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折不彎的女人

來自專欄洋林日子

肖楠是個寧折不彎的女人，一輩子要強。上個世紀70年代，1米7的個頭，一雙大眼睛的肖楠在大學校園裡一走一過不知道迷住了多少少男的眼。可她卻看中了一個工人——王鐵。肖楠去父親工作的工廠就一次，她就看中了他。王鐵是山西人，初中畢業，大高個，因為有著濃重的鄉音，說不好普通話，就不怎麼愛說話。

肖楠問王鐵愛不愛她，王鐵不說愛，也不說不愛，只說配不上她。肖楠拉著王鐵回了自己家。肖楠的父親掀翻了一桌子飯菜，這是給未來女婿準備的，但是女兒挑來的男人實在超出了老肖的想像。王鐵用濃重的山西口音小聲說：「肖書記，我先走了。」

愛情這個東西很像彈簧，你若不碰，兩廂安好，越是壓制，力量越強。王鐵是回族，肖楠吃不了牛、羊、雞肉，她陪著王鐵去回民食堂，雖然聞著時不時傳來的膻味犯噁心；王鐵手套破了，笨手笨腳的肖楠居然織出了一套帽子、圍巾、手套給他。王鐵想買輛自行車，肖楠就把自己家的自行車票偷著給他。肖楠挽著王鐵在大學校園裡壓馬路，讓所有人都看見。

天下沒有扭過子女的父母，肖楠的父母同意了兩人的婚事。肖楠興高采烈地要跟王鐵回山西老家拜見未來的公公婆婆，王鐵跟肖楠說，自己的父親還有3年才能出監獄，自己的母親已經改嫁了。肖楠更加可憐王鐵，倆人很快舉行了婚禮。

沒過多久，響應廠里支援三線建設的號召，王鐵他們車間整體要搬到山西大同，肖楠當時就鐵了心，王鐵去哪，她就去哪。可幾乎同時，肖楠發現自己懷孕了。王鐵去了大同，肖楠留在父母身邊待產，十月懷胎，肖楠生下兒子，第二天王鐵回來了，給孩子取名王岩。他們都希望兒子能做一個堅強的人。一個禮拜假滿，王鐵回了大同。

在父母的幫襯下，肖楠把孩子拉扯到1歲，毅然辭去了大學的工作帶孩子去了大同。在大同，肖楠找了一份中學老師的工作，每天，她把王岩送到廠辦幼兒園，上班，下班把孩子接回來，做飯，等王鐵回家，三個人圍在一起吃飯。肖楠覺得，自己當初的堅持就是為了這一刻。

三個月後，王鐵又被調到了陝西。肖楠含著淚給王鐵收拾行李，王鐵說這次只有半年，讓肖楠在大同等他。可是這次王鐵卻走了三年，期間回來了六趟，收拾了下水，補了屋頂，抓了老鼠，打了煤批，他還讓肖楠又懷孕了。肖楠自己去醫院做了流產手術，做手術的醫生跟她說是雙胞胎，要不要再考慮一下，肖楠咬著牙搖了搖頭。拖著虛弱的身子，肖楠照樣每天點爐子、劈板子，給王岩做飯。家裡的老鼠又來了，做了窩，半夜吱吱地叫，家裡唯一的男人王岩舉著鎚子一邊害怕地叫，一邊把老鼠窩剁得稀爛。看著血肉模糊的老鼠窩，握著兒子抖得不像樣的小手，肖楠好像又找到了依靠。

肖楠打電話給王鐵，埋怨他不顧家，王鐵聽膩了這些話，突然掛斷了長途。半夜，王鐵的工友史小力砸肖楠的家門，說是給王岩帶了些好吃的，肖楠不敢開門，史小力就開始用腳踹門。肖楠抱著王岩使勁地砸牆，隔壁陳大媽的兒子提溜著菜刀，攆走了史小力。肖楠覺得，自己不能再這樣守活寡了。

三年了，王鐵回家休假，肖楠提出了離婚，王鐵求她，肖楠的父母求她，都沒有動搖肖楠的心。兩個人離了婚。王岩改名肖岩。肖楠又回到了父母身邊，她當起了圖書管理員。王鐵了無音信。

肖岩上學很爭氣，這讓肖楠在冰冷的生活中得到了一絲溫暖的安慰。

肖楠的母親突然病倒了，腦梗死，人雖然搶救過來了，卻再也起不了床。老肖退了休，用畢生的積蓄買了一套門市房賣輪胎，前面是門店，後面可住人。

老肖自己伺候老伴，有的時候甚至可以照看一下肖岩。老肖的生意做得越來越好，肖楠的幾個叔叔也要過來分幾杯羹。他們帶著自己的媳婦在十多年沒見面的嫂子床上虛情假意地噓寒問暖。肖楠媽躺著笑臉相迎，老肖卻板著臉把幾個兄弟都攆出了門。

老肖背著肖楠給王鐵打了電話，讓王鐵回來幫忙，求王鐵和閨女復婚。王鐵在大同裝修新房，他姐姐給他說了一門親，女方對王鐵挺滿意，王鐵也沒意見。老肖跟王鐵說，自己創下的這份家業以後都是他們的，他不放心肖楠，更不放心外孫子。老肖求王鐵看在孩子的面子上回來。王鐵說自己想想。過了幾天王鐵的姐姐給老肖回了電話，說自己跟弟弟商量了，復婚沒問題，但是以後鋪子得交給王鐵打理，孩子的姓也得改過來。老肖同意了所有條件。

