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志·第二十一章·我願以身作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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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戒去化緣，師父餓了。」孫悟空說。

「悟凈去化緣，師父餓了。」豬八戒說。

沙悟凈應了一聲，拎著寶杖便要走，但微風卷著一縷幽香過來。

「聖僧如果餓了，我這裡正好有些吃食。」一個提著食盒的女子走近，雖是村婦打扮，卻也掩不住瑰麗秀色。

「怎麼好意思用施主的飯……」唐僧合掌為禮，俊臉上泛起真誠笑容，「可有素食？」

村婦捂嘴輕笑，直如蘭草微放，美不勝收，「我這飯食是給田間老父送的，他向來禮佛食素。」

她的聲音也極好聽，似清泉叮咚，悅耳入心。

「好。」豬八戒忽然出聲應道。

孫悟空在他身後問，「哪裡好？」

豬八戒直愣愣地看著這貌美村婦，諂笑道：「好看。」

村婦循聲轉過視線，瞧見這張湊近的豬臉，悚然一驚，「呀！」

她下意識往後一退，又恰好絆在樹根上。整個人便往地上倒去，食盒也鬆了手。

「施主小心！」唐僧一個箭步上前，接住了食盒。

村婦及時扶住旁邊的大樹，猶自驚魂未定，「怎的生得這般怪模樣？」

豬八戒渾不以為意，嬉皮笑臉地指著孫悟空，「這還有個更丑的哩！」

村婦定了一定，才看向孫悟空，看了一眼，又轉回來看一眼，最後才低頭小聲道：「我覺得他生得好看呢！」

孫悟空靜靜看著他們，思緒又無端的放飛。

「哈哈哈哈，我看你叫丑猴王正好，也與我相合。叫什麼獼猴王！」

「桀桀桀，看你這毛臉雷公嘴，倒不知美在哪裡？」

那時他們彼此取笑，也斗個不停。但如今想來，那或許是他最快活的一段時光。

豬八戒大驚：「你審美這般偏頗，為何不能欣賞我？」

唐僧捧著食盒坐到一邊，已經迫不及待在用飯，一邊扒著米飯，一邊含糊不清道：「佛曰：都是臭皮囊，有甚麼美醜？」

「既如此。」豬八戒冷笑，「他們怎麼不把自己變成豬？」

他走到唐僧旁邊，取出自己的飯缽，非常自然的從食盒裡扒拉了一多半飯菜過來，嘴裡仍不忿道：「一個個裝什麼慈眉善目，扮什麼寶光仙真？」

唐僧想了想，「如果他們都變成了豬，那這三界便一定以豬為美。」

他笑看著豬八戒：「越像豬的便越好看，所以你那時應該是三界第一美男子。」

沙悟凈翹了翹嘴角，想笑，但沒能笑出來。

討論仙佛會不會變成豬，無疑十分滑稽。因而他起初覺得可笑，但接著更覺可悲。

無論那些仙佛是什麼樣子，只要三界的規則仍由他們決定，一切便依舊不會有變化。

唐僧說的是笑話，但更是實話。

青菜鮮嫩爽口，米飯噴香糯軟，可豬八戒愈嚼愈覺無味，終於將飯缽放下。

他突然很難過，難過到不想吃東西。

也許再怎麼努力，一切也都不可改變。

孫悟空從回憶中轉出來，紛至杳來的回憶讓他更加沒有耐心。尤其那個村婦一直看著他，讓他很不自在。

「不管你想做什麼，到此為止。」孫悟空聲音冷硬，「趁我還不想殺人。」

這當然不是實話。從他醒來的那一刻，他就很想殺人。但他知道不能夠放任滋長的衝動，愈是有無數道目光等待他瘋魔，他愈是要剋制。剋制，會讓他變得更強大。

「很熟悉的話。」村婦聲音很柔軟、也很平靜，「你對我說的每一句話，我都放在心裡，咀嚼了無數遍。」

「你是誰？」孫悟空壓制著戾氣。

「你如果正眼看我，絕不會認不出我是誰。再精妙的變幻之術，又怎能瞞得過火眼金睛？」村婦一動不動，只是仍看著他，寧和的看著他，「我要你好好的看我一次。」

