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眠殿的二三事兒

大安被熱醒時正值晌午,按說,他已經幾十年沒感覺到過「熱」了,所以也可能是被嚇醒的。

他躺在破床上並沒有起來,而是睜開眼看了看頭頂的天花板,心裡默念:質量的確夠次,才幾十年,就被人間的陽光給頂出了幾道細縫,豆腐渣工程!

卻忘了這天花板是他當年進殿時主動要求修的。

不過,這樣躺著看光的感覺很奇妙,大安隱約認為,此時這張破床上應該配一把青青草地,最好再來根狗尾巴草,然後還有陣陣清涼微風……抬頭就能看到的......是星辰么?

在第二世界,靈魂的記憶力非常微弱,但凡不想記得的片段,很快就會被蠶食,而被蠶食掉的記憶便會被用來填補第二世界的天與地,千萬年來,這裡的佔地面積也越發廣袤。


大安心想青青草地和狗尾巴草倒還是見過的,在領著靈魂去往生池的路上就有,他經常會偷偷踩上幾腳,每次剛一踩上就會被看管草坪的小祭司唧唧嘰嘰地氣哼哼。可他覺得好玩,不止是踩草坪好玩,逗這個長不大的小祭司也好玩。

念叨了幾遍「星辰」以後,大安便對這兩個字又完全陌生了,就像寫一個字寫了滿滿一頁以後,很難再看出來這到底是個什麼字。剛好,床頭的上班鈴鐺也響了起來。

大安懶懶散散地走出卧室,一屏風之隔便是他的辦公大殿,冷清、黯淡、熟悉、安全。

這裡,就是第二世界的安眠殿。

在第二世界裡,所有的靈魂根據生前死亡原因分配到四大殿,分別是自殺殿、他殺殿、病故殿、飛來殿。以前,飛來殿也不叫飛來殿,全名飛來橫禍殿,後來它的新主人覺得這樣未免太與眾不同,而且也不夠酷,便在一次年終表決會議上四處找人刷票,把名字給改了。

大安最喜歡飛來殿,那裡的靈魂都特別熱鬧,因為他們的人生是被戛然中斷的,所以會很樂意和第二世界的老人們傾訴他們的諸多遺憾以及人生的美好苦短,最後開開心心地跟著殿童去往生池開啟新的人生。

可惜,他不能去飛來殿,因為來歷定終生,他本是吃安眠藥自殺的,而安眠致死的靈魂一律屬於自殺殿的分支——安眠殿。

直到後來,他在這裡待的時間久到可以做殿長,便發泄了一番他的憤懣,不許大家叫他安眠神,更不許叫他老安。讓本來就膽小怯懦的小殿童們見到他時常結結巴巴:「安…安…安…」,大安撫一下雞皮疙瘩,一拍膝蓋,「你們還是叫我大安吧。」小殿童們喜大普奔,自此第二世界也都知道安眠殿那個話少事多的怪大叔叫大安了。


上班鈴鐺這時又響了起來,很有節奏的三聲,大安趕緊打起精神,因為這個聲音意味著,新的靈魂即將進殿。

然而大安正襟危坐了小半分鐘,都沒聽到動靜,忍不住站起身來,走到殿門口張望,遠處小殿童們吭哧吭哧抬著個人緩慢前行,被抬著的那個人一副少年模樣,雙目緊閉。大安驚嘆連連:「這得是吃了多少安眠藥啊,連死了以後都醒不過來,真夠……可憐人的。」

小殿童們把靈魂抬到殿中間放下,揮起袖子擦著莫須有的汗珠,緊張地說:「大安大人,讓您久等了,這個人……實在是太重了。」

重?靈魂怎麼會重?重的不是只有記憶么?大安圍著這個少年走了一圈,沉思道。

「沒事,回去休息吧。今天一人多加一碗餛飩。」

「好哎!謝謝大安!」小殿童們少有地露出開心的姿態,畢竟還都是孩子,有好吃的便總能輕易開心。

可是大安卻開心不起來。他該拿這個少年怎麼辦?

