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辦婚姻:一位女遊戲設計師的勝利逃亡
「下一個遊戲?暫且還不能透露,不過已經在設計中了。」
作者丨五五五
就像一個普通的外國遊客,納什拉登上了長城。京郊的風吹過她栗色的頭髮,沒有男性監護人,沒有頭巾與面紗。這次來北京,除了作為一名桌游設計師在DICE CON第四屆華人桌面遊戲大會上發表演說、參與業內交流,她此行另一個重要目的,就是到長城採風。對於這座被稱為「世界奇蹟」的建築,美術設計專業的納什拉仰慕已久。一個新遊戲正在她的腦中逐漸形成。
載入超時,點擊重試
天色漸晚,納什拉回程時才發現手機沒有信號,無法聯絡她的中國翻譯。可她不覺得這是個麻煩,就算獨自一人,異國他鄉,她也總能找到路——19歲時,從巴基斯坦的卡拉奇出發,納什拉走到了美國羅德島,接下來是紐約、北京、佛羅里達、迪拜……她將那個時而燃燒與爆炸、視女性頭髮為「羞體」的家鄉拋在腦後,越走越遠。
我在她下榻的酒店等待採訪她。推門而入的納什拉·巴拉賈瓦拉(Nashra Balagamwala)鼻子上綴著一小顆極具異域風情的鼻釘,除此之外,她和其他年輕女孩一樣,穿著入時,化妝,戴首飾,灰綠色的眼睛像極了《國家地理》1985年6月封面上著名的《阿富汗少女》。
「在巴基斯坦,所有人都覺得我太野了。」說這句話時,她挑了一下烏黑娟秀的眉毛。
讓納什拉聲名鵲起的是她的桌游處女作《Arranged!》,在這個遊戲里,玩家要扮演面臨包辦婚姻的巴基斯坦女孩,用「和男性友人逛商場」「晒黑皮膚」「增肥」「透露找工作的消息」等手段逃脫嫁給糟糕陌生人的命運。這款話題性超越遊戲性的桌游作品幾乎擊中所有政治正確的「G點」,讓她迅速眾籌到2萬多美元的遊戲製作款。當時她正處於困境之中——在羅德島設計學院畢業之後,她曾到著名美國玩具公司孩之寶實習,實習期結束,她沒能獲得留下來的機會,而巴基斯坦,是難以回去的故鄉。《Arranged!》是在她生命這個節點發生的「黑天鵝事件」,也是留在美國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輿論爆炸。BBC(英國廣播公司)、《財富》雜誌、NPR(美國國家公共電台)競相前來採訪,在鎂光燈的照耀與眾人的讚美聲中,納什拉順利拿到為傑出人才準備的O-1簽證。這很容易給人一種先入為主的感覺:這是個聰明的、懂得巧妙利用政治正確的姑娘,她在鏡頭前向美國人售賣她身上的標籤,目的就是那一張「綠卡」。
「我想要美國簽證。」納什拉大方承認,「在這裡我能開展事業,或者繼續接受教育。」通過《Arranged!》她得到了她想要的,並且她想要的不止這些——有些事,只有認真玩過這款遊戲的人才能明白。
《Arranged!》的遊戲版圖就是一方小小的卡拉奇——它是納什拉的家鄉,也是巴基斯坦第一大城市,有人稱這裡是「死亡之城」:每天,這個城市裡的人們都在投擲石塊,燃燒車胎,有人尖叫,有人流血:這裡承載了太多前來謀求生路的人口,其中30%以上的勞動力沒有工作。這裡各種衝突劇烈,相比之下,包辦婚姻好像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納什拉的姐姐還有女性朋友們,都是被這麼嫁出去的。
