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角戀的債,高槓桿的癮,現金貸的毒
作者:馬賽客
今天跟你分享的這篇特寫完稿於2018年6月17日,上一篇文章《「你們指望一個『老師』帶帶,就可以從這個市場掙錢?」》角色墨有魚的回訪,此為知乎首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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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有魚遲到了近兩個小時,快下午五點才出現。我給他點的咖啡早涼了。在我對面坐下來,他猛灌一口咖啡,張口第一句話是:「我出軌了。」
我從2015年8月開始跟墨有魚的故事(點此查看此前的報道),那時他在一家現貨平台做分析師,交易標的包括黃金、白銀、原油、外匯等。現貨電子盤是一個灰色的交易行業,平台跟客戶對賭,行情遲滯,關鍵時刻系統「故障」,分析師誤導,都不算新鮮事。那些幻想一夜暴富,又對行業知之甚少的人,前仆後繼地被「收割」。
墨有魚職業技術學校肄業,手上只有一張初中畢業證。他從經紀人做起,做到分析師,主要負責為客戶提供一些投資分析的專業意見。比如中美貿易戰、金正恩板門店會見文在寅、美國轟炸敘利亞,這些新聞事件對外匯、原油、黃金走勢會發生什麼樣的影響?分析師得諳熟分析套路。專不專業其實沒那麼重要,能讓外行人看起來很專業就行。在部分平台,分析師的角色甚至是幫助平台下套,比如喊反單,小賺勸客戶跑,虧錢勸客戶扛,客戶懊惱時給他們做心理按摩。
因為工作習慣延續,國事天下事,墨有魚都很關心。交易門出書前我回訪墨有魚,恰逢南海仲裁案的前夜,他正對國家境遇感到憂心。帝國主義亡我之心不死,美國、俄羅斯、日本、菲律賓,沒有一個和氣的。
那一陣,墨有魚把微信頭像換成了五星紅旗。
1
幾年下來,墨有魚的工作斷斷續續。這個行業,新開公司是老闆們的常規套路。發生糾紛、名聲不好,或者被監管嚴格排查時,老闆們就換個名字另起爐灶,其它的外甥打燈籠——照舊。墨有魚對其中的套路已經比較清楚。想錢想得急時,他渴望自己也有機會開家公司收割韭菜。工作中他又常常陷入道德困境,做起「幫凶」來感到手軟。
2015年公司決定關閉,墨有魚留到最後做掃尾工作,「客戶就是怎麼弄『死』為原則」。他說,這個行業有句黑話:把客戶拖出來殺一遍,放點血。
後來墨有魚跟隨前老闆做郵票。現貨名聲不好,拉客越來越困難,他們就先建股票群。大家熟絡到一定程度,就向群友推薦「比股票更好的投資」,比如郵票。墨有魚說,這些品種基本上都被莊家掌控,有時候不同平台,同一品種的行情走勢都不一樣。
郵票沒什麼基本面好分析的,墨有魚就分析技術面,跟客戶分析莊家的想法,要大家錢少放點,倉位分開。其實莊家什麼想法,墨有魚也只是猜,「盡量往好的方面講」。
就這麼個渾水魚塘,墨有魚進進出出,扎不下根,似乎也離不開。業務員、分析師的工作本質上都一樣,把客戶吸引過來,慢慢養「肥」,讓客戶不斷入金。最後客戶都虧了錢,成為朋友的一個都沒有。
弔詭的是,身在其中的墨有魚,自己也深深地愛上了這個高槓桿遊戲。他做外匯,每次攢下幾千萬把塊錢就入金賭一把。大多數時候都肉包子打狗,爆倉結束。
最多的一次,墨有魚幾千塊錢做到23萬,最後還是爆掉了。他的邏輯是,能從1萬做到5萬,就能從5萬到10萬,而且越往後難度越小。但高槓桿的另一面就是,只要你仍然在市場裡面「賭」,就有一朝清零的可能性。
