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志·第二十章·一生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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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個幽暗的山洞裡,白骨夫人無聲前行。
她的腳步是如此輕柔,彷彿生怕驚擾了某個存在。
因為如此安靜,所以洞府里隱約可以聽見呼吸聲。
極為微弱的呼吸聲,如風中之燭,隨時將熄。
白骨夫人自是不需要呼吸的,因而這聲音源自山洞的主人。
當白骨夫人腳步停下的時候,山洞的主人出聲了:「是你啊。」
這聲音沙啞、煎熬、脆弱,彷彿生怕多用了一丁點力量。
白骨夫人看著他。
她已經來見過他許多次,但仍如第一次那般覺得觸目驚心。
他癱在一張巨大的石椅上,整個身體以一種怪異的方式扭曲著,一動不動。
他的左臂處齊肩而斷,雙腿萎縮得乾瘦如竹棍。胸腹處有一道巨大的創口,皮肉翻卷,隱約能看到沒有多少血色的內臟。身上毫毛稀疏,遍布一道又一道的傷疤。
就連他那張本就兇惡的面目,也被削去了一半,只余了一隻眯縫著的眸子,注視著這個世界。
他這樣的傷勢本不可能活下來,但他活下來了。
他這樣活著還不如死去,但他還活著。
白骨夫人認認真真的行了一禮,如以往來的每次一樣,發自內心的尊敬。
「禺狨大王。」
這個垂死的傢伙,竟是禺狨王!
這山洞極為普通,只有未開化的野獸才會棲息於這樣的地方。誰能想到,曾經反天的七個大妖之一,威名傳揚三界的驅神大聖禺狨王,竟會藏身於此?
禺狨王眨了眨僅剩的那隻眼睛,表示詢問。
「想必您已經知道,西行路上,奎星挑戰……孫悟空。」說到那個名字的時候,她的眸子也隱約亮了起來。
驅神大聖這樣的存在,即便風燭殘年彷彿下一刻便會死去,也不會缺少耳目替他觀察三界。
「不過是仗著他不會下殺手。」禺狨王有氣無力的下了結論。
菩薩柳枝甘露水,能使一滴遍十方。腥膻垢穢盡蠲除,又發生機清凈場。
觀音菩薩凈瓶中的甘露,可以生死人肉白骨。也可以腐妖軀、朽生機。
他以奄奄一息的狀態說話,結論卻和孫悟空出奇的像。
大約每一個英雄人物,除了難以改變的本真外,很多時候也都有相同的識見。
白骨夫人恨恨道:「一個個的都敢挑戰孫悟空了,也不問問自己有沒有資格!」
「難道以為天庭足夠倚仗嗎?」她激動起來,「才過去了五百年。就有人已經忘記了他是怎麼樣大鬧天宮!」
禺狨王並不說話,他有比這更激動的時刻,也有比她更應該憤怒的理由。但他知道此時此刻,什麼更重要。少說一句話,便省下多一次呼吸的時間。歲月還很長,望不到盡頭,而他這樣的狀況,需要用生命去慢慢填磨。
白骨夫人平復了情緒,再次深深一禮,「我是來跟您道別的。」
禺狨王眨眼。
白骨夫人說:「我想做點什麼。」
禺狨王深深地看著她,「強如六耳,也已灰飛煙滅。」
「佛旨通傳三界,西行路上要受八十一難,方能功德圓滿。」白骨夫人聲音平靜,平靜本身即是一種力量,「我去湊上一難,讓他早些功成。」
她既非三清門徒,也非佛陀坐侍,貿然插足西行,結局便只有死。
六耳獼猴已足為前車之鑒,所以禺狨王陷入沉默。
一直到白骨夫人轉身走到洞口,禺狨王的聲音才再次響起,「你知道這毫無意義。」
「讓三界知道,還有妖魔肯為他死。」白骨夫人走出山洞,「這就是意義。」
「孫悟空!孫悟空!」
猴子聽到有人在這樣喊。
但他不知這聲音是在喚誰。
他置身於一片茫茫的黑暗之中,沒有上下左右之分,空間和時間都很混亂。
他有些茫然。
過了一陣,又有聲音喊道,「齊天大聖!」「齊天大聖!」
這聲音起初十分激昂,但好像被某種力量扭曲拉長,後來變得很怪異。
猴子從無邊無際的黑暗裡站起來,黑暗既然無邊無際,自然也就沒有中心,但他站起來,他便成了中心。
他問,「誰在說話?」
沒有誰再理他。
黑暗陷於寂靜。真正的寂靜不止是沒有聲音。沒有風,沒有光,也沒有溫度。
猴子四處看,雖然什麼也看不到。
他疑惑,好奇,不解。
但也沒有害怕。他彷彿從不知畏懼。
他的不知畏懼,不是不知者不懼。
而是在了解許多、面對許多之後,依然無所畏懼。
他想,我都了解什麼呢?
