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逝
1.張豪屬牛,九七年生。他很瘦,小時候在老屋住,即便外面門被鎖住,他也能從門檻那爬進去。我就不行了,經常卡住,要讓他幫忙抬一下木門,才勉強擠進院子。
2.也不知道為什麼,老屋的門經常鎖著。我一天天長大,那門檻也越來越窄,只好去房子後面爬桑樹,再從樹枝上跳到牆頭,最後通過牆身的坑洞溜進後院,沒想到有天腳一滑,踩跨了雞窩,於是在漫天飛舞的雞毛里,我和張豪勝利會師……
3.那麼堅持進院子,當然不是為了學習,理由很多,主要是吃。老家人很少鎖堂屋門,廚房也是這樣,在我和張豪的不懈努力下,基本上有點零食都被挖出來了。買的那些蘋果西瓜,別人送的餅乾牛奶,在我倆的互相慫恿下,吃得七七八八,到飯點時就咽不下了。我這人能吃,飽了也能喝兩碗稀的,張豪不行,扒兩筷頭就丟在一邊,奶奶先是勸他多吃,發現不對後去檢查零食,張豪扭頭就跑了。
4.沒零食吃的時候,只能就地取材,去菜地摘番茄、黃瓜和甜瓜,或者把鍋里的饃切開夾麻辣粉和白糖吃。那時我和張豪總疑心堂屋懸掛的筐子里裝著零食,有次忍不住好奇,搬來桌子椅子,讓他扶好後我站上去看,結果讓人失望,全是干饃,連包花生米都沒有。
5.一直等著也不是辦法,參考其他小孩的經驗,我們決定去釣魚。本來分好工作,他去找奶奶要錢,我去找爺爺要錢,一人一毛,湊起來正好夠買魚鉤魚線。結果我的一毛要來了,他只拿了倆番茄,於是我們又討論了一下,買個大鉤,魚線換成奶奶鞋筐里最結實的毛線,順便把她撐蚊帳的竹竿拿去做魚竿,以報她不給一毛之仇。於是我們高高興興地做好魚竿,啃著番茄去釣魚了。
6.老家附近有兩條河,但都離村太遠,好在西邊有人挖了魚塘,雖然明令禁止釣魚,但小孩們不管這事。何況那魚塘附近又有竹林,藏在裡面就可以安心垂釣,於是在一個個無眠的中午,我們靠在竹子旁,盯著樹枝做的浮漂,頭也跟著晃動,一天天就這樣過去。
7. 張豪從小身體不好,又愛挑食,去診所看病是家常便飯。我在老屋住時經常被囑託要照顧他,他很皮,又愛惹事,我這個哥簡直成了他的打手和靠山。次數多了,我也很煩,就帶他到處跑:去挖紅薯、去偷甘蔗、去東河游泳、去白河抓鳥;然後被種紅薯和捕鳥的人追著打,嚇得我跑掉一隻鞋,路上我倆還哈哈大笑,對著他們扭屁股耍賤。回家後垂頭喪氣,說鞋跑壞了,忘記丟在哪條溝,被奶奶罵了一天。
8.夏官營的西邊有個磚窯,已經廢棄十幾年,小孩們私底下傳說那些窯坑裡面有軸承,軸承裡面有鋼珠,個個都像核桃那麼大!再加上那曾弔死過人,大人們也不願過去,於是我倆三天兩頭去那冒險。少年們意氣風發,哪管它天高地厚,你說這間房就是上吊的地方,我偏要過去看看,踩一下那個門檻;你說窯洞裡面很危險,我偏要進去放把火,看能燒出什麼東西來……
9.每逢暑假,大部分時間我們倆都在外遊盪,搗鳥窩、追野雞、掏螃蟹、去別人家地里飽餐一頓,弔兒郎當地揮著棍子,自稱打遍天下無敵手。張豪主意多,什麼都敢做,他上二年級的時候,因為成績不好被老師批評,跑來找我要翻牆進學校,然後撬開教室門,蹲在講桌上拉屎。我對這一報復方式佩服的五體投地,表示會全力協助,期間種種就不提了,反正後來開學,老師換了一張桌。
10.談到學校,其實對張豪最早的記憶,就是去診所旁的幼兒園接他放學。那會兒大姑的理髮店在診所對面,我們經常去那玩。後來升小學,他告訴我喜歡上同班的一個女生,想和她交朋友。我倆大眼瞪小眼半天,都不知道該怎麼做,糾結半天后,我們直接跳過過程,興沖沖地討論起怎麼結婚,將來小孩起什麼名字,我能不能做他兒子乾爹……
11.一到夏天,農村就經常停電,大人們在樹蔭下搖著蒲扇聊天,小孩們四處跑著抓知了。當時經常聽到誰誰家孩子一晚上抓了上百個知了,賣了四五十塊。我和張豪也試過去抓,挖洞灌水拿棍戳,等半天也沒知了爬出來,一度懷疑它被淹死了。後來我們覺得活知了太狡猾,決定去摘知了殼,那玩意也幾十塊一斤,還沒什麼人搶。問題是空殼太輕,爬上爬下一晚上,稱後不到二兩,還被奶奶罵得半死,說把褲子磨壞了。
12.錢沒掙到,可別人在眼皮底下吃零食,我們不能幹看著啊!忘記是誰先提議,要不撿空瓶子賣錢吧?經過一秒鐘的慎重考慮,我們制定了一個計劃:每天中午趁全村人待在家裡時,偷偷溜到垃圾堆那兒翻東西,遇到熟人就說老屋鑰匙掉了,決不能暴露是來撿破爛的事實。等瓶子攢夠一定量了,就拿到車灣賣掉,然後買根冰棒,邊吃邊走。