18歲,從藝術學校畢業的納什拉,要面對的也是這個問題:按照傳統觀念,她該嫁人了。聽從父母安排,和一個完全不認識的陌生男人結婚。
把時鐘再往回撥一點。年幼的納什拉,還沒長到必須戴頭巾的年齡。卡拉奇的空氣又燙又干,納什拉跟在堂兄身後奔跑,一路揚起跳蚤市場的灰塵。孩子們買回一些二手遊戲,在怎麼玩這件事上,納什拉相當有自己的主意。
「我不理原本的遊戲規則,自己去創造設計一個新規則,這麼看的話,我從小就想當一個遊戲設計師吧。」
在接下來的日子裡,納什拉開始不自覺地向這個目標靠攏。她念書,進入藝術高中學習,逐漸形成屬於自己的美術風格——明艷的色彩,纖細靈動的筆觸,同時極具民族特色。十分傑出,同時,她必須要嫁人。
在阿拉伯世界,女孩不聽從父母對婚姻的安排,很可能會被家人「榮譽謀殺」。僅2014到2016年,巴基斯坦發生了1278起榮譽謀殺案件,事實上被害女性人數遠超報道。在不馴服就會被殺掉的死亡威脅下,納什拉的女性朋友們接受包辦婚姻,並認為嫁給陌生的丈夫是自己的「命」。
她眼看著她們被一個個地嫁出去,貧富生死聽天由命。納什拉做了人生第一個重大的決定:繼續深造,推後婚期。她憑藉優秀的個人能力,考取美國藝術類院校中排名第一的羅德島設計學院(Rhode Island School of Design,RISD)。雖身為女孩兒,幸運的納什拉作為小女兒得到了父母更多的疼愛,他們同意讓她去念書。
「相對於巴基斯坦,我在RISD學到的要更多,因為這裡不光注重於美術技巧,而更加專註於藝術理念本身,這段學習過程確實是非常困難和枯燥。」除此之外,她還受到相當強烈的文化衝擊,原本羅德島上這些「搞藝術的」就比普通的美國人更自由,或者說……更瘋一點兒。
「美國的文化比巴基斯坦要更加自由和先進,這讓我花了一段時間去適應。」說起在羅德島設計學院求學的經歷,納什拉強調了藝術理念的重要性,也是在美國,納什拉接觸到了更多的桌面遊戲,這原本就是她的興趣。她最喜歡的德系桌游是《卡卡頌》,而聚會類遊戲是《反人類牌》(Cards Against Humanity)。
在學習與玩樂中,她逐漸發覺,「遊戲是一個好的、引發人們討論的媒介」。
納什拉用她推崇的另一位美國女性遊戲設計師布倫達·羅梅羅(Brenda Romero)的經歷來舉例。布倫達曾經在一次演講中提到,她的女兒(她與黑人男性結婚,所以女兒有黑人血統)在學校學到了販賣黑奴的歷史,不過女兒並不能真正明白這段有關自己的歷史有多沉重殘酷。布倫達隨手設計了一款名為《新世界》的小遊戲,讓女兒體驗「被販賣的黑人奴隸遠渡重洋」的歷史。當遊戲中的小人兒被迫和家人分離後,被推上船,駛向未知的彼岸,期間還經歷了食物短缺和不可避免的死亡,小女孩認真地問:「這些事真的發生過嗎?」布倫達回答:「是的。」
女兒大哭起來,通過遊戲,她體驗到了幾百年前先祖的血淚人生。
布倫達對於遊戲體驗的理念極深地影響和啟發了納什拉。經過在美國4年的學習和沉澱,福至心靈的納什拉設計出了《Arranged!》。她試圖用桌面遊戲作為載體,讓人們體驗到每個巴基斯坦女孩必須面對的人生。
想像一下,你無法選擇地成為一名巴基斯坦女性,父母對你的期待就是成年後能多換兩頭羊。你可能會嫁給老頭兒,像家畜一樣幹活,被不順心的丈夫暴打,孩子一個接一個地生,在灶火和產床的血污中度過餘生……她就是希望人們討論它,包括但不限於包辦婚姻、榮譽謀殺、女性權益,更多的人通過遊戲體驗之後,才更容易理解被包辦婚姻女性的困境。
