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聊「中庸之道」(2016.8讀書筆記)
記得市場學有個很形象的比喻:熱茶有很多人喜歡,冰茶也有很多人喜歡。但如果商家為了兼顧兩種口味而選擇銷售lukewarm tea,則幾乎沒有市場。
我們平時所說的「中庸之道」,是不是就像lukewarm tea,不標新立異,不驚世駭俗,調和折衷?
錢穆先生說,人只在善惡兩極端之中道上,但必指出此兩極端,始能顯出此中道,始能在此中道上理論有根據、行為有目標,故說「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此外,從更廣義的層面來說,「一陰一陽之謂道」,中庸之道實際上講的是辯證統一。善惡是非本身並沒有絕對的標準——譬如形而上的道沒有善惡是非之分,而形而下的用就有善惡是非了。
孤陰不生,孤陽不長,沒有什麼是純粹而絕對的。這世界,這人生,既非至善,亦非至惡,人們只好在微小暗昧處分辨善惡,自定趨向。《中庸》中有對君子之道(即中庸之道)的描述:
「君子之道,行遠必自邇,登高必自卑,夫婦之愚不肖,可以與知能行。及其至,雖聖人亦有所不知不能。」
其實這裡也體現了中國傳統文化的人本思想。愚不肖與大聖賢,亦是一貫相通,並不是互相對立。「道不遠人」,大約也是在指點我們,身處其中什麼樣的位置,就從那裡開始,莫要好高騖遠。這與「不為聖賢,便為禽獸」的原則看似矛盾,但此原則卻並不是給一整個個體定性,而是「微分」到每一個念想,每一個剎那——到了這個量級,是可以向著聖賢那一邊,或者向著禽獸那一邊的。
普通人離聖賢有多遠?孟子說「人皆可以為堯舜」。即使他面前的曹交身長九尺,只會吃飯。「夫道若大路然,豈難知哉?人病不求耳。」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捫心自問,每個人心中大抵是有數的。「道」既是極難,又是極易。人們主要的問題常常在於做得太少,想得太多,不肯付諸實施罷了。
朱子講聖人難做,陸象山講聖人易做。易做到什麼程度?哪怕只是一名端茶童子,穩穩地將茶送上後,目不邪視地走了,那就是百分之百地盡職。即使讓孔子來端茶,也不可能比他端得更好。所以這名童子在這件事上已經是聖賢。再引用孟子一句話「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每個人能力不同,際遇不同,但品格高下卻並不由此決定。這也從側面表達了每個人在自己介於愚不肖與大聖賢之間的位置上,做好分內的事情,是一個人能最接近「聖賢」的方法。
佛教中也有相似的思想。「佛陀」本來是「覺悟者」的意思。成佛本極其不易,卻又通向「立地成佛」之極易處。佛教本土化以後,吸納了中庸之道,不必道在邇而求諸遠,無論身處何處,做任何事,皆為修行。正如並非枕經藉史,博古通今,方可做聖。
回到相反相成的辯證問題上來,譬如哥倫布發現新大陸,是進步還是退步?是善還是惡?世界格局都變了,具體到每一個個體,生活的基本道理卻是沒有變。又譬如科學技術的進步,莫說沒有電,沒有自來水,單是個平民很難常常洗澡,已經令人感慨簡直不是人過的日子,幸虧晚生了這些年了。然而我們的後人呢?我們的生活狀態,怕是在他們眼裡,也是匪夷所思的。所以是不是可以說,無論在哪個時代,人類總是在可知與不可知之間,而這個角色位置的移動,並不應該改變了人生的真實境界。我們所感知的,所享受的,不過是我們擁有的,而不是我們本身起了改變。然而,就像Erich Fromm的書「To have or to be?」所闡釋的那樣,絕大多數人的觀念屬於having mode——也難怪,我們的社會所鼓勵每個人去追求的終極目標本來就是擁有無上限,愈多愈好的財富。在這樣的社會裡,having全等於being,如果一個人擁有五億財富,其身價就是五億(聽起來沒什麼不妥,不是嗎?)。換句話說,如果一個人一文不名,那麼這個人的身價似乎就相應地應該為零。是否荒唐?
Having和being最主要的區別在於,having指是一些固定的、可以描述的東西;being指的是一些基於經歷的東西,而人類的經曆本來就是無法準確描述的——人是活的,有著複雜的內心與無限的潛力,永遠不能被完全描述出來。可是我們平日里是多麼習慣於用所擁有的東西來描述一個人啊——並且僅限於人。我們連描述一杯水的顏色的時候,都會用其反射出的顏色(譬如藍色的水,即是吸收掉除了藍色之外其他所有顏色的水),而不是其吸收的顏色來描述。可是只有在面對另一名同類的時候,我們的眼光突然變得短淺了。
現代科學,本來是研究物的原理,而不是人的問題。所以說科技帶來的變革,不應影響我們的中庸之道。我們依然是在不可知與可知之間。
感謝您看到了這裡。不知看了上面諸多的「道」「聖賢」「君子」,是不是不由罵出一聲「鄉愿!」在這裡辯解一句,中庸之道並不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滑頭主義,並且恰恰相反,愛憎分明得很,「不為聖賢,便為禽獸」。
郝萏萏
2016年8月14日
相關書目:
Erich Fromm 「To Have or to Be?」
錢穆《湖上閑思錄》
錢穆《中華文化十二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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