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格涅夫:哈姆雷特與堂吉訶德(9W8INTP與5W6ENTJ)
《哈姆雷特與堂吉訶德》是俄國作家伊凡·謝爾蓋耶維奇·屠格涅夫1860年1月10日為贊助「清貧作家和學者救濟會」而在公眾報告會上發表的一篇演說。
屠格涅夫認為,莎士比亞的悲劇《哈姆雷特》和塞萬提斯的小說《堂吉訶德》中兩個主人公分別體現著人性的兩個根本的、對立的特點。他從幾個方面概括了這兩個對立的典型之間的區別。
首先,就對待自我和自我的之外的信念或理想的態度而言,堂吉訶德身上表現出的是一種信念,「對某種永恆的、毫不動搖的東西,對真理的信念。」(ENTJ的第四功能Fi)「堂吉訶德全心全意地忠誠於他的理想,為此他準備忍受一切苦難,犧牲生命;他珍惜自己生命的程度,全由其是否體現出理想,能否在人間確立真理和公正而定。」而哈姆雷特是一個利己主義者,他光是為自己活著;他沒有什麼信念,甚至對自我也充滿了懷疑;他一直在為自己張羅和奔忙,卻不是因為自己的責任,而是因為自己的處境。自我既是哈姆雷特的出發點,也是他懷疑和審視的對象,他始終進行著內省,進行著自我觀察。他對自己的弱點了解得細緻入微,並因此而鄙視它們,鄙視自己。與此同時,他也靠這種鄙視而生存,並從中吸取力量。不斷的分析也使哈姆雷特產生了他對待自我和他者的冷嘲態度,這與堂吉訶德的熱忱剛好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哈姆雷特非常痛苦,他的痛苦比堂吉訶德更深重:「堂吉訶德身受的不過是那些粗暴的牧人、被他釋放的罪犯所加的皮肉之苦;哈姆雷特則是自我傷害、自我折磨;在他的手裡也有一把劍:分析的雙刃劍(INTP的第一功能Ti)。」
這把雙刃劍使得哈姆雷特即使面對真理也不敢保證說這確實是真理。「誰若在犧牲時認為先得核計和權衡自己的行為的一切後果和獲利的可能,那他就未必肯犧牲自己了。」哈姆雷特不是一個行動者而是一個分析家。「他向伶人們所提的建議非常正確,極有見地;在他身上,審美感幾乎和堂吉訶德的責任感同樣強烈。」但是他絕對不會像堂吉訶德那樣向風車衝鋒,保護那些同他毫不相干的被壓迫者。
接下來,屠格涅夫又比較了普通民眾對哈姆雷特和堂吉訶德這兩個人物的態度,他分別舉了兩部作品中波洛涅斯和桑丘·潘扎這兩個人物為例。波洛涅斯是一個幹練、務實、頭腦清醒的老頭,他既擅於迎合王子,同時又把王子哈姆雷特看成一個任性或者有病的小孩。對此,屠格涅夫總結道:「哈姆雷特之類的人對老百姓確實沒有什麼用處;他們不會帶給老百姓任何東西,不會引導老百姓到任何地方去,因為他們自己也什麼地方都不去。」「哈姆雷特是一個貴族,這不僅是就他出身而言。」
而桑丘·潘扎對他的主人堂吉訶德卻是另一種態度。他十分明白,給這位遊俠騎士當侍從,除了挨揍以外幾乎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期待。但是他卻始終跟隨著這個瘋瘋癲癲的人;即使遭遇種種倒霉的事情還對他忠心耿耿;相信他,為他感到驕傲,而且在主人臨終之際,還跪在床榻之前痛哭流涕。在此,屠格涅夫表現出那個時代的俄國知識分子常見的一種民粹派的傾向,他認為,「應該把這種忠誠的原因挖得更深一點;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它植根在老百姓最優良的特性之上,他們能夠幸福和誠實地著迷,他們能夠表現出無私的熱情而不顧眼前的私利,儘管這對於一個窮人來說,幾乎等同於放棄充饑的口糧。這是一種偉大的,具有世界歷史意義的特性!」屠格涅夫這裡的表達甚至帶有某種黑格爾主義的色彩——熟悉屠格涅夫的小說《羅亭》等的讀者很容易地就能夠感受到和黑格爾哲學對那一代俄國知識分子的巨大影響。
此外,屠格涅夫還從對待女性和愛情的態度上比較了哈姆雷特和堂吉訶德之間的區別。堂吉訶德愛上了杜爾西內婭這個不存在的女性,他的愛是純潔的,是理想化的,理想化到甚至沒有懷疑所愛的對象根本不存在(盧冠廷 《一生所愛》)。而哈姆雷特,屠格涅夫反問道:「難道他還會愛嗎?難道洞察人的心靈、諷刺的創造出他來的那位作者決心賦予這個滲透著分析的腐蝕性毒素的利己主義者、懷疑論者一顆摯愛的、忠誠的心嗎?」
