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與病之書

秋日與病之書

來自專欄風前立畫裙10 人贊了文章

病之兄如晤:

講起來不見你兩年了,認識你五年了,距離弄出第一首「古詩」的年紀六七年了。現在坐在桌前聽春人講平水韻,聽他間或爆出一句「你咋也來(聽我課)了」的感嘆。我不在圈子裡交際,也大概知道他們都熟絡,你也來了,我也來了。小小的一聚。小小的一散。我年紀小的時候只認得詩酒花茶,現在覺得這些也有意思,conversation in laundry machine,洗衣機里的雜音,生活瑣細的雜音。

陰涼的秋氣像一團魔咒那樣散發著,月明與燈火錯落成大大小小的煙花。五年前也是一個夜裡,你坐在學生講壇的台下,聽我講那不通的「詩詞格律」——你我竟才十五歲。真是匆匆過眼。

記得高三時候還見你立在學校的天台上吟詩,我當時為穿了不合時宜的衣服而忸怩,你當時為披了不合時宜的詩意而尷尬;記得開又臭又長的年級會的時候,靠數你考了學校物競、數競第幾名解悶,甚至大考後一起蹲在語文大辦公室分卷子,恍惚還記得你幫忙遞文科班的卷子過來。

年級會後男生要留下來把凳子壘起來;跑去語文辦公室要穿過長長的一段走廊;拐角處的玻璃窗下放了不好看的綠植。……都是些無聊碎嘴的事情。當時只一心惦記著考試與作業,心裡急煎煎地發慌。現在也仍然是急煎煎地發慌,沒什麼長進的境界。只不過在發慌的時候一邊想起失掉了的細節。

高二的時候學校承辦全國詩會,我做主持人你上台誦詩,在後台撞見,你對著我惡劣的舞台妝飆出一句「卧槽」,那是我第一次聽你講髒話,之後才知道你講髒話講得多麼歡快,講得多麼蕭蕭颯颯、爽朗風舉,講得魏晉名流一樣。

考T大的時候緊張得要哭出來,你說「心是惡源,形為罪藪,如是觀察,漸離生死」「漸離生死,還考逑試;過逑自招,上逑大學;投少林寺,出家去也」。高考前給你通的電話,都忘了講些什麼,只是記得哭過,而你安慰我。

如今你我都負笈幽燕,後天就是秋分了,昨天下午昏睡過去,醒來手指涼成半透明。北方的天特別地高得磊落,被盤古日高一丈地頂上去,夜裡是富麗堂皇的星辰。全世界都被秋風搬空了,黃葉銹成一團蝴蝶。天地之間呢,是一把一把冷空氣往人間下一頓刀子。

京津秋風惡,多記添衣。

「斗酒故人同,長歌起北風。 斜陽高壘閉,秋角暮山空。 雁叫寒流上,螢飛薄霧中。 坐來生白髮,況復久從戎。」

太陽升,太陽死,細細的月亮細細地明。我覺得日子過得越來越扁,最後變成了一張紙,嘩啦啦翻書一樣翻過去了。忽如遠行客。從前跟人介紹你,說,「他嘴裡沒有別人的壞處。」於是知道,同這人的交情的預算可以開七十年。

七十年!我都不願意麵對三十三歲後的自己。但我願意麵對七十年後的故人。我同我的親表哥才認識十九年,都已經因為父輩的事情不來往了,現在他在俄羅斯不知道哪個公國混文憑,我們隔著許多經度和緯度,有許久不說一句話。

北京秋天還好。我一切都好。父母當年在F大學,比我這裡還靠近風口。母親替我收拾秋季學期的行李,說:「在北京過冬的女生,毛衣比羽絨服合穿,因為室內開暖氣,又要跳恰恰舞。」

學校南湖邊特意種了大片的東方香蒲、蒹葭,以合秋意,卻因這特意的詩性點綴,反而顯得華麗,顯得有閑階級。我前幾天正好也說過詩和小說不是一個思路。小說家的秋思是槁灰的水泥地,上面貼著治痔瘡和包小姐的地蘚廣告,幾個洗腳妹在按摩店外面的沙發上橫著,露著粉紅的腳趾,獃獃的不上鏡的凡人,眼神被太相似的日與夜凌遲。

秋天牽牛花最可惱,因為什麼也不能做,採回來一小時內就變成一具花髑髏。好像是一副花的《九相圖》。玫瑰花不過是活得久一些。而其實一樣露電泡影的,是我們的一生。不過是活得久一點。

什麼也不能做。

「一年老一年,一日沒一日。

一秋又一秋,一輩催一輩。

一聚一離別,一喜一傷悲。

一榻一身卧,一生一夢裡。

尋一夥相識,他一會咱一會。

都一般相知,吹一回唱一回。」

在有一次跟你談話後,我夢見我去N大見到了你,我們爬上高高的一個粗製的樓梯,拐角處有一面光榮榜,你的名字赫然在列。我問「怎麼沒看見wyz(跟我們同一個高中考上N大的另一個男孩子)呢?」你說:「他好像不太會學習!」我們在夢裡大笑了起來,似乎你講了個很好笑很成功的笑話。在夢裡實在太好笑了,溫暖的火光,溫暖的光榮榜。

醒來卻再也不發笑了,是失去了那個笑語喧喧、故人聚首的境界。一片殘星碎碎地擲著,擲著。

我疑惑還在夢裡。

聚散匆匆不偶然,

二年遍歷楚山川。

但將痛飲酬風月,

莫放離歌入管弦。

保重。

保重。

近微 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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