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搖欲墜的生活都會過去丨ONE能音樂

    

我想,新生活就從現在開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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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帆早早就到樓下站著等我了,就像他在過去幾百個日子裡做過的那樣,從十五層望下去,他幾乎和旁邊一身清灰的樹木融為一體。半晌,我拉上了窗帘,在昏暗的狹小空間里蹲下,然後將臉深深埋在臂彎間,身邊是散落一地的書本和日用品,亂得像垃圾場。

我落榜了。

前一夜給我媽去了一個電話,結果她跟我爸第二天早上就到了。我以為我們之間會出現很多眼淚與負擔,結果他們一進門就掏出滿滿三大盒家鄉的小吃,連只有小時候吃過一次的芝麻紅團都被找了來。「沒事,先吃飽再說。」我媽遞來筷子,是家裡陳舊的紅木筷子,從我們住弄堂的時候就在用,我搖搖頭,跌在床上。

我終究沒有決心去樓下見一見李帆,是怕還是難過早已說不清,直到他的身影在路燈的陰影里消失不見,我才提著小小的箱子走出宿舍大樓,走向校門的一路上,經過了我和李帆經常晚自習後光顧的烤冷麵小攤,大嬸還熟絡地朝我笑了笑,再往前,就是我們的考研陣地圖書館,李帆喜歡坐靠窗的位置,即使夏天蚊子成災也雷打不動,我隨身帶著防蚊水,一個夏天被他用光三瓶。突然想起一個記了很久的單詞transience,此刻眼前的高樓梧桐斑駁月光雖寂寂如昨,我行走其中,所到之處的目光再含溫度,明天也就被忘了吧。

「無論我們結果如何,都請你不要放棄自己。」李帆突然發來一條訊息,簡簡單單一句話,沒有說愛或喜歡,也沒有挽留或安慰,我卻靠在冰冷的玻璃窗上哭了出來,好好睡上一覺吧,渴望醒來後還躺在暑氣蒸騰的上個夏天,有李帆比驕陽還燦爛的笑容,有杯壁上掛著無數透明小冰珠的橘子汽水,還有未被打碎的生活。

爸媽已經在旁邊靠著睡著了,擁擠的小小車廂包裹著疲憊的人們,泡麵香腸的味道瀰漫在鼻息間,大概再有一個多小時就到家了。回家就會好起來的吧,我告訴自己,在小城裡找一份普通的工作也不錯,周末跟朋友去看看電影吃吃飯,也不用存錢買房子,生活路徑簡單又明了,也不錯的吧。想起以前跟李帆的計劃,這一條路的確舒服安逸,可不知怎麼,這樣想著竟更難過。

最後還是在倒數第二個陌生的站點下了車,爸媽把剩下的家鄉小吃都塞進了我的行李,媽媽隔著玻璃使勁揮手,我打開手機,「我們仨」微信群的消息一閃一閃:囡囡,想做什麼就去做吧,眼前的壞事總會過去,不用挂念家裡。會過去的,即使此刻破敗不堪,也有枯木逢春的時候吧,我拉著沉重的箱子坐上了回程的火車。

租了一間小小的屋子,環境不錯,每天早上出門都會遇見很多年輕人。也找到一份臨時的坐班工作朝九晚五,度過了一段頹廢到一下班就待在屋子睡覺的日子後,我硬著頭皮去給自己報了一個游泳班,沒什麼計劃,也怕水,或許是之前的自己太過閉塞,我下意識地開始嘗試做很多以前想都想不到的事情。隔壁的姑娘也是外地來的北漂,因為好幾次我們的外賣都被搞混,換來換去也成了熟人,她養了一隻叫皮皮的小兔子,我們隔三差五就領著皮皮出門去對面公園轉一轉。

