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語言與被肢解的生命
來自專欄 Test
近幾個月來,「時間」的問題一直困擾著我。所幸《時間與自由意志》一定程度上提供了一些非常有趣的解釋,讓我得以將連鎖的問題都弄得更明白一些。事實上,從剛開始接觸索緒爾的《普通語言學教程》開始,共時性與歷時性的問題就非常令人困惑。後來無論是斯特勞斯對這對概念的修正,還是再後來解構主義將之瓦解,似乎都不能令人滿意。柏格森所做的事情,於我而言,最突出的就是區分清楚了「時間」這個概念的兩種解釋。這種定義上的區分也順帶解釋了許多別的問題。
柏格森的這本書最早出版於19世紀末。眾所周知,19世紀末20世紀初以來,科技革命導致人文社科的認識不斷受到質疑。科學技術帶來的壓力,導致哲學不得不面對何去何從的出路問題。由此而產生的兩條分叉的道路中,一條試圖以用科學的方法處理人文學科的問題,也就是以索緒爾、斯特勞斯等人為代表的結構主義哲學;另一條則希望通過經驗和生命本身來對抗科學的力量,這其中就有柏格森的生命哲學和胡塞爾的現象學。這兩種道路,處理的都是當時(乃至現在)不得不處理的科學與經驗之間關係的問題,要麼用科學來統一和管束經驗,為雜亂的經驗找到一個穩定的結構,使之科學化,要麼提高自我、感知、個體的地位,堅信科學不能解決生命的問題,並與之形成對峙。柏格森要做的,便是為理性和直覺分別劃定地盤。他認為哲學使用理性的方法,只是順應人類心靈自然的結果,它使得千年以來人對世界的認識流於表面,沒有辦法真正把握實在。在這其中,對於「時間」的破譯就成為了其哲學的立論關鍵。
柏格森認為,要釐清時間的概念,首先需要認識空間。這是因為我們平常概念中的時間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時間,反之,它是一種被空間化了的時間。「空間」在人類的認識中是「純一性」的,所謂純一性即是無任何性質的意思。柏格森認為這種空間認識屬於人類特有,或許與其他生物不同——例如對於能感受磁場的鴿子來說,空間便是有強烈方向性的。在這種純一的空間中,一切內容是同時存在的。它們之間只有位置上的差別。因而空間是我們藉以區別物體、對其進行計數和區分的媒介。——一旦有計數,就一定會有空間。於是我們是怎樣認識時間的呢?柏格森舉出了鐘聲的例子。當鐘聲敲響的時候,我們需要將它們一下一下地在腦海中記錄下來,前一下的聲音已經消失了才會有後一下的出現,嚴格從時間線索上來看,它們沒有辦法並置,但是我們卻在腦內將它們並排置列,以便得出一個數字。這個時候我們就已經將一串發生在時間序列里的內容放置在了一個不存在的空間里來計算。多數時候,我們對時間的印象都是通過一幀幀空間化的畫面的疊合而得來的,由此可見,在素常的意識中,時間是被空間化的。
將時間空間化,顯然是我們的意識在面對不可捉摸的時間時本能地找到的便於認知的辦法。某種程度上講,它與「通過符號來認識世界」並沒有差別。空間化的時間成為時間的一種象徵符號,將時間打斷,以便進行認知。然而,儘管我們在一段真實時間的兩端之間之間插入許多個點,卻仍然不能填滿它經過的整個時間。為了區分「真正的時間」和「被空間化的時間」,柏格森提出了一個詞來代表「真正的時間」——綿延。綿延是無限流動向前的、連續的、不具有空間性質的,它可以被有意識的心靈感受到——或者換一個角度說,「時間」也可以看做是人的意識所特有一個概念(或許什麼外太空生物可以超越時間維度於是感知到的世界就跟我們完全不一樣啦)。科學從時間裡去掉綿延,才能對其進行分析和計算,科學只關心開始和結束之間的變化,但不會關心具體的過程。而人的具體意識不得不親自經歷這些時間的間隔,不能只關心首尾兩頭。因此意識也就是綿延。綿延只在自我之內,而不在外界之中。
有了「綿延」的概念之後,我們可以看到時間的空間化帶來了許多連鎖的問題,比如認為「共時性平面」的存在,導致許多分類或穩定結構的研究都不顧忌時間究竟可不可以切出一個「剖面」。而自由意志與因果決定論之間的問題,也由此而誕生了。決定論否認自由意志的存在,是因為相信一切都可以歸於因果,只要知道了一切的動機,就可以推導出必然的結果。柏格森認為,在一些情況下,這種觀點可以被認為是正確的:比如科學的定律。然而在這其中,因果律令人懷疑之處在於當給出一個絕對化的模型時,也就預設了一些結果的產生;或者說當我們畫一個圓的時候,我們在畫的過程中就已經在遵循那些必然會導致「有關圓的定律」的定律,這個行為本身就是按照結果的定義做出的,它的結果包含在原因之中,是不證自明的。而對於更加具有活力的、生命的情況而言,由於任何動作的原因都太過複雜,假如要洞悉所有的動機,相當於將這個動作之前的全部歷程自己走了一遍,而這一行為即是在聲明——重複一段時間是有可能的。這樣的想法只有在空間化的時間中才會成立,在真實的綿延中,意識是一種綿延,不可能發生第二次,所以這種事情是永遠不可能存在。同時,就綿延本身的性質而言,任何「因」「果」的區分本身也是一種斷裂。在真正的綿延之中,一切都只是連續不斷的變化,它們互相滲透,互相融化,沒有清楚的輪廓,彼此之間不傾向於發生外在關係,且與數目絲毫不相關,「純綿延只是純粹的多樣性」。除非被象徵性地表示於空間,否則純綿延是不可測量的,不可分裂的,因此也就不存在「因果」。
