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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力要有度,給留白讓條路

我一度是個凡事用力過猛的人,屬於傷敵一千自損八百那類,是什麼改變了一味剛硬的作風?

文|寬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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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播/思婕  配樂/房東的貓-柔軟

一個人在社會上行路,什麼最重要?

太多了。於我,是學會了某種平衡。恰好在30歲的時候。

 

為何是30歲?年齡不是重點,背後發生的事實才是關鍵。

 

那一年決定放棄丁克的理想,鄭重考慮生娃。那一年,與伴侶的工作雙雙忙到失控,家庭這條船形同虛設,迫切需要呵護。

那一年,外化的現實需求與內心的舒適,出現了不可調和的衝突。

 

也就是說,現實生活中多做一點,內心就多很多不舒適。

 

這是什麼奇葩邏輯?多做多得不是嘛!

 

可內心感受這個東西,沒邏輯可講。我越努力,越感到意志上的損耗和凋零。

 

「並非只憑意志堅強就可以無所不能,人世不是那麼單純的。」這句話表達的意思,出現在村上春樹的多本書里。

 

認真思考這句話,就在內外衝突最劇烈的時期。

 

我後來理解,是人生失去了平衡。

 

朋友說,平衡,不就是中庸嗎?不冒尖不墊底,不激進也不保守,折中調和,拿捏好尺度。職場中人,誰不會啊?

 

遺憾的是,他要平衡,隱含的意思卻是什麼都想要。然而,平衡絕不是兼而得之。

 

蘇東坡是平衡的高手。

 

他是儒生,同時鑽研佛道,包容許多種生命哲學。

如果他只是個儒家,當一再被小人陷害,一次比一次貶得更遠時,他可能會成為第二個杜甫,在草堂中遙望朝堂,鬱鬱而終。

 

如果他只是個道家,那麼西湖的蘇堤和三潭映月就不可能出現,這是他在杭州為官時治理水患的結果。

 

他對仙道之事,包容,嘗試,但不失衡。比如有段時期他也很痴迷煉丹,但不吃。

 

蘇東坡懂星座,還練瑜伽,與僧侶道士出入相隨,卻始終有他自己的一套與世相處的哲學。

 

古代中國的讀書人,總面臨一種尷尬:

「政治的荒謬,讓那些在儒家經典教誨下成長起來的書生陷入徹底的尷尬:他們想做天大的事,卻連屁大的事也做不成。」

 

蘇東坡懂得平衡和反省,他固然也想做天大的事,但是如果眼面前只有屁大的事給他,他也不挑,儘力做好。

 

烏台詩案後,被流放到黃州,他生命中第一次對自己的從政價值產生了深刻的懷疑。

 

那一年是公元1082年,於蘇軾的生命,是極重要的年份。

剛到黃州,蘇軾在一處寺院落腳,寺院之東,雜花滿山,突然賦閑後,天天走山,竟發現海棠一株。

 

在蘇軾故鄉,海棠是名貴花卉,黃州偏遠,無人知道它的名貴。看著那一樹茂盛而孤獨的花樹,蘇軾看到了自己。

 

他日日帶酒去海棠樹下,與它相伴,為它作詩:

忽逢絕艷照衰朽,嘆息無言揩病目。

 

這顆海棠花樹,連同東坡上一片被荒棄的土地,一起出現在1082年蘇東坡「衰朽」的生命里,承載著他的重生。

 

他從此自稱「東坡居士」。中國文學史和藝術史里大名鼎鼎的蘇東坡,此時才正式出場。

 

王國維感嘆:「天以百凶成就一詞人。」

 

在黃州,他以為自己的人生已跌至谷底,可後來的命運證明,沒有最低,只有更低。

 

黃州四年之後,蘇東坡再未在同一個地方停駐3年以上,他全部的生命自由都繫於朝政的浮沉上,幾乎靠雙腳被迫走遍了全中國。

 

可是,他只要有一星半點的權利,為官一日,就要造福一方。被閑置,他就沉入細碎的生活,盡量將內心呵護得舒適。

「他樂於和自己的苦境相周旋,從不泯滅自己的創造力。 」

 

人生最後,他被貶至海南,看到的是一個「食無肉,出無輿,居無屋,病無醫,冬無碳,夏無泉」的世界,連書籍也無。

 

即便如此絕境,也沒能讓蘇東坡不自在。

他竟開始勤於修習道家養生術,每天半夜起來打坐,如世外之人。給朋友寫信說:「此中枯寂,殆非人世,然居之甚安。」

 