「裝神弄鬼！」孫悟空鐵棒一抬，就要發作。

「悟空！」唐僧制止了他，「便是這頓齋飯，也值得你多看一眼，畢竟省去了你化緣的時間。」

「多謝聖僧。」村婦對唐僧認真一禮。

「不謝。」唐僧抬了抬手裡的飯菜，「因果兩清。」

孫悟空再一次按捺住性子，眸中金光略轉，已看穿虛實，便擰起眉來：「我說過，別再讓我看到你。你以為你能例外？」

「我從沒想過成為你的例外。」白骨夫人取消變幻，現出更為貌美的真容來，「並且我想讓你的世界裡永遠都不會有例外。」

「你到底想做什麼？」孫悟空眉頭擰得更緊。

她說：「聽聞西行路上有八十一難，我願以身作劫。」

沙僧與白龍馬也都退到唐僧身後，默默戒備起來。

孫悟空眸光睥睨，「連我一棍都不可能接下，也敢來送死？」

白骨夫人追逐著他的目光，「我就是來送死。」

「你以為我是誰？」孫悟空依然冷漠，「你以為誰都有資格死在我手下？」

「你不恨我嗎？」

「你也配讓我恨？」

「便是我引你離開，才有了六耳大王可趁之機。他才會死。」

「以六耳的本事，怎樣都能找到機會。」

白骨夫人的目光彷彿升溫，愈發炙熱起來，「你永遠不會推卸責任，永遠不會遷怒弱者。你是真正的英雄，當之無愧的王。」

「我不想做什麼英雄，也不想再做什麼王。」孫悟空冷冷看著她，「我現在只要成佛。」

白骨夫人卻沒有一絲一毫的失望，只是溫聲道：「你這樣的英雄，就算是成佛，也應該位置再高一點。」

「我已給了你太多時間，只念在你曾追隨我的旗幟。」孫悟空冷聲道：「你若一心求死，重修五百年再來。」

「我自知天賦不足，再修五百年，也幫不了你。」白骨夫人輕輕搖頭，溫柔又固執，「所以你現在就要殺了我，這是我唯一能幫你的方式。」

「我只說一遍。」孫悟空一字一頓，「我不需要你幫！」

「從這裡向南向北，各有一小國，計有近百萬國民。」白骨夫人迅速補充道，「我在兩國水源里下了屍毒，此毒無藥可救，一旦發作，必然屍橫遍野。」

「我若身死，屍毒自解。」她看著孫悟空，「殺我，便是救人。殺我，便是做佛。」

「遺禍百萬生靈，此乃滔天大孽！」唐僧先是大驚，繼而面容悲苦，竟怔忪垂淚。

「我最恨有人逼我！」孫悟空的聲音里第一次有了真正的憤怒，「你以為你的死，能夠有什麼影響？」

「如此，取刀於我。」唐僧長身而起，顫抖著伸手。

他平日行止坐卧，如和風細雨。掃地恐傷螻蟻命，愛惜飛蛾紗照燈。

而這一刻，竟要拿刀，竟要除妖。

不為成佛，只為救人。

「他殺不了我，因為我不肯讓他殺我。」白骨夫人仍看著孫悟空，「我只肯死在你手裡。」

「我要給你這份搭救百萬生靈的功德。」

「他們要讓三界都怕你、恨你。」

「我偏要人們愛你、敬你。」

孫悟空也看著她，陽光灑在他的毫毛上，那光芒彷彿一時柔和了些。

白骨夫人燦然一笑，但笑容忽然一變，長發飄舞，殺氣爆發。猛然撲向唐僧，指甲瘋長，直取心臟！

就好像，之前所有的一切都是偽裝，只為了這一刻決然的刺殺！

「敢耳！」孫悟空舌綻驚雷，鐵棒直追而去。

豬八戒與沙悟凈亦反應過來，遜金鈀與降妖寶杖幾乎同時護在唐僧身前。1

但白骨夫人驟然回身，狠狠撞上了金箍棒！

在迎上金箍棒的那一刻，她已散盡妖力，等同於以疲敝之身，直面萬鈞之力。

「你救了他們。」

白骨夫人溫柔地笑著。

只是誰也不曾聽到，她埋在心底的、那麼滿意的、一聲嘆息。

「你再也不會……忘記我。」

微風轉，身成骨粉，簌簌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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