墨有魚承認自己「有點賭徒的感覺」。他有點不切實際,有點異想天開。他想過變身正規軍,進證券、期貨行業,或者私募隊伍。某種程度上他又看不上這些正規軍,因為他們「股災後一樣虧錢」。
他考過一次證券從業資格證,一門都沒過。
2
在現貨平台上班,墨有魚也算是做金融、做投資的辦公室白領了。至少他自己是這樣想的。他每天西裝革履,花起錢來大大方方,尤其是回到老家的時候。
墨有魚打小比較聽話,一起長大的堂哥堂弟,似乎都調皮搗蛋的。雖然沒上大學,但墨有魚只短暫地在義烏做了一陣流水線工作,之後就是在「公司」上班,「不像他們東漂西晃的」。家人對墨有魚一直期望很高。
虛榮心驅使,墨有魚在親戚間暗自攀比。
三年前,墨有魚在老家給岳父張羅生日宴,大幾千塊錢花出去,場面熱熱鬧鬧的,大家都很有面子。那時他剛辦了第一張信用卡,信用額度10000元。
給岳父張羅生日宴的錢,是他信用卡套現得來的。
炒外匯偶爾虧點錢,生活上的開銷剎不住車。幾個月後墨有魚發現東拼西湊仍然還不上信用卡,就去辦了新的信用卡。
申請第五張信用卡遇到障礙時,現金貸又為墨有魚開啟了一條超前消費的通道。
現金貸平台申請借款非常便捷,填寫準確的身份證信息,留下電話、住址等,兩個工作日之內錢就到賬了,最快的還有宣稱兩分鐘即可放款的。這些平台貸款額度通常不高,幾百、幾千元不等,而且期限很短,一兩個月,一兩周。
儘管利息通常很高,但現金貸對低收入人群和學生還是很有吸引力。一位從事現金貸導流服務的業內人士說,借款的便捷會刺激這個低收入群體提前消費的慾望,但利息對他們來說其實是難以承受之重。所以他們經常會借多家平台滾動還債,越滾欠債越多。有人直呼現金貸就是毒藥。
一個平台借千兒八百的,簡單填填資料錢就到賬了。墨有魚越填越順手。
2017年春夏之交我見到墨有魚時,他早已不在做郵票的公司上班。因為提成分歧,公司的代理許可權被上一級掐掉了。那天他穿著小西裝,看起來非常體面。
那幾天,墨有魚正到處拜訪自己之前接觸過的朋友、客戶,跑小額貸款公司。他想找人出資開工作室炒外匯,或者從小貸公司申請點貸款。他急需要錢。
3
坐在成都市中心的一條老街邊,墨有魚有些恍惚。因為爆倉太過平常,他不是很清晰自己怎麼一步步越陷越深的。他稀里嘩啦借了34家現金貸平台的錢,加上信用卡負債達十多萬。到還款日那幾天各個平台簡訊催收,忙得不亦樂乎。
墨有魚不是一個家底殷實的90後。父親是藍領工人,母親是全職太太,帶完兒女帶孫娃。墨有魚結婚較早,老婆孩子在老家,自己在成都上班。太太阮阮一直不贊成他炒外匯,甚至多次勸他換行。
阮阮跟墨有魚對待風險時是兩個完全相反的極端。阮阮做外賣生意,推著手推車掙辛苦錢,她喜歡老老實實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墨有魚不想提前「投降」,他想闖闖。
你可以想像這對年輕的夫妻坐在床頭,阮阮盤算的是最近什麼菜比較受歡迎,今天又賺了幾十幾百元,墨有魚的理想是賺夠3000萬,儘管他手機上可能正響起催款簡訊。
某些時候墨有魚甚至會想,是不是阮阮的謹小慎微,限制了他的發揮。他剛工作時交過一個女朋友,是那種「只要你對他好,搶銀行我也跟你去」的類型。
「如果我當初跟這個女孩子在一起了,今天會是這樣嗎?」這個問題沒有答案,但墨有魚不時會想起。
當然這種想法,也就我可以聽聽。墨有魚沒跟第二個人講過。因為他知道在得到許可寫下這個故事前,我不會跟任何人公開這些信息。
墨有魚得做好保密工作,不管是債務,還是這些小心思。阮阮已經懷了二胎,孕檢中NT檢查超標,正等著幾個月後做羊水穿刺,他不想在孕期刺激太太。
十多萬的債務,天還沒塌下來。墨有魚想過,如果就此改弦更張,老老實實去掙錢還債,還是有辦法還上。不過他得做個選擇:是斷了掙快錢的念想,還是繼續賭下去?