一日他在海南的田壠上放歌而行,遇一老婦,迎面走來,丟給他一句話:「先生從前一定富貴,不過,都是一場春夢罷了。」

無論我處於人生中哪個階段,都會在不同的境遇里,與他相遇。看到他為人的潛能,在儒家的有為與佛道的自在之間平衡。

 

平衡不是什麼都要一點,不是兼顧,是遇到什麼境況,就在那境況中創造。

是人生那麼長,需抱持著不止一種姿態。是無法兼得,便坦然承受。

 

 

我的家鄉有一座供奉儒釋道三尊的寺廟,立於危岩之側,已上千年。小時候我看著它,覺得像一個極度誘人的謎。

 

它是否在說,人生行路之艱難,如攀爬崖壁,越瀕臨險境,越得仰賴心中的那份寂靜,常需在儒釋道三者中充分汲取。

 

這是我的胡亂猜想,卻在我的人生中一次次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

 

它如何關照現實生活?

 

即,在努力與留白間,謀取與體會平衡。

 

 

我從小表現出一種性格,凡事用力過猛,並且常有一種不近人情的早熟和清冷。

 

許多歡樂的場面,很少能像其他孩子純粹投入其中,很難說嗨就嗨起來,總是冒出——「這會高興又能怎樣,過一會不就結束了」——這樣煞風景的念頭。

 

做事總想著天長地久。談戀愛,一定要奔著尋找靈魂伴侶的終極目標去。

 

非此即彼,非好即壞,不愛了便幾乎要絕交,每一段職業結束,恨不得與跟它有關聯的人老死不相往來。

 

許多原本要好的朋友,因在心裡發現了對方身上難以忍受的特質,便在心中默默轉過身去。

 

木心說自己是一個「絕交的熟練工」。那年看到,覺得自己不就如此嘛。

 

表面上溫和友善,內心稜角分明。不能算一個好相處的人。

 

總想在事物表面之下,探索到具有恆久價值的東西,也傾力而為了,看上去真挺努力的。

 

改變這種一味剛硬作風的,是《恩寵與勇氣》那本書,其中有一段對崔雅的描述:

 

「她以前一直傾向於陽性的價值觀,也就是總要做點什麼,她無法什麼也不做,只是存在。陽性的價值觀就是製造一些東西,達成某些目的,通常比較有攻擊性、競爭性以及等級性;它們總是投射未來,依賴的是原則和判斷。

基本上,這樣的價值觀總想把眼前的一切『變得更好』,然而陰性的價值觀卻是擁抱當下,它們接納一個人,是因為這個人的本身,而不是他做了什麼。它們強調的是關係、包容、接納、慈悲和關懷。」

 

我在這段文字里,讀到了自己。

 

陽性與陰性兩種價值觀同樣重要,無分好壞,而我在長時間裡,根本看不到另一種,否定並且壓抑了自己陰性的那一面。

 

人生中有很多關鍵的時刻,於我,從來不是外在的具有儀式感的時刻,而是內心偶然碰到的深深的觸動,它們促使我看向自我的反面,完成一種平衡。

 

就是努力與留白之間的平衡,是目標與存在之間的平衡。

 

陽性價值觀,也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單一價值觀,一直太想要「做」些什麼,而沒有充分體會什麼是「存在」。

 

過於宏大而疏於細緻,人心浮躁而難以沉靜,便是這種失衡的顯現。

 

再看看蘇東坡,他在有官可做時兢兢業業,奮力為民爭取,無一絲懈怠。

 

被貶時,對一株海棠,對天地日月,對修竹,對茶湯,夜半靜坐修習瑜伽,體會自我的存在,「不用撐腸拄腹文字五千卷,但願一甌常及睡足日高時。」

 

該努力時,當仁不讓,如在公路上奮力奔跑;到了留白處,完全放鬆,如處山林中靜聽松濤。

 

是為努力與留白的平衡。

 

朋友說,你總想這麼多累不累?怎麼過不是過啊。

 

人和人的那點不同,正是這世界的可愛之處。我就是這樣一個,總喜歡在瑣碎和浮思中,歸納總結,希求獲得一點指引的人。

 

如岡倉天心所感:

「我們的人生,宛如一片無涯苦海,喧囂騷動著,充滿了愚昧。若不知如何自處,便不可避免地陷入悲慘境地,即便強顏歡笑亦屬徒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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