「姐姐,你也準備奮鬥幾年在這兒定下來嗎?」她把兔子放進草坪,略顯獃滯的棕色生物靜止了很久才跳了一下。我擰開礦泉水喝了一口:「不知道,定不下來吧,房價物價這麼貴。」她哈哈笑著甩了甩頭髮:「道理雖然是這樣,不過誰知道呢,起碼試一試比不嘗試就躲得遠遠的好。」皮皮一會兒工夫就跑遠了,還沒等我說話,她就急著跑去抱它。清晨的太陽好像有一種稻穀的味道,灑在人身上的時候也格外踏實溫暖,仔細想想,之前每一個早晨好像都在計劃著接下來要做什麼,很久沒有這樣悠閑地走一走了。

視線里突然出現了一個很熟悉的身影,他穿了一種以前從沒穿過的顏色,介於蔚藍和灰藍之間,終於不是即使我念叨了兩年多都沒變過的灰白黑了,身邊卻站著一個陌生的姑娘。他們站得不遠不近,隨意地聊著什麼,女孩時不時踢起湖邊的石子,我惴惴不安地看著,鄰居女孩突然跑來拍了我一下:「看什麼呢?」「哦,沒事兒。」暗自苦笑,還在隱隱期待著什麼呢,他那麼優秀,身邊怎麼可能少得了女孩子,再不舒服,他也不會像以前拍著你的頭說只喜歡你一個人那樣的話了,我抱起皮皮,兔子的爪子有點尖利,抓得人手背生疼,差點流出淚來。

事實證明,人們之所以在現實前面冠以殘酷是有原因的,即使我已經做足了心理建設,卻也在日復一日沉浸在瑣碎工作的過程中領略到了真正的煎熬是什麼。私人小企業里同事間暗地裡的碾壓與排擠,面對領導腦子發熱的決定還要賠上笑臉後,花無數時間鑽研一個可能被別人早已拋之耳後的課題。

自從開始上班,我就養成了晨起早到二十分鐘去天台喝咖啡的習慣,清爽的空氣和霧氣里的城市顯得灰氣沉沉,不近人情,唯一能觸碰的到溫暖大概也只有手心裡的咖啡,或許正處於這樣一個尷尬的年紀,既不想在小城過安逸的日子,也不想在大都市裡籍籍無名,所以內心始終有一股蠢蠢欲動的焦慮感。爸媽總打來電話問,聽著他們小心翼翼的語氣我滿不在乎地回答:「真挺好的,等升職了帶你們旅遊。」

話一出口,竟有些恍惚,一直以為眼前的工作是開啟我腦海中無比莊重的人生的一個臨時經歷,面對每天需要完成的工作也抱著一種「反正也是暫時做做」的心態,卻後知後覺,真正的生活從沒有什麼轟轟烈烈的開端,視頻那邊的爸媽已逐漸蒼老,從小在身後追著讓你做事進步的人停下了腳步。城市上空的霧氣逐漸散去,車水馬龍的場面始終鮮活著,沒有破曉的日頭,也沒有熹微的天光,我喝完最後一口冷掉的速溶咖啡,匆匆換上並不舒服的高跟鞋走下樓去,除了自己,還有誰能給人生負責呢。

游泳課提上日程的時候已經是我工作三個月後了,在生活里的一切逐漸順遂,也會在周五的晚上去看一場電影或做個汗蒸放鬆放鬆的時候,游泳卡在洗衣服的時候掉了出來,從我剛畢業時穿的那件衛衣里。剛打包好泳裝要出發時,李帆的電話突然打了進來,看著那個還沒有改掉的備註,我有些恍惚,原來離那段黯然的日子已經過去這麼久了。「沒別的事,就打來問問你最近好嗎。」「嗯,挺好的,等下要去學游泳。」電話那邊的他笑了幾聲:「怎麼突然想起來游泳了,那麼怕水。」「就想試一下,我也沒那麼糟吧。」我把泳鏡放進側兜,一邊跟他聊天一邊出了門。我們之前也偶爾聯繫過幾次,都不約而同沒有談及任何關於工作或關係的事,像兩個普通的朋友,談些彼此細枝末節的近況,說完皮皮的時候,我已經到了體育館門口,「會慢慢好起來的。」最後他輕輕說了一句。