他於是睜開了眼睛。
這樣描述大概很奇怪,因為他眼睛本就是睜開的。
但這次不一樣。
黑暗中,亮起了一對赤金色的眸子,彷彿赤金的火焰在眸子里燃燒、沸騰。
有了火光,也就有了一切。
「你醒了。」唐僧蹲在他身前。
孫悟空依然躺著,但眼睛已危險地眯了起來,「你們幹什麼?」
因為唐玄奘、豬八戒、沙悟凈、白龍馬圍成了一個圈,一起看著他。
這種感覺讓他很不愉快,像被看猴戲一樣。
讓他回想起曾經還很弱小的時候,被人抓去雜耍逗樂、扮丑乞食,那樣恥辱的時光。
那時他還沒登上靈台方寸山,沒有通天徹地的本領。
爪子不夠鋒利,手上也沒有力氣。身上的鞭痕與觀眾的嬉笑叫他同樣難堪。
孫悟空突然怔了怔。
他本以為自己早已經忘了。
但最近總越來越多的想起從前。
「我以為你從不用睡覺。」豬八戒說。
「更別說做夢。」沙悟凈接道。
白龍馬打了個響鼻,自覺退開了——他感覺到了殺氣。
孫悟空心中突然有一種暴戾的衝動,不知從何而來。當然不是針對眼前的這些人,他只是想殺生。一個仙一個佛,或者隨便一個什麼,去打去殺,去染血。
但是他控制住了。
「我也沒想到我會做夢。」他從散開的包圍圈中坐起來說。
唐僧很有些憂慮地看著他,「這條路上走得越久,你的心就越亂。」
孫悟空張開手,靜靜放在眼前。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灑落,將他的手照得分外清楚。長長的、金色的絨毛,纏繞著乾淨而有力的手。摧山平川,也只是翻手之間。
他足夠強大,但西行之路也足夠漫長。漫長得足以讓許多故事發生,也讓更多故事結束。開始與結束之間,自有動人心魄的力量。
「已經走很久了。」豬八戒在一旁有氣無力,「老豬累壞了。」
「你看得到盡頭嗎?」唐僧問。
豬八戒尋了一顆大樹靠坐,隨意回道:「盡頭不就是靈山么?」
唐僧嘆道:「看不到盡頭的那條路,才是真的久。」
孫悟空抬頭,再繁茂的枝葉也不可能阻擋他看向高渺天空的視線,「或許,這就是他們想要的。」
唐僧將肩上的一片飄葉拈起,輕輕彎腰,放在最近的樹根旁,「紅塵煉心,熬不過去就淪落,熬得過去就會更強大。」
「我不會讓他們如意。」孫悟空說。
「那麼,去化緣吧,去歷紅塵。」唐僧說道,「為師餓了。」
孫悟空收回視線看向他,彷彿要從他臉上看出花來,「這才是重點?」
「活下去當然是重點。」唐僧一臉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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