隱藏在這款遊戲中的許多細節真實又殘酷,比如努力給女孩兒們做媒的是一位年長女性。在父權社會中,很多女性在強壓下認同性別歧視的規則,甚至參與對其他女性的壓迫。納什拉直言,對於她設計的這款遊戲,比起男性,「我在一些比我大的女性身上見到了更激烈的反應」。
遊戲的第一階段,玩家們的遊戲目標是用各種手段逃婚,得分最低的人將被推出局,嫁給糟糕的人。一旦進入遊戲第二階段,相親對象中出現了唯一的真命天子(有錢有房、受過高等教育、還有綠卡)之後,玩家們的遊戲目標改換為「想盡辦法嫁給他」,以此獲得最終勝利,實現目標的方式和之前展現自由意志的手段完全相反,是用「強調自己一天虔誠地禮拜5次」此類符合傳統價值觀的說辭來獲取高富帥的青睞。
這大概是《Arranged!》這個桌游最諷刺和精妙的設計:納什拉沒安排一個「成功逃脫」的結局,完全反應了她所見的真實情況。這引發了更深層的思考,比如男女不平等的傳統對男性的傷害(所有女孩都希望找到優質的結婚對象,而條件差的男性很難找到配偶)以及當婚姻成為個人發展的唯一選擇,為了獲得優質婚姻,人們虛偽、扯謊、不擇手段。
納什拉直接挑明:「《Arranged!》這個遊戲的主題,是你無法逃脫(步入婚姻的)命運。除非所有女孩們都結婚了,不然遊戲無法結束。」
人人無處可逃。
納什拉告訴我,作為一名巴基斯坦女性,設計出《Arranged!》這款以「包辦婚姻」為主題的桌游,已經被社會視為叛逆。「我的兄弟姐妹比我要大些,而且都已經結婚生孩子了,還有我父母,他們都生活在巴基斯坦。」言下之意,出於對家人安全的考慮,她也不能太過激進,好在支持的聲音也不是沒有。
「年輕人對我所作所為的看法就輕鬆很多了,她們會感謝我的努力,感謝我給她們勇氣去做相同的事情。有一位印度女孩給我寫信說,她用玩這個遊戲的方式來婉轉地向父母表達不希望被包辦婚姻的想法。」除了引發話題,《Arranged!》作為遊戲,還成為年輕人與長輩交流意願的載體。在不同的社會環境下,只是為了話題而體驗作品的人們,很難想到這款遊戲還有如此用途。
聊完了遊戲,我和納什拉小心翼翼地聊著印巴分治、信仰與板球問題;尤其信仰,就像屋子裡的大象,一個不可言說的存在,我們對它心知肚明,卻又默契地不過多談論。
「信仰?我認為每個人都應該自由地做自己的選擇,並且和自己喜歡的人結婚。現在我爸媽也尊重我的想法。」
結束採訪從酒店出來,天已經徹底黑了。納什拉的筆觸下隱約有17世紀阿拉伯帝國的色彩,學城矗立沙漠,大馬士革敞開懷抱歡迎來自世界各地的文明。或許通過遊戲喚起文藝復興是一條可以走通的路,為此想要簽證留在美國的納什拉不應該被指摘,她應當施展才華。
「下一個遊戲?暫且還不能透露,不過已經在設計中了。」納什拉說,「我不會停止用遊戲來討論類似的話題。」很快她要回紐約,把腦海里這款遊戲設計出來。與她揮手道別的我只是在想,遊戲中所有女孩都在安排下結了婚,而絕大多數中國女性擺脫這種命運不過兩代,甚至現在有的地方還在延續這種「傳統」。身為女性的我和她,不過是兩個沒抽中壞簽的幸運者罷了。
原文鏈接:包辦婚姻:一位女遊戲設計師的勝利逃亡
關注觸樂專欄,閱讀更多優質遊戲文章與深度報道。
推薦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