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散文7大技法談《幻樂之城》之《丑》的美
9月30日晚呈現在《幻樂之城》的舞台劇《丑》，強化了我以前一貫持有的認知: 藝術形式都是相通的，美的東西更是會跨越一切次元壁來一拍即合。《丑》是一部舞台劇一部微電影，也是一篇散文。
散文講究『形散而神聚』，對於《丑》的呈現來說，"神"指的是作品主題，"形"則是這部作品為圍繞、表現、升華主題時的具體選擇和組合形式。
好的散文必須達到『』主題、主線、技法『"這三要素的完美配合，主題、主線自不必說，千人千面，真正被它感動的各位都能從其中得到符合自己內心但又精準而不失深刻的解讀。
內核被提煉出來了，珠子被串起來了，一部好作品的雛形才得以確立。
接下來就是本文要去探索的問題了: 《丑》是如何排兵布陣，將所有戲劇元素生動表現到位的？這一步是具體而細緻的工作，相當於我們所說的散文中的細節表現。這裡就單純從散文7大技法上，談談《丑》給我的感動。
（我個人比較贊同的散文7大技法為：象徵 對比 揚抑 呼應 鋪陳 烘托 渲染。）
【技法一:象徵】
象徵是指根據事物之間的某種聯繫，藉助某種具體形象表現某種抽象的概念、思想和情感。
通俗地說，象徵就是將抽象的東西具象化。
高中時期我們就從文言詩詞中學到了不少意象——明月代表思鄉，大雁代表歸根。在《丑》里當然也有一系列巧妙的意象存在。
整部作品中貫穿始終也最讓人印象深刻的的物件就是玫瑰花了，玫瑰花的寓意，相信各位都心照不宣: 美，脆弱，溫暖，和不可辜負的真情。無論是從一開始花童一廂情願地為小丑獻上的兩片玫瑰花瓣，還是其中小丑與花童感情日益深厚，玻璃杯里積累起來幾欲滿溢的玫瑰花瓣，還是結尾處小丑買下的所有的破碎卻兀自嬌媚的玫瑰花束，都在無聲地傳達著人世的溫情，花童對小丑的欣賞，小丑對花童的呵護，小丑與花童在冷漠黑暗世間的互相慰藉，以及，我個人很不忍提的，創作者對世間冷漠自私底色的諷刺。這就是點評官們所說的「以小見大」吧，默不起眼，但這種力量卻如三春里的風跋山涉水而來，在三尺開外，化為拳頭，直擊心臟，不偏不倚。——"點到穴的感覺，太酸爽了。"
其中還有很多物件，真的太妙了，他們的象徵意義並不比玫瑰花遜色，比如說玻璃杯，這裡為什麼用玻璃杯而不是陶杯 瓷杯 鐵杯? 其實第一就是為了後面直觀展現玫瑰花的充盈，展現時間的流逝;第二是很少人能發覺的點，為的是保持意念形象上的統一性（其實我想說的是另一個技法:類比，但類比在劇里用得比較少，為了文章的緊湊性和簡潔性，我就歸攏到這個地方說），玻璃和玫瑰一樣，都帶有脆弱和容易消逝的特質，這種特質一經聯合強化，與冷漠殘酷的世間更形成了強烈反差，人人都要為這種偌大差距而繃緊內心的弦，只要不經意輕輕一撥，那種隱隱作痛的感覺才更讓人神傷。
此外有一個亮點不得不提:小丑房間里貼了很多海報，其中一張幾乎用了慢搖特寫鏡頭停留了很久，我們誰也無法忽視上面的英文字母——Pig One Dragon, 豬一龍，朱一龍。想笑的下一秒卻是幾欲淚奔。
總結部分主持人問為什麼不用Red One Dragon,而用Pig One Dragon呢，朱一龍說這是他自己的意思。他不以為意的微笑里我捕捉到了一絲轉瞬即逝的苦澀，相信在座的觀眾也捕捉到了，但是後面的話他什麼也沒有說，他用淡然的態度和出色的演技告訴內心早已哭泣如雨的我們——不必說。了解到朱一龍過往被黑的歷史，我覺得這種自嘲的處理方式非常妙。以一種率先的姿勢積極汲取人生經歷中的任何一種養分，權當是奉給繆斯花莖上的泥土和營養罷了。——這豈止是一位演員的素養，這是上天賦予他的靈性啊。
【技法之二:對比】
對比，是把兩種對應的事物對照比較，使各自的形象更鮮明，感受更強烈。