值得注意的是,雖然談了許多關於哈姆雷特這個典型形象的陰暗面,屠格涅夫並沒有忽視這個人物身上「合乎人性」的那部分品質。為此,他甚至比較了哈姆雷特和歌德《浮士德》中的梅菲斯特:「在哈姆雷特身上體現著一種否定的因素,另一個偉大的詩人將這種因素同所有純粹人性的東西區分了開來,並把它表現在梅菲斯特的形象之中。哈姆雷特就是梅菲斯特,但他是囿於人的本性的生活範圍中的梅菲斯特;所以,他的否定並不是邪惡的——其本身便是反對邪惡的。」在屠格涅夫看來,哈姆雷特的懷疑主義並不意味著混淆善與惡、美與丑、真與假,「可以說,哈姆雷特的懷疑主義在不相信『真理』會在那時實現的同時,又決不妥協地同『虛假』為敵,這樣它又成了它並不完全相信的那個『真理』的主要捍衛者。」「哈姆雷特不會象冷酷的惡魔一樣發出梅菲斯特式的哈哈大笑;在他的苦笑中包含著凄楚,透露出他所受的煎熬,從而使人對他產生寬容之心。」
梅菲斯特作為歌德塑造的與浮士德對立的形象,其基本的特徵便是否定和利己主義。他冷嘲熱諷,玩世不恭,冷酷地看待人世的一切,以他的黑色幽默使崇高轉為滑稽。他沒有任何責任感,唯一考慮的就是此時此地對自己是否有利。梅菲斯特的利己主義和哈姆雷特的利己主義的區別在於,後者帶有強烈的自我反省的意識和責任感(雖然他的責任感多數來自於他的處境,而不是他的理想或信念);哈姆雷特從來沒有忽視對自我靈魂的鞭撻,甚至他的冷嘲也從來不忘了針對自身。他的痛苦或者悲劇性在於,這種自我批判並沒有立即轉化為行動。而因為思維與行動的分離造成的痛苦又會變成新一輪自我審視、自我批判的來源,由此造成循環不已、難以振拔的苦難。
哈姆雷特對他的處境有一種極為敏感的意識。而每一個普通人都會在自己的生活中遭遇到某種處境,這處境甚至是荒謬的,這時他身上哈姆雷特的那一面(如果存在的話)就可能被放大。認識處境的方式是分析,但是改善處境的出路卻是行動。
無論哈姆雷特還是堂吉訶德都是兩種趨向的極端表現,是詩人們在兩條不同的道路上立下的路標。他們之間的分離,「這種兩重性是整個人類生活的根本法則:整個生活就是不斷分離和融合的兩大因素之間所進行的永恆的調和和鬥爭。」但是儘管如此,屠格涅夫還是清楚地認識到,在現時代的俄國,哈姆雷特還是要比堂吉訶德多得多。或許,通過他在這裡表現出的態度,我們可以了解屠格涅夫對包括自己在內的俄國知識分子的基本看法,他的這篇演講其實也有一種反省、呼籲乃至勸勉的意圖。在這裡,他極富熱情地稱讚了堂吉訶德式的理想主義:「那些以偉大的新事業為己任的人們,他們的行為和性格必然也會滲入某些可笑的成分……」;「在堂吉訶德這類人的一生中總是會受到豬蹄的踐踏,而且往往發生在一生終結的時候;他們由於莽撞行事而造成遭際維艱,由於態度怠慢、舉止粗魯而顯得不諳世故,於是應該付出最後的代價……讓偽善者來打他們的耳光……然後,他們會死去。但是,他們通過了艱難困苦的種種考驗,贏得了不朽的聲名,他們將萬古流芳。」
在當時的俄國社會,哈姆雷特式的個性在貴族階層乃至尚無法完全脫離這個階層的知識分子中普遍存在,只要看看19世紀俄國文學中經典的「多餘人」形象有多少哈姆雷特的影子就可以知道。比如普希金筆下的葉甫蓋尼·奧涅金,那種思維蓋過行動的特質已經表現無疑——如亞歷山大·赫爾岑對這個形象的經典評論:「奧涅金是一個無所事事的人,因為他從來沒有什麼事要去忙的;這是一個在他所安身立命的環境中多餘的人,他並不具有可以從這種環境中脫身出來的一種堅毅性格的必要力量。這是一個體驗著生活,連死亡本身也要體驗一下的人,他所以要體驗死亡,是想看一看,死亡是否比生活更好。他什麼事情都開始做過,可是什麼事也沒有做到底;他想得多,做得卻少,在二十歲上就已經是一個老人,可是到得老年時他卻因愛情而年輕起來了。好像我們大家一樣,他老是在盼望著什麼事情,因為一個人還不至於這樣無知,以為俄國的現狀能夠長期保存下去……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可是生命卻消逝了。涅金的形象是這樣富有民族性,在一切凡是在俄國多少得到認可的長篇小說和長詩中都可以見到,這不是因為他們想抄襲他,而是因為你經常可以在自己的身邊或者在自己本身找到他。」
