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戲去

看戲去

來自專欄無人之境1 人贊了文章

那天下午我乘車回家,提著大包小包的行李,路過村口,餘光無意間瞥見正在打掃的阿伯。

「阿伯,今兒怎地這麼勤快嘞?」

「孩子,有戲班子要來嘞,就今兒晚。」手裡的掃帚停下,他抬起頭看向我,笑起來露出殘缺不全的牙口。

「要記得來看哄。」末了,他似是怕我忘記,又提醒了一句。

1

「歌仔戲」最早是閩南人對當地的戲的叫法。閩南人愛聽戲,更愛看戲。一個村子可以缺乏任何元素,卻獨少不了一方氣派的戲台。我們村的戲檯子搭在村子中央,台下有足夠廣闊的空地留給觀眾。戲台基部是用水泥澆築成的,離地面大概一米多高,搗蛋的孩子很難直接爬上去。好在左右兩側都設了台階,方便唱戲的人走動,也方便了孩子們玩鬧。戲班子沒來的日子,戲台上就成了孩子們嬉戲追逐、翻滾斗耍的絕佳場所。

小時候,「戲班子來了」這句話的吸引力不亞於一鍋熱氣騰騰、綿軟香糯的米糕。然後我就會抱著「天快黑,天快黑」的念頭,在迫切的等待中熬過一個白天。可算熬到吃晚飯,也只是胡亂扒上幾口就直喊「飽了飽了」,心早已經飛到村中央鬧騰的戲台上去了。

「走嘍,快走快走……」爺爺顯然和我一樣,早已按耐不住內心的焦急,在門口朝我直揮手。我搬起兩把小凳子,趁奶奶不注意的當兒,一溜煙逃竄出去,和爺爺一起隱沒在沉下來的夜色中了。

「飯還沒吃完呢……」背後總能在兩三秒後傳來奶奶的吼聲。

戲台下人聲鼎沸。台上還未開場,台下早已搬好凳子坐定。阿婆們舉著蒲扇,翹著二郎腿,和鄰座有一搭沒一搭扯著家常。小夥子們把摩托停在路邊,半倚在車座上抽一根中華,也算有了個座兒。孩子們一個個騎在石獅子上,目光卻不是落在戲台,而是和我一樣盯著某個方向——那裡是伴隨著戲班子到來而誕生的臨時小集市,麻雀雖小卻五臟俱全。地毯上有那時候炙手可熱的玩具和卡片貼紙,倘若擁有了其中一件,便能像探險歸來的勇士一樣收穫全村孩子熱忱而崇拜的目光。即使不買,過過眼癮也已經是一件想想就讓人激動的事。而每當那個賣棉花糖的蓄著絡腮鬍的大叔推著手搖車,晃晃悠悠,從村裡的旮旯和陰影里哼著歌走來時,爺爺就從兜里掏一張一元的紙幣塞到我手裡。我心照不宣地迅速接過,便朝著夢想飛奔而去。即使到現在我依舊清楚地記得,那雙結滿老繭的大手是如何上下舞動,讓那根竹籤外包裹的糖絲,一圈一圈,在我們期待的目光里,愈發膨脹而飽滿起來的。接過那團雲彩的那刻,心情也似乎到了雲端。

「鏘鏘!」清脆的鑼聲驟然響起。台上氖光燈熄滅,幕布緩緩拉上,人影綽綽。台下話語聲漸熄,摩托車啞火,小販無聲,路人無聲。演員入場,觀眾就座,只待開場。

「快快,要開始了。」爺爺坐在小凳子上,把我高高舉過頭頂。

2

「怎麼樣,陪爺爺去看一場戲唄。」

「不去不去。」

「哎呀,你又沒什麼事,就陪老爺子去看看唄。」奶奶坐在沙發上,插嘴道。

「說了不想去就是不想去啊,又不是小孩子了。」我懶得跟他們爭辯,拉開門上樓去了。

當時的我早已過了對劣質玩具發燒的年紀,夢想也不再是鐵鍋里的棉花糖那麼簡單。總覺得看戲不過是供老一輩的人打發時間,濃妝艷抹也不過騙騙小孩了罷了,於是自然無意陪爺爺去那喧嘩擁擠的廣場。兩三個小時的戲,大半是庸俗的情節和冗長的腔調,這些和電腦屏幕前的卡通人物比起來,在我心裡是要無聊乏味不少。

