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世上會有升米恩斗米仇這種心態
世上升米恩斗米仇的案例不少,乍聽來會讓人詫異。
妙在升米恩斗米仇,還不是普通的恩將仇報。
升米恩,說明初時還懷感恩之心,並非生來要翻天的白眼狼。
為什麼小恩會讓人感激,大恩卻會讓人反目成仇呢?
有個玩意兒,叫做道德壓力(ethical pressure)。
具體論文和數據不引用了,總之一般的結論是:
越是構建封閉、重視人際關係的體系,道德壓力便越大。
去過鄉村的諸位一定明白,越是靠鄉里鄉親評理的地方,越講究道德。泰格與利維二位學者在他們的著作里也提到過:法律不完善的地方,道德是可以當民法用的。
中國古代許多地方,就是如此。說到法,就是動刑;許多民間小矛盾,不想鬧大,就指望靠道德約束力搞定:鄉親評理啦、祠堂論述啦、長輩裁斷啦,諸如此類。
道德如何體現其約束力呢?
那就是道德壓力了。
如此,當他人給予你恩惠時,你的感激分為雙重。在內,則自發的感恩之心;在外,則道德壓力要求你有感恩之心。
好比小時候長輩送了你禮物,你自己感激之餘,父母還要督促你,「還不快給長輩說謝謝?」
但這種道德壓力,有綳不住的時候。
比如一隻耳每天給張佳瑋白送十個饅頭。張佳瑋很是感激。
久而久之成了習慣,每天白得十個饅頭已是張佳瑋的日常期望所得,感激之心會略微下滑。與此同時,因為道德壓力使然,以及自我保護機制,張佳瑋會自動將以下念頭內化:
「一隻耳就活該給張佳瑋白饅頭的,如果不給,就是一隻耳的問題,而不是張佳瑋的問題」。
那麼,當有一天得不到饅頭時,張佳瑋的心理就會啟動反噬:「他果然不給我饅頭了!果然是他的問題,不是我的問題吧!」
另一種更微妙的心態:如果對方的恩惠一直不斷,讓受恩者無從反噬呢?
周星馳《九品芝麻官》里,周星馳演的包龍星他爸爸包不同,當年送給饑寒中的吏部花大人一個餅。
如果是現代背景,有文書契約,註明「包不同給花某一個餅,利息多少多少,花某日後一定償還,立此為據」,彼此就恩怨分明,很容易算了。
但就因為沒有文書契約,包不同是友情贈予,又確實解了花大人的燃眉之急,便對花大人產生了道德壓力。
法律上的彼此贈予或借貸,該是多少是多少,是可以計算的。
而道德上,中國人講究「滴水之恩湧泉以報」,具體就沒辦法算了。
尤其是花大人當時饑寒,一個餅確實可能救命。道德壓力上,他就必須面對如此絕境:日後,當包龍星上門來,他怎麼報答?
舍家以報?他當然不捨得。
所以,只好掀桌子,來解決這種道德困境:
「你爹當年不過給我個爛餅,我大不了還你個爛餅,但我深明大義,我還你一百倍!」
而一旦掀了桌子,那就完全不要道德壓力了,就很容易變態釋放:
許多升米恩斗米仇的案例,其實都是如此:
法律上,受恩者沒有欠債,但精神道德上欠下了債。
升米,自己還得起,所以是恩;斗米,自己還不起,就會成為長期道德壓力,甚至陷入道德絕境,於是想盡一切法子讓自己的非道德行為合理化。
越是敏感於周遭評價的人,越是不希望自己墮入如此的道德困境。
道德壓力巨大的情況下,就會失衡:就會希望債權人消失,或者這個會在道德上讓自己低人一頭的世界消失。於是會掀桌子,毀掉一切。
還有種更可怕的案例:
許多時候,施恩者並不指望報答,但受恩者因為道德壓力而長期自卑,也會陷入道德絕境。
《白鹿原》里,鹿三從小教導黑娃,說咱們欠白家太多太多:這種質樸的道德壓力,讓黑娃長大後不堪重負。終於他做了兩個抉擇:
離家出走去當麥客以便遠離這個世界,或者當土匪毀了白家,讓債權人消失。白嘉軒的確對他有恩,有恩到讓他難受的地步。
黑娃對白嘉軒是始終尊敬的,覺得他作為道德模範的存在實在太礙眼,所以非得去打折他的腰不行:
「你的腰太硬了!」
越是自卑的人,越可能無差別仇視周遭——無論你對他好與壞——就是因為如此。
所以我們說,按現代規則辦事,是有意義的。
「親兄弟明算賬」與「都是自家兄弟你就看著辦吧」,兩種辦事方式,前者看似不講情面,但清清楚楚;後者看似更溫和,卻更沒有限度,也更容易因為道德壓力,誘發身處道德困境之人的憎恨情緒。
所以現代,越是受教育越多的年輕人,越喜歡一切放在檯面上說清楚,AA制、簽協議、清清楚楚,免得彼此黏黏糊糊,彼此授受:
這既是對自己好,也是對對方好。
彼此不要承擔道德壓力,免得久而久之,彼此關係都糊裡糊塗了,反目成仇都不曉得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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