事的閱歷,很少注意心的閱歷,這便是虛妄所在,因為不知歸根複本。歸於心之根本,這是大基礎和大前提,也是提出「心的閱歷」這一概念的第一重大意義。這便是心與事、內與外、出世與入世的打通,天道不分人我內外,分此分彼的只是人。
那麼便可以將心之閱歷與事之閱歷進行類比,準確說是打通歸一。事之閱歷是我們所熟悉和感同身受的,以此理會心之閱歷以及覺悟,就會很親切,這就是那個接地氣的落實之處。那便是:心就如同人,種種心念煩惱就如同世事,修行時降伏其心、究明參悟的種種努力,就如同人在世間的種種艱辛困頓、摸索前行。心的修行充滿了辛苦和困頓,就如事上的磨鍊充滿了困難與迷惘。心於修行只能勇猛精進,就如人在世間只有咬牙硬闖。心之修行中常常遭遇眾多不可預知的狀況,需要隨時調整,就如人生總有很多的規劃實際卻常常充滿了變數,需要隨時應變。心在修行中常常不知道會通往哪裡,只能憑著願力道心不退,就如人處世間前方是什麼常常是看不清的,只能抱著希望不輟前行。修行是奔著覺悟而去,就如人生是向著目標而行。修行是為了主宰自己的慧命,就如奮鬥是為了主宰自己的命運。修行的最後是在沒有準備之下豁然洞開、大徹大悟,就如人生的最後常常偏離了預想,卻又是柳暗花明又一村、路轉溪頭忽見……
這樣的類比,可以有很多很多,將人生世事之悟落到心性上,便都是最好的指引,最能安穩和踏實自己的心。人是有兩個人生的,一個是物理人生,一個是心理人生。莊子言:「惟達者知通為一。」
說白了,所謂的心的閱歷,首先是回到自己這顆心,這裡才是道場。可以借事煉心,也可以直觀其心,總歸是不離自心。然後為了明心見性作種種探索努力,其中會遇到的狀況千變萬化,也從來沒有一條保險的路和捷徑,而只要去行只要努力便都是閱歷,有閱歷就已經夠了。縱然是歧路彎路,那也是閱歷,都在事相通達的範疇內。這就像岩頭全奯禪師和雪峰義存禪師這對師兄弟,岩頭慧根猛利,悟境超絕,開悟很早;雪峰則經歷了漫長而艱辛的歷程,直到40歲後才悟。待到開法接眾,岩頭從少有言語到只剩一聲「噓」,有人道他這是機鋒太高,常人難以觸及,在我看來卻也是方便不足,相智不夠。雪峰則成一千五百人大善知識,下開雲門、法眼兩宗,而為一代宗師。因為他經歷過那種艱辛曲折,他知道人們會遭遇什麼困境,因此他的相智足夠通達。所以不要怕歧路,從來就沒有白走的路。以上歸結為一句話,就是人在世間只有行行復行行,自己這顆心也只有行行復行行。閱歷就是行,行便有閱歷。就算是腦袋想,那也是智之行、智之閱歷,所以越思考越聰明。
閱歷,這兩個字何其有況味。讓我想到四大名著。四大名著其實都是在說一個字:空。紅樓開篇便是空空道人,結尾則是白茫茫大地真乾淨,其間種種千姿百態人物及其遭際,那便是世間眾生與心中諸相的寓言,富貴繁華、情天恨海也只是慾望蠢動的隱喻,皆是為最後崩塌的宿命作棋子,巨大的落差如山之崩裂,中間於是開闢出一個「空」。眼看著這一切的賈寶玉,原是青埂峰下一塊石頭,他悟了,人哪能比得了石頭的靈性。紅樓關注的是活生生的人,水滸則將其開闢為世間,世間即是江湖,也終究是一場熱鬧一場空,魯智深的悟,武松的出家,一死一生不離一個斷舍離的歸旨。三國更將其開闢為天下,萬般你爭我奪權謀計算,終也逃不出開篇所引楊慎《臨江仙》詞中那一句:「是非成敗轉頭空」。西遊最後又將其擴展到三界,主角之名便是「悟空」,他也是石頭中蹦出來的,呼應著紅樓一夢。空如何悟?九九八十一難之前,是與前塵往事的告別;九九八十一難之後,是與心中夙念的緣盡;最後才有一個修成正果。
這四部書,就是人生的四個寓言,而同歸於「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空,合之一起勾勒出天地人世的實相,終究離不開一個閱歷。而且還為我們指出了另一個至關重要的點——光有閱歷是不夠的,這個閱歷還要走完一個周期,這個周期便是「成、住、壞、空」。一念生滅便是一場成住壞空,一生完整走過也是一場成住壞空,宇宙從大爆炸到熱寂還是一場成住壞空。周期有長有短,不同的人需要的周期是不一樣的,這要看你的慧根、因緣和造化。而無論如何,你要去走,只有走才有閱歷,只有走才能走完閱歷的周期。歸根結底,要害還是一個「行」。
回到開始的那個問題,如何才能「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我當時的回答如下,就作為總結吧:
須走過千山萬水,才能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及至歸來,也才能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震旦雖闊無別路,要假兒孫腳下行」。所謂看破紅塵,那是要在紅塵中走一遭,歷盡悲歡離合起起落落的。一切世事洞明、此心安寧的智者,都是從閱歷中來。世間的智者靠的是世間的閱歷,出世間的智者靠的是心的閱歷——這就是根本,你要回到你自己的心,在自己這顆心上各種摸索困頓,然後才談得上突破。修行的道理,說到根本上便是「心的閱歷」。世間閱歷你也許沒有那樣的機會,心的閱歷卻在你自己。世事不足夠的,要靠心事來補。道無門可入,無路可達,唯靠這心的閱歷,艱辛困頓後豁然洞開。所以不要在意什麼方法,重要的是邁開腿去走,特別是心之腿。也不要怕迷茫困頓,那才是實實在在的路。無法為法,只是去行。
最後再提起青原惟信禪師的那一問: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只是山,看水只是水——「大眾,這三般見解,是同是別?有人緇素得出,許汝親見老僧。」「緇素」便是黑白,這裡是說分辨。「親見老僧」,禪宗古德常作此語,他們都是悟人,見他便是見性。那麼,這三種見解,到底是同是別?
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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