按道理,遇到這種特殊的靈魂,殿長是應該去探尋他的記憶的,從中找到痛苦的源頭,然後開解他,把他喚醒,讓他選擇是走嚮往生,還是留在第二世界。但這就意味著,殿長也要恢復自己沉澱了許多年的痛苦回憶,然後再次選擇自己的去向。

就目前安逸的生活來講,大安是拒絕的。那些被蠶食的記憶,忘了便忘了,不想再記起,他對那人間也毫無嚮往之情。第二世界存在了千百萬年,人丁依然如此稀少便是因為神明總會通過契機給每個靈魂多次選擇往生的機會,但若是接連放棄兩次,便只能永久滯留於此了。

大安還有一次機會,可他已經打算以此為家,甚至還做了一份詳細的事業規劃:

先做安眠殿殿長,然後做安眠殿和割腕殿的分管領導,再往上走走說不定能當上自殺殿的大殿長之助,以後掌管了自殺殿就不會再有新人不知規矩地叫他「安眠神」了。想想都覺得分外開心。

他討厭做選擇,也真的想拒絕這最後一次選擇往生的機會。

可是,生前是醫生的他,又做不到見魂不救。

靈魂初到第二世界選擇去向的時間只有三天,若是過了三天還沒做出選擇,就會魂飛魄散,從此這天上地下再無此人一縷氣息。

大安還是決定幫助這位少年醒轉,他給自己留了封信,放在胸前口袋,想讓自己一定要記住此時堅定不移的想法,然後才握緊沉睡少年的手心與之雙雙躺下。

念動咒語,跌入回憶之谷。


這是一份只有黑白兩色的回憶,剛進來大安就覺得十分壓抑,宛如深海溺水,舉目無舟。若不是大安見過地獄,一定會錯認為這裡便是地獄,可這裡,是少年在人間的家。

沒有任何溫暖和紅塵煙火氣,不知因何而捆綁在一起的一家人,這感覺像極了……像極了……

少年的靈魂緩緩跟了上來,他依舊沉默著,像個啞巴。大安向他的肉體看去,看到他正在研磨一瓶安眠藥,一顆接著一顆,燃氣灶上咕嘟咕嘟翻滾著香噴噴的魚湯。

「我聽他們叫你大安。是因為你像那個叫做『大安』的消炎藥嗎?」身後的靈魂突然開口,聲音出奇好聽,好聽到沒有一絲被人間侵染的氣息。

大安回過頭,皺了皺眉,「不是,因為我是大安眠殿的殿長啊,你生前是個啞人?」

少年一愣,隨即綻放一個溫暖的微笑,「算是吧。」

算是吧……以激烈爭吵和互相嫌棄為終生事業的父母,在自己幼時發高燒都還在大打出手。聲帶被燒壞後,這份爭吵便又增加了一個新項目。「累贅」、「殘廢」、「沒有希望」、「全家人一起去死好了」……

是要有多冰冷,才會讓一個明明康復的「啞人」未曾開口說話。

「我會常常這樣想,這人間既然如此讓人絕望,那就一起去死吧。可是他們,總是有勇氣把一切搞到最糟糕,卻沒勇氣把一切全丟下。為什麼?只是因為有我的存在嗎?不過是借口吧?」少年像是在問大安,也像是在問自己。

他把安眠藥粉全部倒進魚湯里,端到飯桌上,發給父母「回家吃飯」的簡訊始終沒有回應,少年一個人孤獨地端坐在餐桌前,一口一口喝著魚湯。

「只有睡著的時候我才會覺得安寧,這人間太冷了……」記憶的主人選擇了關閉記憶,大安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就失去了意識。

回憶如虹奔襲而來,那是大安的一生……


大安生前是個大夫,資質平平,性格溫柔,樂於治病救人,在農村交通不便、缺醫少葯的年代,過得還算小富即安,只是父母過早離世,沒人幫他操持婚姻大事,年近三十,尚未成家。