13.真是奇怪啊,時隔多年,我依然記得和張豪一起,從南走到北,從東走到西。我們爬樹,我們過橋,我們放火,我們釣魚,我們被人追著打,我們追著打別人。有時會聚集很多人,有時只剩下兩三個,去車灣去冀灣去崗頭去桐樹店。但更多時候,只有我和他,兩個人躺在草地上望天,度日如年。
14.小時候經常幻想,長大後會怎樣。有次在飯桌前和張豪爭吵,我說將來掙錢了會帶爺奶出去玩,他說會買下整列火車帶爺奶出去玩;我不甘示弱,說會買下一架飛機帶所有親戚出去玩,他立馬反駁,說會買下一艘飛船帶所有認識的人出去玩……我們說話的聲音一句比一句大,爺爺奶奶在桌子旁笑得眼角滿是皺紋,那會他們還年輕,小姑在學校教書,儘管生活艱苦,可每個人都相信將來會更好,他們相信著。
15.零三年的時候鬧非典,學校停課,村裡的小孩也被勒令不準外出。每當張豪和嬸嬸逛街走親戚時,我就找到新家鑰匙,回公路邊看電視。不久媽媽從廣東回來,我搬回自己家。起初很不習慣,有空就回老屋,但時間一久,加上零四年我又多了一個妹妹,整天圍著她轉,回去的次數也漸漸少了。
16.等到零七年秋天,我從學校回家,聽說張豪在老家昏倒了,送到醫院。先是在沙堰鎮醫院看,然後去縣醫院,起初以為是腎炎,治療一段時間後發現不對勁,又到鄭州那邊複檢,確診為尿毒症,急需換腎。當時手術費至少十萬起,後續治療也是每月數千,即便自備腎源,也付不起這錢。除了透析,沒有其他選擇。
17.那時我以為他活不久了,就躲在西房屋,拿了一疊過年燒的黃紙,不斷地寫: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我一遍又一遍的重複,然後把這些紙在樓頂點燃,祈求天上的神仙能看見。老天爺在上,我的弟弟張豪,就是那個要買飛船的小孩,他那麼聰明可愛,不該、不該這樣的。
18.去醫院探望那天,張豪在床上睡著了,他身上插著膠管,叔叔嬸嬸在旁邊照顧,一言不發。奶奶把禮物放在角落,動作很輕,但他還是醒了。奶奶勉強笑著問你看是誰來了,張豪沒有回應,我過去和他聊了幾句,他一點反應也沒有。大人們在一旁抹著眼淚,哀嘆這都是命啊,能有什麼辦法。我感覺到張豪的呼吸急促起來,突然他開始掙扎嘶吼,叔叔和嬸嬸趕緊按住他,奶奶急忙去找護士,現場一片混亂,直到我們走,張豪還在那裡掙扎。
19.往後幾年,張豪每周固定去醫院透析,他不再上學,也和同齡人斷了聯繫,每天只是在家裡看電視、曬太陽,像個老年人一樣。有時我回老家和他聊天,總會想起過去的日子,他說我現在好多零食不能吃了,你要不要吃啊?我讓我媽買了一套伸縮魚竿,有空一起釣魚啊;你這段時間都去哪了,我買了一台電腦,怎麼才能視頻聊天啊?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20.前年冬天,我回老家過年,張豪一個人坐在家門口,身邊放著兩條擦炮。擦一下,丟出去,啪;然後再擦一根,丟出去,啪;再擦一根,丟出去……
我過去蹲在旁邊,問他家裡人去哪了,張豪說串門了,估計中午才回來。我就坐在旁邊,隨手抽出一盒,也玩了起來,兩個人你丟一根我丟一根,響聲接連不斷,到最後一盒,我提議把所有擦炮圍成一圈點燃,或者生堆火,全部丟到火里。張豪大笑,說咱們以前在崗頭時就干過這事,炸的火星滿天飛,把人家柴火垛都點著了。
我也跟著笑,那些滿村晃悠,攆雞子炸狗的記憶又回來了。下午離開時,張豪忽然說:哥,以後咱倆見面的機會越來越少了。我聽他說的傷感,就故作豪邁地說:別亂講!現在科技這麼發達,要不了幾年你就好了!
張豪笑了笑,我不敢再說下去,揮揮手就走了。
從此再沒見過。
2018年7月1日,張豪因病去世。
21.前兩天夢到張豪,他站在自家門外,說:哥,我尿出來了。
我看著他,比病時高多了,也胖了些,心裡有許多話想說,最後只是問他:尿的時候,疼嗎?
他沒有回話,只凄涼的笑,我心忽然痛起來,便醒了。
張豪去世,已經二十多天,我知這世界,本如露水般短暫,然而,然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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