在《丑》里，對比的熟稔運用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不同事件的對比，讓這些不同的事件呈現出勢均力敵的態勢，從而避免被大環境淹沒和忽視；二是先後同樣事件的對比，透露出的些許的不同，傳達出不同的寓意，從而加深兩者的反差。
小丑的妝容，是運用了最具視覺衝突的對比表現手法，大白臉，黑眼圈，鮮紅鼻頭……運用強烈對比色來刻畫小丑，這本來不是什麼新鮮事，但是朱一龍的演繹卻為這種俗套設定注入了新的血液。我們看他是怎麼加劇這種對比張力的: 得知花童被揍，他怒不可遏，以衝鋒一線不破樓蘭終不還的架勢，將嘴角的口紅向上一拉，在蒼白的臉上扯出一道猙獰曲線，至此故事在陡起的音樂聲中、在誇張慌亂的肢體行動中、在熊熊怒火燃燒於眼睛中、在紅白慘烈可怖的對比中一瞬達到了高潮。我從來沒有在哪個戲劇和電影中看到類似的表現手法，這是整部作品中最驚艷的一筆，從這一個側面也可以看到導演危笑、演員朱一龍的絕妙功力以及包括燈光、攝影、音樂、編導在內的整個團隊的默契配合度和求新求完美的可貴匠心。還是要說一句，真的太贊。
另一個很容易看出來的一組對比，是金錢與玫瑰花的對比。金錢象徵著財富，權力，慾望，對人世的妥協，玫瑰花除了上面所闡述到的美與溫暖之外，到後面還有一項新寓意浮現出來: 它象徵著小人物在悲涼人世中立志活出個樣子堅決不認輸的的心氣。這一點，點評官李誕也點出來了，真的是，一部作品由於它情節的複雜性和表達的抽象性，每個人的解讀都不會一樣，但但對於其中最感動的部分，總能get到同一個點上。
這裡我還要分享的一個很小很小的細節就是，小丑去帽子里收錢的時候，一直是左手拿錢，右手拿玫瑰花，從來沒有將玫瑰花瓣和錢混在一起。這樣一個生動的細節，讓我們窺探到了小丑內心那一方犄角旮旯處的純凈，那是他不屈的堅守，玩世是他的無奈選擇 ，甚至只是他的面具，而對美的渴求、對理想的追逐卻是強硬得不可置否的。
其餘值得一說的對比有很多，比如老闆和小丑對花童態度的對比(一個呵斥一個呵護)，新小丑和小丑的服裝的對比(一個紅藍參半的荒誕一個深灰深黑的正氣)，小丑對路人和對小女孩態度的對比(一個逢場作戲一個付出真心)，小丑喝酒不小心冒犯別人時和小丑去棒揍老闆時(一個怯懦卑微一個A到爆炸)，第一次上台整裝和最後一次卸妝(一個快而敷衍，一個緩慢充滿儀式感)，小丑買醉時的冷光和最後提了箱子去找花童時的暖光（一個頹廢凄冷，一個堅強溫暖）……總而言之，對比手法在這部作品中俯拾即是，值得深度剖析的真的太多太多了。但這裡就不贅述了。
【技法三:揚抑】
揚抑:要表現某件事情的優點/缺點，卻先展示其缺點/優點，通過強烈的心理落差讓要褒揚/貶損的對象特點更加鮮明。
《丑》的主題一目了然:
抨擊惡(抑)，宣揚善(揚)；
諷刺世俗(抑)，褒獎理想(揚)；
蔑視冷漠(抑)，頌揚人與人之間尊重與互相照顧(揚)。
這些都是宏大主題里觀者最容易達成一致的觀感。在此就擷取一個精彩小片段來作欣賞:
在《丑》里，小丑揍老闆是高潮（揚），在此之前一切都是鋪墊（抑）。這些鋪墊（抑）包括: 小丑買醉不小心碰撞到了路人，條件反射地做出道歉的手勢及卑躬的動作，體現了他的懦弱和怕招惹麻煩的性格；面對調戲他的女子，能非常敏捷而自然地回報諂媚的笑，體現了他玩世和從不以真心示人的態度，還有他日復一日重複著收錢的動作、而真正的壯志難伸卻依舊不離開戲院的自我放逐和麻木，這一切都為即將來臨的揍老闆的情節做好了鋪墊蓄好了勢。因為人人都覺得他這樣一個人絕對不會那樣做，由此在真相揭開時形成巨大反轉:他是真真切切衝出去了，將老闆狠狠揍了一頓，這一場我們都看得非常爽。——弓足夠滿，射出去的箭的威力就足夠大。這是揚抑的優勢給戲劇效果帶來的巨大優勢，而另一方面，善用揚抑手法，往往可讓不起眼的人物在某一瞬突然煥發光彩。是不是在此之前我們看小丑內心很平靜，最多同情他罷了，但當他揍了人之後覺得他光芒萬丈、一如王者?