由此,柏格森認為,自由依然是可以存在的,自由意志也依然是可以存在的。另一方面,就自由的具體實施而言,柏格森認為想要獲得自由還需要突破常規的、不屬於真實意識的自我。時間的空間化也導致了意識的斷裂化,空間對綿延進行入侵,使之成為便於科學分析的斷點的時間,與語言對意識所做的事情是相同的。語言通過將現象的世界進行分割、通過同一性和差異性給萬事萬物貼上一個名稱,使得人與人之間得以交流。因此,語言中儲存的是一種公共規約,任何私人都不能創造語言。於是,人的知覺、感受和情緒,一方面是公共的、屬於語言的,是清楚而準確的,然而並不屬於私人的;另一方面是混亂而變動不停的,不可言狀的,因為「語言若不取消它的可動性就不能捉住它,若不把它變成公共財物就不能把平常的形式套在它身上。」語言控制了意識。由於我們把狀態和狀態並排置列而不互相滲透,所以我們就無法將靈魂所經驗到的完全翻譯過來。「心靈和語言之間沒有任何共同尺度。」一般情況下,我們只有通過語言/空間的折射才看到我們自己,我們的意識狀態結晶而成為字眼。我們具體的、活生生的自我從而被蓋上了一層外殼,「這外殼是由輪廓分明的心理狀態組成的。它們是彼此隔開的,因而是固定的。」 生命的感受被儲藏在簡單的字眼裡,像一根針將蝴蝶釘在標本架上一樣,它變得穩定而可供公眾欣賞,然而卻失去了生命。正是公共化的語言取消了私人內心世界的豐富度,只有跳脫到語言之外,不通過它的束縛來進入意識深處,才能獲得自由。
我們因此可以看到,正是「時間」——這讓我們充滿困惑與無奈的、無從控制的東西,給予了我們自由的可能,正是因為在無限的綿延中,下一秒鐘不可預見,自由才依然對我們開放;而正是「語言」——這讓我們得以認識外在世界的工具,剝奪了我們自由的可能,但儘管如此,我們依然可以試圖逃脫它的管束,從而尋求真正的自由。在書中,柏格森並沒有給自由做出定義,只說到「當我的動作出自我的整個人格時,當動作把人格表現出來,當動作與人格之間有著不可言狀的相像,好像藝術家與作品間的相似時,我們就是自由的。從自我且僅從自我發出的動作就是自由的……它是不可預斷的。」他狡猾地說,自由不能給出定義,因為我們是自由的。
令我感興趣的是在這種對時間和空間的分析中,似乎可以看到「語言」這一認識的最基本工具是如何誕生的。我感到,語言的形式的問題不僅是一個語言學的問題,更是一個人類學的問題,它涉及人最原初、最根本的認識基礎。為什麼遍布地球的那樣多的人種的形形色色的語言,都會採取近乎相同的形式,有著相同的性質呢?幾乎所有的文字都是鏈條狀的、字元之間彼此獨立的、穩定而不會無謂地產生變體、具有社會規約性等等。很顯然,正是我們對時間和空間的認識產生出了我們的語言。意識不存在空間化的圖示,任何圖示都只是作為綿延的意識的象徵。因此,意識是線性的,思考必然是線性的,哪怕是「做出選擇」的這一過程,我們能將它畫成樹杈型的圖示,但是對於意識,實際的選擇卻是一個自我在游移中不斷前進、直到到達一個終點的過程,並不存在「兩條路」。語言所採取的形式,正是我們的意識最真實的形式——鏈條狀,連續,前後都相關但並不是一種因果關係,而是陸續出現的關係。同時,語言產生的涵義也正是因為不同語詞之間的連續在意識里留下的印記,這一點上與時間在意識中的空間化是完全相同的。
空間觀念也同樣促成了語言的形成——正是一個純一的空間觀念,向我們展示出了一個「外界」,它與我們自身不同,並且屬於大家共有,這是一個一切心靈共同的知覺對象,也就產生了社會生活的需要。因此,語言總是具有社會性和規約性的,並且盡量將概念固定化,一門成熟的語言不會經常發生大的變化。同時,空間的直覺讓種種觀念彼此外化,要認識就要根據同一性和差異性進行分類,因而語言的字元總是獨立的,彼此排斥的,通過與他者的差異來認定自己,並且總在試圖把一切都變成邊界清晰的類別。
於是,我們可以認為,一種絕對地相信理性和邏輯的思維方法並沒有什麼可讚頌之處——事實上,這或許反而是作為認識世界的人最簡單的一條路。困難的在於認識那無限的、模糊的、不可言說的、屬於生命的自我。這確乎是科學所不能解決的,因為科學生來就必須將從外界去掉綿延,變成可以計算的時間。在(除量子力學以外的)科學的世界裡,因果是絕對的,時間是點狀的。而哲學告訴我們:自由是存在的,生命是綿延的。這倒是很樂觀的一種態度,哪怕前路永不可預知,也可以慶幸於自由的存在。身為一個連年來堅定不移地相信因果決定論且從不相信自由意志的人,我的許多想法也算是被柏格森極大地動搖了。畢竟是名字被鐫刻在巴黎先賢祠大廳的中央兩堵牆之一的偉大哲學家,儘管只是薄薄一本不到兩百頁的小書,也足夠讓人肅然起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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