4
再次聽到墨有魚的消息是去年11月的一個深夜,當時我正在上海出差,貓在酒店整理採訪筆記。
「能不能借我點錢!或者幫我介紹個渠道。」墨有魚在微信上問我。他們家老二馬上要出生,第二天老婆要住院。跟我說話前幾分鐘,墨有魚爆倉虧掉原本準備給老婆的住院費,一下子著急了。
做外匯以來,墨有魚爆倉太多次,那是記憶最深刻的一次。他賬戶上本來還有一萬多塊錢,想做最後一筆,就出金轉給老婆辦入院手續。
NT檢查超標後,各種繁複的孕期檢查接踵而至。墨有魚沒有工作,炒外匯繼續虧錢,負債越積越多,到這時候已經接近30萬,各種現金貸平台也已經借無可借。
做交易門的採訪以來,我有過幾次情緒被衝擊的經歷。一次是在北京採訪楊春(點此查看此前的報道)。頭一天我採訪從倫敦回來的外匯交易員劉夏,在金融街的五星級酒店跟她喝咖啡聊天。第二天採訪楊春,我提出去他的住處看看。在一個不到6平米的暗隔房間,我們兩個大男人並坐床沿聊股指吧和他北漂的故事。
我沒有借錢給墨有魚。我想了很多理由安慰自己。比如作為一個記錄者,不到萬不得已我不能干預故事的發展。
最終,墨有魚跟一位前同事借了1500元,找一位堂哥借了2000元,加上阮阮手上幾千塊錢,湊夠了住院費。但想到這件事,我至今依然五味雜陳。恰如曾任《華盛頓郵報雜誌》專欄作家的沃爾特?哈林頓(Walt Harrington)所說:「我們確實對我們的採訪對象有所虧欠。」
今年3月底,我跟墨有魚約在成都南門一家咖啡館見面。因為他突然告訴我,我們前面聊那麼多需要保密的內容,現在不必在藏著掖著了。
臨見面,他卻戲劇性地遲到了近兩個小時。「說來你都不信,這種情景只有電視劇裡面才有。」咽下咖啡,墨有魚繼續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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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有魚跟太太長期分居,在成都待著炒外匯,不斷虧錢。去年底,負債的事情終於紙包不住火,他只得跟家裡「坦白」自己虧了錢。
加個引號,是因為他並沒有說出全部實情。他跟父母說虧了幾萬塊錢,跟太太說虧了十多萬,事實上那時候他的負債已經超過30萬。這些負債包括信用卡套現、現金貸平台借款、親友借款。
家人要墨有魚轉行,老老實實找個事情做。
孩子滿月不久,墨有魚拿著跟阮阮的結婚證到老家的信用社辦了5萬塊錢的貸款,還掉一些利息高的小額現金貸,回到成都跑外賣。
送外賣一個月能掙四五千,但錢還是不夠用,墨有魚也不能吃苦。跑了個把月,他又炒外匯去了。
沒過多久,墨有魚陰差陽錯認識了素昧平生的T。出於保護隱私的緣故,先隱去他們認識的過程不表。
T已婚,在成都一個服裝批發攤位打工,跟老公關係不好,也是長期兩地分居。T每天很早上班,但經常中午過後就沒事了。他們一開始只是聊聊各自的工作和境遇,一來二去慢慢熟悉,暗生情愫。
墨有魚出軌了。
大年三十的晚上,阮阮看墨有魚一直耍手機,一把搶過來,恰好看見他跟T聊天。事情就此敗露。
墨有魚說,阮阮很強勢,眼睛裡揉不得一點沙子。兩人鬧得天翻地覆,過完年就去民政局辦了離婚手續。年後墨有魚回到成都,在南門重新租了房子。這回阮阮又不幹了,她擔心墨有魚回到成都,必然跟舊情人在一起,所以帶著幾個月大的女兒又跟了過來。
這天墨有魚本來是出門接受我採訪,他又悄悄跟T彙報了自己的方位,準備約在附近見面。出門前,T打電話過去,被阮阮接到。