【技法四:呼應】
兩件或兩件以上的事物彼此相通和照應。
通過呼應聯繫，可以讓原本顯得格格不入的物品與事件與整體環境有機地融為一體合情合理。
在時間跨度比較大的情況下，往往要採用呼應手法以避免讓觀眾產生脫節之感。
比如一兩片的玫瑰花瓣和一大杯子的玫瑰花瓣的呼應，小丑在街頭飲酒買醉和在房間飲玫瑰花杯的呼應，第一次謝幕和離別之前的最後一次謝幕的呼應，為花童彈鋼琴和離別之前最後一次飛快地撫摸鋼琴……哪怕是短短的十幾分鐘的戲，都做到了滴水不漏的呼應。不是對比，而是呼應。
後面為什麼會發出這樣的動作，因為前面出現過，有交代；而正因為前面出現過，小丑與這些物件產生了感情，當他離別時重新讓他們出鏡一次，不用語言和表情，就能體現他的眷戀和不舍。
妙的是，戲裡有多處呼應但導演在儘可能用不同方式來實現，他要求不能重複。唱演結束時大家認為朱一龍可以在結尾笑一下，朱一龍說導演說笑不好，說不能重複。於是我們看到的是，巧妙地將笑轉為恍然大悟後而兀自回味的神情，同樣的效果，換了個表現形式，卻深化了故事的層次感。
【技法五:鋪陳】
鋪陳:對某件事物從不同的角度反覆展示和呈現。
真的不是道具單一所限制，各種道具的反覆出現也具備它的深意。比如海報、帽子 、繩子、門後小丑畫像、燈……在台詞少得可憐、而鏡頭不能剪輯的條件限制下，海報一方面充當著文本表達的角色，最明顯的一點就是在小丑揍完老闆，牽著花童的手走去的時候，鏡頭順著他倆的動線在拐角處拍到了一幅海報，上面赫然兩個大字"美麗"，這是在謳歌人性之美。反覆出現的還有帽子，空蕩蕩的帽子襯出小丑發現花童沒來的失望和落寞，還有門後小丑的畫像，它總是在小丑準備做出重大決定時出現，表達是對親其遭遇的同情及對他未來的期待；還有燈，代表著希望。（當然後期看了大神分析現場走位和動線，悟到鏡頭的一再定格是為朱一龍轉場跑場爭取時間而做的設計，在此真心心疼龍哥 也感謝龍哥遇到這麼好這麼溫情的團隊。先容我整理情緒一分鐘，不然很難寫下去）
鋪陳設計觸動我最深的，則是小丑房間那一幕黑色的小隔簾。小隔簾(窗戶)一共出現了三次。 第一次是小丑整飭好行裝從那望向場內舞台——熱鬧開場，第二次是花童第一次遭老闆驅趕，小丑坐在房間，想透過窗戶去看卻沒有看，這是他第一次與花童的命運產生了聯繫——人生的轉折點; 第三次是他看到有新的小丑在取悅老闆，他知道有人取代他，而他自己也主動決定結束小丑生涯——重生。
我覺得小隔簾是個美妙的隱喻，可以看成是窺探人生百態的窗口。從這裡，形形色色人物的生命得到了折射，人事榮辱興衰也在此更迭上演，這扇小小的窗戶，揭示著小人物的命運的轉折點和這個故事情節的最基本三個節點（開始，高潮，結尾）的前奏。
【技法六:烘托】
烘托來自繪畫技法，指用水墨或色彩在物象的輪廓外面渲染襯托，使物象明顯突出。
烘托手法，一般應用於所強調對象身處大環境中的狀態。
烘托所在的第一幕場景，是花童被打後蜷縮在地，周身花瓣散落，長長的街道空無一人，燈光昏暗慘淡灑落在這個瘦小伶仃瑟瑟發抖的孩子身上。巷口、花瓣、燈光等外界環境的烘托，強調了花童的悲慘命運，無人不為之動容。
第二幕場景是小丑到大街上找花童，人海茫茫，光影綽綽，整個街道的人聲也降下來了似的，一片靜謐祥和。而儘管這樣，我們依舊看到小丑堅定毅然的背影和那閃光的雙眸，放佛就有幾個字要脫口而出了:"看，那就是希望"。
這兩個運用了烘托手法的場景一定要對照起來看，對照著看才特別有意思。看完後我不知怎的想起了《鎮魂》里的沈巍，在最後，看他為心尖上的東西掙扎，失去一切還不肯放棄，倒在塵礫里蜷縮著嘔血，眼睛還在閃光。這是他所有動人戲份共享的劇情架構：即使、我也。就算、也要。這樣一個人站在那裡，自身就構成了一幅圖景，講述著人類命運的縮影：苦難與希望。