在屠格涅夫自己的作品中,哈姆雷特的影子也比比皆是。在他早年的中篇小說《多餘人日記》等作品裡,俄羅斯生活中的哈姆雷特主義已經顯現出了重要的影響,而在他的第一部長篇《羅亭》里,這種典型的形象更是得到了完全的藝術表現。小說主人公羅亭的鮮明特點被評論家概括為「語言的巨人和行動的侏儒」。羅亭受過良好教育,接受了當時哲學思想中最主要思潮的影響,有很高的美學修養;他相信科學,關心重大社會問題,追求崇高的人生目標並有為理想而奮鬥的決心;他熱情洋溢,才思敏捷,口才出眾,言辭具有極大的感染力。羅亭以自己精彩的言辭贏得了貴族女青年娜達麗婭的愛情,當他們墜入愛河之後,卻遭到娜達麗婭的母親的激烈反對。性格堅定、倔強的娜達麗婭讓羅亭最後拿個主意,羅亭這時卻勸她「向命運屈服」,曾經在言辭上獲得光輝萬丈的勝利的他此時卻在行動上證明自己只是個懦夫,那些言辭——羅亭當初說出它們的時候是無比地真誠,充滿了熱情和決心的——除了映襯他可恥的屈服和失敗以外,別無用處。
羅亭在給娜達麗婭的告別信中真實地表述出自己的弱點:「我在這世界上仍然只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假使我這能獻身於這些事業,假使我終於能克服我的惰性,那也好啊……但是不!我始終將是一個半途而廢的人,正和從前一樣……只要碰到第一個阻礙……我就完全粉碎了;我和您之間的經過就是證明。」「半途而廢」是羅亭對自己一生的預言,離開娜達麗婭以後,他四處漂泊,致力於多項社會公益改革,但最後都一一失敗了。對羅亭來說,他能夠感受到時代的苦悶,可是不知道如何用行動去消滅苦悶;他有幹事業的雄心,然而既不懂得怎樣去干,又不願去刻苦追求。結果就是終生忙碌奔波,結果卻同樣一事無成。「有多少次我像一隻鷹那樣飛去,卻像被人砸碎了外殼的蝸牛那樣爬回來。」究其原因,除了時代的羈絆以外,他性格中的哈姆雷特式的氣質多少也是一個重要的因素。
如高爾基後來所評論的,「羅亭既是巴枯寧、又是赫爾岑,在某種程度上還是屠格涅夫本人」。這個形象代表了一代俄國知識分子身上某種普遍的特徵。他們想像堂吉訶德那樣熱忱地追求自己的理想,但缺少後者的單純和堅持,反而像哈姆雷特那樣思維與行動出現了分離。然而他們又不完全是懷疑論者,無論是西化派還是斯拉夫派亦或是後來的民粹主義者——他們中的很多人都有一套自己所相信的變革現實的理論。只是悲觀的人最終還是看到了自身處境的黑暗,理論和現實之間終究還存在著某種距離,所有的努力最後不是徒勞無功便是被視為瘋狂。哈姆雷特和堂吉訶德揭示的是兩種極端化的傾向:分析的悲劇性和行動的喜劇性,但這也是生存自身的悖論:對堂吉訶德來說是理想和現實,對哈姆雷特來說是思維和行動,它們之間的鴻溝一開始就被給定了。
屠格涅夫:《哈姆雷特與堂吉訶德》,馮玉律譯,
《岡察洛夫、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柯羅連科文學論文選》,馮春選編,上海譯文出版社1997年版,第188—208頁。
點評:節選刪改自 如何評價《堂吉訶德》這本書? - 祁達方的回答 - 知乎 https://www.zhihu.com/question/25045529/answer/72330216
ENTJ的本心是偉大的,行為卻非常恐怖,這是俗世宗教最大的罪惡之處。 5W6ENTJ相對於其他ENTJ的優越性在於, 5W6ENTJ不會有像其他ENTJ一樣的騎士行為,其他的ENTJ基本就只會照搬模仿。在5W6ENTJ身上能夠看到最原始的善良,正直,寬容,信諾,誠實。 征服王伊斯坎達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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