女教練在水中的身影靈活得像一條魚,我上過幾節理論課和練習課,今天是正式下水的課程,她上岸後叫我:「好了,試試吧。」那些淺藍色的水在視線里漾個不停,我把腳放進水裡的時候,溫柔的液體立刻圍了上來,舒服得就像午後靠在某個肩膀上沉沉睡去的那一覺。泳鏡卡在眼眶四周有些刺痛,整張臉貼在水面的時候,腦海里好像有些混沌的碎片涌了上來,耳邊是教練不遠不近的聲音,好,放鬆,可以。每次沉入水中的時刻,身體里好像都多了些力量,緊抿的嘴唇還是咽下了幾口水,有些微微的酸苦,像某天李帆偷偷加進我水杯里的那片檸檬,又像媽媽的水煎包做失敗時在嘴巴里留下的餘味,停留在水裡的時間越長,那種動人的熟悉感就越豐滿,我深深屏住呼吸,鼓足勇氣潛入水下,眼前是一片搖曳著的蔚藍色光影,明明不是深海,明明耳朵里前一秒還擠滿了館裡的吵鬧,此刻全都靜謐了。

「小心啊,快換氣,換氣。」身體突然被一股力量拖出了水面,鼻腔胸腔突然像被利器划過一樣難受起來,我趴在教練肩上猛烈地咳嗽了很多聲,視線里花花綠綠只能捕捉到幾個人影。「是不是腳抽筋了?之前還游得好好的。」我白著臉擁抱著她:「沒事。」「剛剛你岸邊手機一直在響。」我接過來一看,還是李帆,三個未接,一個簡訊:「瘋子,別趁機做傻事。」我邊笑邊認認真真給他回了一句:「還真了解我,不過這次猜錯了。」搖搖欲墜的生活都會過去的,對吧,我們都需要時間去練習如何在深海里憋氣,然後在一個最合適的時間游到岸上,呼吸最最新鮮的一口空氣。這樣的歷程不是每個人都有,但經歷過的那顆靈魂,一定更滾燙更珍貴。

李帆很快就到咖啡店了,我濕著頭髮朝他招手,他怔了一下,然後咧開兩排大白牙走了過來:「怎麼不吹乾頭髮?」我下意識地朝他身後看去,沒有人。「看什麼呢?」「你沒帶女朋友來嗎?」他一臉疑惑地聽我說完,忍不住笑起來:「她是我表妹,今年考來了,我舅舅托我看看她。」我想了想這段時間腦子裡編排出的一百場愛情腦殘劇,忍不住邊笑邊攪了攪手裡的飲料遞給他:「這個叫海洋之星,看,是藍色的,很好喝。」他無奈地白了我一眼:「我喜歡誰你還不清楚嗎?」然後掏出紙巾默不作聲地幫我把發梢上的水滴輕輕擦乾,還是一樣的牌子,有香皂簡單的清香。

看吧,周邊的世界其實沒怎麼變,你努力工作,總有可能再上一個台階,即便眼前不如意,也照樣擁有金錢和時而放肆自己虛度光陰的權利,也有一個虔誠的愛人在每一個出站口尋找你的身影,還有父母準備好一桌子飯菜,遞給你有著木頭甜味的老筷子,你依然有機會去交到新朋友,去走進大大小小的冒險,無論結果如何,你起碼在嘗試的過程中能握緊一些重要的東西,即使是在藍色雪碧里加幾顆火龍果籽,也能得到不錯的口味。

兔子的主人不在家,我只得跟皮皮道別,給它留了一小捆新鮮的胡蘿蔔。當下的生活的確不盡人意,那就慢慢改變吧,起碼最難捱的部分已經過去,我摸了摸皮皮潮濕的鼻頭,然後向不遠處穿藍色襯衫的少年走去,把靈魂放進堅硬的果殼或宇宙,我想,新生活就從現在開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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