王鐵回來了，在原來的廠子辦理了提前病退，他一門心思替老爺子打理店鋪。肖楠拒絕和王鐵復婚，肖岩的姓也沒有改。任憑老肖怎麼求她，肖楠都不鬆口。

轉眼，肖岩上了高中。肖楠工作的單位分給了她一套兩居室。她和肖岩住一間，王鐵住一間。各做各的飯，各管各的錢。老肖徹底把三間店鋪都交給了王鐵，自己專心伺候老伴。肖岩上高二，姥姥終於離開了躺了10年的床鋪，去世了。老肖似乎解脫了，自己生活，每天做三站公交車，找老夥伴打麻將，一打就是一天，他教會了肖岩打麻將，說是鍛煉腦力，不生病。老肖最終死於肺癌，離老伴去世不到100天。他留給肖楠2間門市房，一間住宅，留給王鐵三個店鋪。

老肖出殯那天，除了肖楠、肖岩和王鐵，沒去任何親戚。在火葬場，肖楠大小便失禁，哭暈了過去，王鐵抱著她跑到了醫院。肖楠醒過來，倆人才發現肖岩不見了。王鐵跑回去，迷了路。天黑了，王鐵找到肖岩的時候，他還捧著骨灰盒，站在原地，滿臉都是乾涸的淚痕。

肖楠賣了三個房子，得了5萬多塊錢存到銀行，留著給肖岩娶媳婦。肖楠還給自己買了保險，她不想以後拖累肖岩。

三間店鋪在王鐵的打理下慢慢地變成了兩間、一間、一個大攤床、一個小攤床。最後王鐵賣了自己的攤床，給別人看攤床。

肖岩報考大學的時候，班主任小心翼翼地問他，是不是家裡有什麼特殊情況，為什麼隨母親的姓。肖岩回到家委婉地跟肖楠說，能不能跟爸爸復婚。肖楠嘆口氣說：「你不懂，人活著就是靠著一口氣，復了婚，媽就沒這口氣了。」

誰都是時間的囚徒，只能跟著它往前跑，沒有例外。肖岩一直讀到博士畢業，找了女朋友，要回家拜見肖楠和王鐵。肖岩跪在肖楠面前，求她和王鐵復婚。「不就是一張紙嘛，我就當為兒子把自己賣了！」第二天肖楠拉著王鐵復了婚。「你要不要改姓啊？兒子？媽都依你！」肖楠笑著含著淚。王鐵拉過肖岩，沖著肖楠說，算了，算了。

肖岩女朋友到了家，肖楠在廚房忙前忙後，管王鐵一口一個「老公」、「老公」地叫著。肖楠拿出了自己為兒子準備的存摺，女孩看了看上面的數字，皺了皺眉。那是2010年，北京的房價，一平米已經超過了2萬。

肖楠認真地跟親家講道理，租房子也能結婚，新聞說房價會降的。

最終肖楠東拼西湊了20萬，王鐵湊了10萬，女方家出了50萬，兩個孩子在北京買了一個小房子。肖岩終於結婚了。肖楠也退休了。

為了還錢，為了讓兒子早日還錢貸款，肖楠開始學著炒股，眼瞅著一個漲停板接著一個漲停板，她尋思漲到50萬就收手，到了80萬，肖楠尋思漲到了100萬就賣了。那一年是2015年，那年的夏天特別熬人。

肖楠來到了北京兒子家散心。肖岩家60平米的小房，已經住了五口人，丈母娘和老丈人正在給姑娘伺候月子。肖岩安排肖楠住在了附近的賓館，囑咐她玩兩天就回家吧。肖楠覺得這個房子自己出了20萬，兒子沒有理由不讓自己住。第二天她從賓館退了房，直接把行李放到了肖岩家，說不浪費錢了，自己睡客廳。肖楠是個寧折不彎的女人，她沒那麼容易改變主意。

當天晚上，沒出月子的兒媳婦抱著孩子和父母回了老家，把房子騰給了肖楠。肖楠天天晚上給兒子變著樣地做好吃的，看著兒子在廚房洗碗的背影，她覺得，就這麼兩個人過也挺好。

肖岩回來得越來越晚，回家也不說話，吃完飯就睡覺。肖楠覺得兒子工作太累了，她就給兒子做更有營養的飯菜。直到有一天，肖岩跟肖楠說：「媽，你回家吧！你不回家，我媳婦就不回來了。」肖楠感覺心被狠狠抽了一鞭子，原來一切美好都是自己的一廂情願，自己的寧折不彎在自己兒子眼裡就是驕橫霸道。

肖楠回到自己的家，這裡冷得就像冰窖。她和王鐵依舊沒有話，肖楠給自己找了個活，在一所私立學校當住宿老師，周圍都是15、6歲的孩子。教師節的時候，孩子們還給肖楠製造了驚喜，肖楠把蛋糕的照片發給了兒子，告訴他，自己活得特別開心。

王鐵徹底退休了，在姐姐的建議下，他準備回山西老家。王鐵收拾好行李給肖楠打了個電話，問她要不要一起回山西，肖楠猶豫了一下，緩緩地說：「你自己回吧！回之前，咱們把離婚手續辦一下，別耽誤了你。」王鐵聽了，用依舊濃重的山西口音說：「都這麼大歲數了，咱們就這樣吧。我把地址發給你，山西有你的朋友，你有時間過來看看。」

王鐵走的那天，肖楠沒有去送他。

晚上，肖楠躺在教師的單身宿舍里，彷彿又回到了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