溫柔的大安從來不計較鄰里之間對他的各種小虧小欠,卻萬萬沒想到會被村民暗裡嫉妒......只因他生活的太無憂無慮、無欲無求嗎?大安到死都沒想通原因。

村裡拉媒牽線的劉嫂給大安介紹了一個姑娘,比他小六歲,正是如花般的青春少女,姑娘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有些怯懦,卻被少女的嬌羞掩蓋。

大安瞥見她胳膊上不小心露出的繩鞭傷痕,劉嫂告訴他,那是姑娘的家人重男輕女,時常對姑娘隨意打罵所致,大安心裡頓生同情。

隨後,劉嫂隱瞞了一切的真相,花言巧語更是連姑娘的家人都沒讓大安去見,便催著大安把姑娘娶進了門。

一切都是那麼順遂,順遂得可怕。心思單純的大安並未心生疑慮,姑娘話少,許是在娘家被打罵慣了,所以才如此怯懦,不過兩人的日子還算安穩。婚後一年,姑娘產下一子,全村人前來道賀,唯獨劉嫂不見人影。

第二天,姑娘瘋了。

縱是醫術不精的大安,此時也察覺到姑娘原本就有精神疾病,或重或輕,之前被一直隱瞞,此次產子,將先前壓下去的病根再次拔起,愈加嚴重。

同時,劉嫂散布的謠言也在全村四起:安家這孩子多年未娶,實則心理有病,這個姑娘是她看著長大的,人美心善,好端端的姑娘嫁給他大安,才一年就被折磨瘋了,姑娘跟她訴過苦,也露過身上的疤痕,可是她為了小兩口的長遠幸福,沒有及時干預兩人的生活,沒想到卻害了姑娘。連哭帶訴,情真意切,委實讓人心痛,又咬牙切齒。

當大部分人更願意接受的「真相」出現時,真正的真相也就無關緊要了。村民們一個個義正言辭地譴責,大安眼中含淚,關了醫館的門,離開了村莊。

千山萬水長途跋涉救治病妻,卻沒想到,小村子裡的小富到了外面是多麼的不堪一擊。生了病的妻子變得暴躁異常,每日都在聲嘶力竭的怒罵,精神病院費用高額,大安耗盡家財,最後只能帶著妻兒重新回到村裡。

卻沒想到,又過了一年發現最心愛的兒子遺傳了其母的精神疾病,大安徹底喪失了生存的希望。

小醫館整日被村民們依舊指指點點,劉嫂不遺餘力地向全村人「闡明真相」,最後說的連她自己都相信了。人性到底有多可怕,大安想像不出來,自問這一生未曾做過任何醜惡之事,為何要經此厄運?不過,陽光明媚的這天,他也不願意再想了,他賴以生存的故鄉,在白花花的藥丸里,終於變成了他再也不願相見的前世......


少年終於還是魂飛魄散了。

大安坐在大殿的門檻上,怔怔地看著殿中穩穩躺著的靈魂慢慢消失不見,他想起剛來第二世界時的自己,記憶全被拋棄,輕如鴻毛,幾乎一口氣吹過去靈魂就要灰飛煙滅。那時候的他是在一聲一聲的「父親」中,才醒過來的,喚醒自己的前任殿長便是往生池路上那個看管草坪的小祭司。

後來歲月悠長,在這裡的經歷也像被塗上了一層灰釉,慢慢地,再記不得生前的痛苦,也記不得任何快樂,這就是第二世界的魔力。

大安打開上衣口袋裡的信,上面寫著,「前世皆地獄,切莫要釋然。」

帶領新的靈魂去往生池的路上時,大安又一次惡作劇去踩踏草坪,這次卻沒見到那個可愛的小祭司,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蒼白少年。少年滿臉疑惑,看管草坪的人一直都是他,從來沒有見過大安描述的孩童。大安細細地看了眼前的少年幾秒鐘,匆忙離開,再未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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