那時候,我獨自一人待在樓上。過了一會兒,樓下傳來鐵門被關上的輕響。跑到陽台往下看的時候,一個身影披著黑色大衣,正獨自一人邁入沉沉的夜色。遠方隱隱傳來鑼鼓的聲響,村中央廣場燈火通明。

3

到現在我也沒有再完整地看過一場戲。偶爾從那邊經過,看見戲台上有人在唱戲,早就不復最初的激動,不過是駐足觀望幾分鐘,然後就匆匆離開了。

好幾次打開電視,不經意看到正在播放的薌劇,或者看見外婆捧著收音機在聽戲,我都會不自覺回想起村裡的戲台來。那些失卻了的熱情和迫切都到哪裡去了呢?似乎人生的每個階段都有不一樣的潛在的規則,就像長大了不能再坐在爺爺肩上看戲那樣,那些光影交錯間的夢幻和咿咿呀呀的腔調,都再自然不過地消弭在路途之中了。

以前戲班子總是隔三差五的來,每次來的時候,中央廣場上總是人滿為患,燈火透亮如同白晝,好像點亮了整個村子的心臟。如今戲班子少了,戲台也漸漸荒廢下來,堆放在上面的雜物已經積了一層灰。到晚上,新建的氖光燈依舊把台下那片空地照得亮堂通透,大功率音響放起快節奏的流行音樂。原本那些坐著看戲的大媽,搖身一變成了廣場舞的忠實擁躉。

誰還記得那些看戲的日子呢?那曾心心念念過的棉花糖和小卡片,是否都不動聲色地沉澱在某個戲台深處的儲物箱里,和那些用舊了的戲袍和胭脂一起被遺忘在某個角落了?

仍記得那天大雨滂沱,戲台下黑布棚子搭起,路旁雨傘撐起。棚外雨聲噼啪,風聲呼嘯。棚內凳子連著凳子,人挨著人,呼吸連著呼吸。水花四濺,打濕眼角和衣角。爺爺抱著我坐在他腿上,正襟危坐,目光如炬。台上抑揚婉轉悠長聲音,唱著「枉自用情深似海,只能埋藏在心內呀咿呀……」。雨聲淙淙,人聲疏疏,熱鬧非凡。

又有誰真正忘得了它呢——曾在戲台上翻滾騰挪的孩子們,哪個心底沒有短髮束腰、怒目圓睜的壯士和快意恩仇、公正凜然的巡撫呢?不止是看慣也聽慣了戲的老人,那些小販,那些摩托車手,每一個曾經近距離感受過它的魅力的人,無論哪一幕哪一出,都如同刻刀在印章上走過的痕迹。看過,聽過,就再沒忘記過。歌仔戲裡獨特的婉轉、悠揚,都不過是閩南人身上獨有的一種特質罷了。這戲裡戲外,大抵也只是隔著一簾輕薄的幕布。台上台下,幾步之遙,頃刻即可抵達。

4

那天,爺爺厚實的雙手把我舉過頭頂,視線越過人群。那是戲在我心裡最開始的樣子——

幕布徐徐拉開。那人信步走出,手捧書卷,一襲素衣。臉上深淺濃淡,笑意盈盈。身上繁複紋路襯飾,白中映金。背景亮起,清越唱聲入耳。一曲唱罷,台下一時寂然無聲。那小生從容隱去,無暇拖泥帶水。幕布重新拉開時,赫然又改換了天地。

即使後來明白那人是個「文生」,即使終於能聽懂他抑揚調調里唱詞的含義,初見時那一眼的震撼和動容,仍是再無法回溯體驗的曠世美感。一直潛藏在老人家們內心深處的那方戲台,會不會也有這樣一段永不褪色的時刻?

還記得爺爺給我講《陳三五娘》和《狸貓換太子》,講《梁山伯與祝英台》,一字一句,如數家珍。是羞於啟齒而坦然於心的真切情意,即使承載兒時記憶的戲台早已不復當年模樣。

現在,我站在這裡。依舊燈火通明,依舊人聲鼎沸。台上忙碌人影晃動,幕簾拉起,四下倏時闃靜。

我終於又一次來看戲了。惟一的區別在於,身旁那個一到激動處就拍手叫好的人,已經不能再和我一起看了。風很大,似乎有沙子進了眼睛。

我只想認認真真地把這場戲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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