藝術是什麼? 必須真正像極了我們真實、混沌的生活，又比它多出一抹亮色的東西，才會成為我們樂意反覆觀看的對象。在朱一龍身上，在《丑》身上，我們就是想看到愛恨欲惡貪嗔痴怎麼緊緊捆縛一個人，侵蝕他、消磨他，而又最終敗給他。
【技法七:渲染】
渲染也來源於繪畫技法，指的是在需要強調的地方濃墨重彩，突出畫面形象的某一方面。
直白一點說，繪畫界叫渲染，散文界叫渲染或者刻畫，影視界叫特寫。
據不完全統計，《丑》里對劇中人物面部表情的特寫有四次。花童一次，小丑三次。
花童的那一次估計戳到每個人淚點了，就是小丑爆發衝出去要為花童討公道，花童想哭卻又抑制自己不哭那種委屈酸澀又感動擔心的表情真的超級厲害。為小九月打call!
其餘三次給了《丑》的核心人物，小丑。第一次是小丑幫花童成功躲避老闆，躲在角落定定看著前方自然舒展開來的笑，伴隨著久久上揚的嘴角和如釋重負的嘆息，讓場外同樣提心弔膽的觀眾放下心後不禁莞爾。
第二次刻畫是花童被打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他由最初見到花童的驚喜以及之後走近發現花童的傷，臉上呈現驚詫—思索—醒悟—心疼—憤怒等情緒，這一系列內心情感變化在幾秒內水到渠成，最贊的是在眼睛完全被化黑、光線又不足的劣勢情況下，他無法藉助以往的殺手鐧"眼技"來完全表達他的情緒，但鏡頭推到他眼前，他的處理方式是:快如閃電般地抖動面部肌肉兩次，從嘴角揚至眼瞼下方，充滿了戲謔不屑無畏躁怒，這種不合常態的、讓人感覺不舒服的表情預示一場無情暴風雨的即將來襲。
第三次刻畫是在終場，醞釀了許久"你需要人照顧嗎？"之後，巴巴地期待一個回答，花童說:"不需要，我已經有人照顧了!" 那一瞬是奶凶，驚詫，無奈，落寞， 然後花童跑開，他也不死心地追隨望去，此刻鏡頭定格在他那盛滿無限風情的帥臉上，逐漸收尾的音樂和緩緩逼近的鏡頭，由此如一滴黑墨漸漸飄散在水裡 ，由抱有希望——心酸苦澀——恍然大悟——平靜下來——絲絲觸動——回味。啊，原來那個人是我。
全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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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這部作品中，閃現的技法遠遠多於我上面提到的那些，但不公平的是，如果僅僅強調技巧的熟練運用給這部作品帶來的貢獻，是極其淺薄而可笑的，當然我想表達的也不是這些。
技巧都乃身外物，都不過是輔助完成作品的工具罷了，也許很多東西都不是導演不是演員不是在內任何一位工作人員的刻意為之，也許是"無心插柳柳成蔭"的巧合，也許是"外師造化中得心源"後的靈光乍現，也許是全體參與者因著對一部作品質樸的堅持、對美的事物的不懈追求的過程中不約而同地達到的一種全體默契，無論答案是什麼，只要這部作品讓大部分審美者發出"於我心戚戚焉"的感慨，就已經足夠了。
最後，謝謝危笑導演，謝謝朱一龍，謝謝所有奮戰在台前幕後的每一位工作人員，給精神世界日益貧瘠的我們帶來一部這麼豐盛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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