這就是墨有魚遲到的原因。我們在咖啡館聊天,阮阮拿著墨有魚的電話在外面堵T。墨有魚一邊講過去幾個月的情況,一邊在擔心阮阮撞上T,會發生什麼不堪設想的事情。「她特別生氣的時候說,我要把你們兩個都殺了。」墨有魚一臉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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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的墨有魚,三角戀的債,高槓桿的癮,現金貸的毒,三座大山一肩扛。他生活真的是亂麻里摻豬毛——一團糟。每天睜開眼睛,讓墨有魚腦門嗡嗡作響就是不斷擴大的債務,阮阮和T的「夾擊」,還有他期待產生奇蹟的外匯交易。
2017年12月,監管當局嚴令整頓「現金貸」業務,要求現金貸平台綜合利率在36%以下。現金貸本來就是靠高息覆蓋壞賬,整頓措施迫使很多公司轉型。「有的公司放款率立馬下降90%,裁員超過70%。」前述業內人士透露。
對墨有魚來說,繼續從現金貸平台獲取貸款這條路幾乎就斷了。
目前墨有魚刷爆了4張信用卡,欠老家信用社5萬元貸款,加上8個現金貸平台和親友處的借款,他一共負債40餘萬。他最近又找了個外匯平台做指導老師,就是我們前面介紹過那種招聘外匯交易員的模式,攬客到平台交易。他仍然不斷倒騰,爭取拿到一些本金炒外匯。賺了,就還點利息,虧了,就繼續想辦法借新債。
走到今天,一切如夢方醒,似幻似真。墨有魚自我剖析說,一開始只是虛榮,想要更多的物質滿足。親戚間攀比來攀比去。「大家對我的期望是最高的,但實際情況我是最糟的。」在他眼裡不過是東晃西晃的堂哥,如今在成都也是幾套房子。
墨有魚迫切地想賺錢,想走捷徑,卻栽進自己一知半解的行業不能自拔。在高槓桿的深坑邊,他又被現金貸踢了一腳。「錢太好借了。」
他在麻木和恐懼間搖擺,任時間流逝,債台高築。
「是我自己鑽牛角尖,把這條路走死了。」墨有魚說。瀕臨崩潰的時候他對自己喊: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一些吧!
不過坦白地說,一旦現金貸全面逾期,或者阮阮和T做出什麼過激行為,他不知道這個世界會怎麼對待自己。談到這些,墨有魚不停地摳自己的鼻頭。
坐立不安、煩躁的時候,墨有魚就覺得鼻子癢。他都快把自己摳成酒糟鼻了。
算上信用卡的分期還款和現金貸的利息,墨有魚每個月需要近三萬塊錢才能讓這一切正常滾動。現金貸一旦逾期,法院傳票傳它的好了,資產凍結和處置也不用擔心,他名下沒有任何資產。但催債電話和簡訊會轟炸他通訊錄上的聯繫人,甚至騷擾到他新入職的公司。跟家裡「坦白」前,這個局面已經預演過一次。他在某現金貸平台借1000塊錢,逾期一天,電話打到了他父母、岳父母,和一個前同事那裡。前同事怒不可遏。
如果跟阮阮分開,墨有魚每個月還需要為兩個孩子支付5000元的贍養費。離婚協議白紙黑字寫得很清楚。
墨有魚說,自己有三條路可以走:暴得一大筆錢,把賬都還了;繼續做交易,勉強維持,期待有一天有個好結果;一無所有,過著躲朋友躲親戚躲債的日子。
他還是那個對自己的交易充滿自信,喜歡異想天開的人。
*墨有魚的後續會怎樣,我們會保持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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