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層積
從車子自三區大橋駛入曼哈頓開始,我就恍然有種身在米蘭的錯覺,而這並不是因為我們進入小義大利的緣故。造成這種錯覺的因素:世貿中心以輝煌的玻璃裝潢映入眼界的Eataly;或者地下鐵——完全以其功能形式展現出來的雙向隧道,以純粹運力為建造標準的車廂,毫無生色的磚牆上塗鴉和污漬的反叛,無不顯示出兩個城市間令人震驚的同調。尤其是,當我漫步至華盛頓拱門的時候,那種初秋因雲絮蔭庇而顯得溫軟的陽光正懶洋洋地耷拉在人群身上,讓我幾乎以為自己正身在米蘭的和平門下。可以說,紐約具有一種米蘭的氣氛;也可能完全相反,那就是米蘭意外地帶有紐約的風味。
當然並不僅於此,格林威治的寬闊大街上,行道樹的闊葉隨風飄動的情致也會突然令人想起巴黎……可以說,紐約如同玻璃的反光,因為觀測角度的不同,總能呈現出一種和其他城市的相似——雖然,紐約、巴黎以及米蘭之間也的確有著不言而喻的共通性:那是在某個維度中過早成熟的城市的某種遺產般的綿延。以古典的十字或放射型街區為底蘊的多種族的生活氣息,混搭上具有當代特色格調的潮流。與佛羅倫薩這種因遊客密布而完全變味的古樸相反,紐約或米蘭的老派並未成為一種用於參拜的景緻,而是幕後徹底融進居民日常的尋常圖景;或相反,是現代人群毫無違和感地寓居在了這座世紀前就被搭建完整的老城。
踏上時代廣場那片因敲鐘而給我以莊嚴和興奮的街道上,看著四周的廣告牌位過於喧囂地展示一種從璀璨戛然而止的生活方式——我想,蓋茨比周遭那種「不安於陳舊辭令的粗獷活力」,那種「沿著一條捷徑從零跑到零的過分突兀的命運」,並未隨著荒原時代的重新振作而變成爵士樂般嗚咽的遺迹;恰恰相反,如今在這個街區中不間斷地上演的故事也好,這個舞台與布景也好,都和百年前別無二致 。唯一變更的,不過是登場的人物們穿起了更貼合這個時代的張揚衣物,言語出更貼合這個時代的直率詞句罷了。
你可以感受到的一點是,像紐約、米蘭或巴黎這些城市,它們並不完全被人類所擁有,而是以自己的脈率,自顧自地以慣性慢慢地成長,或者說,鏽蝕(這和東京那種吞噬性的存在方式仍然有所區別)。它們的矗立與此而睥睨他物的存在感,並不是因為這裡有人在居住,而彷彿它們以自證的方式本應佇立在此——但至於這片土地上究竟來來往往什麼樣的人群,而他們又以怎樣的速率更迭和衰老——它自是不在乎的。
就如同在同種切片下雕鏤出不同花紋的藝術品一樣,人群和時代如流水般從這些外觀幾乎不曾變更的街道上沖刷而過,殘剩下大大小小的被固化的記憶,而那就是在蜷踞在轉角處的給人不經意撞見的雕塑或某些藝術裝置。它們將也許是整個時代的風貌納入自身並安靜地窩於一隅(約翰列儂就被濃縮為中央公園一角的「想像力」),保持著殘剩者簡潔的矜持……就這樣,當每一條街道都開始擁擠著越來越厚重的回憶,那麼人們所能做的,除了緬懷和以獨創性的作品加強這種緬懷,便別無他法;而這些將緬懷變作靈感的藝術,無論多麼具有突破性,仍然無法實現對這個發祥地的顛覆,轉而被吸納而沉澱,最終成為這個城市的一部分……
如果文化本身成為了地基,文化就不再會是發芽的花朵,而是越積越厚的泥土,而這正是我在這些城市中所嗅到的想要成為地層的夢想般的熱烈。
因此,如果說北京空間上的割裂展現出了某種摺疊,那麼紐約時間上一以貫之的延續則展現出了某種層積。
一言以蔽之,如果人類的本質是復讀機,那麼歷史的每個瞬間理所應當都是獨特的重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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