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點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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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日三省吾身:「熱點是什麼,如何寫熱點,瀏覽率多少。」這是一句自嘲的話,但多少反映出不少作者的焦慮。如果一個人活躍網路,每日與社交網站打交道,熱點將始終纏繞著他。對於媒體從業者更是如此,尤其是新媒體職務人員。只要你有流量考核,有被關注的期許,面對熱點,你就可能寂寞難耐。
在前互聯網時代,或者說互聯網發展的萌芽時期,寫作者的分工更為明確,對專業主義的信奉也更深。比如:如果你是一位漢語言文學專業的,你會避而不談理工科類的時事,不是沒有慾望,因為你不夠格。又如:如果你修的是新聞,你會嚴格遵守價值中立,但在今天,不少新聞人的評論慾望也已經超過記錄慾望。
從微博時代到自媒體時代,我們聽慣了一些陳詞濫調的說法,比如:草根崛起、言論大開、每個人都是自己的媒體。但這些說法的背後是專業精神的缺位。
「人人可說,人人以為自己夠格說。」
無論是什麼專業,面對熱點,都蜂擁而上,從石黑一雄到攜程虐童,從女權紛爭到川普執政,新一代的媒體機制正在塑造這樣一群作者——無話不談,卻處處淺嘗輒止。
這並不可怕,可怕的在於——煽動是他們有力的工具。抒情與「定罪」是他們百試不靈的秘方。嚴格來說,「煽動者」更符合他們的身份。
由於工作原因,我時常和媒體行業的寫字人打交道,我發現包括自己在內,大家有一種集體傾向,那就是尋思著如何讓自己的稿子搭上熱點的快船。
比如:你這篇稿子是寫馮小剛的,那就等等,蹭一下《芳華》的熱點,補一段導語;又如:你寫的是粉絲群體的內部機制?聽說最近鹿晗與關曉彤好上了,你從這個角度切入吧。如果與熱點無關,很多稿子根本發不出去。如果與熱點有關,哪怕寫作水平欠奉,只要時效性足,發。
寫熱點文,說易也易,說難也難。說容易。一來,熱點當前,公眾對「觀點深度」和「論據充實」的需求,常常會讓步於「時效性」,也就是說,如果你搭上時效性的快車,深度欠缺、論據不足,會比平時的文章得到更輕易的諒解;二來,追熱點的作者多、媒體多,可參考的信息也多。所以,即便你一時沒有頭緒,理一理那些信息,甚至過一眼別人的觀點,自己的思路也便可以浮出水面。
說難。恰恰在於熱點面前,大家蜂擁而上,唾沫如此多,你希望自己的文字脫穎而出,也就更加費勁。很多時候,你的觀點會與別人撞車;很多時候,你的文章會被很快淹沒。
編輯也無奈了,這似乎是新媒體的平台機制決定的,如果你要漲流量,跟熱點和熱門話題的確是最便捷的方式。有一段時間,我負責的新媒體連續發幾篇非熱點長文,流量慘淡,後面幾天,我主動蹭了211/985、中產階級焦慮和某節目的熱點,於是這個月的流量要求達到了。
諾貝爾文學獎時,村上春樹是刷屏詞。你知道為什麼嗎?一位編輯朋友告訴我,他們也不願意調侃村上,畢竟已是爛梗,可是大眾只認這個,老闆要求的點閱量又是硬指標,所以每年諾貝爾文學獎,調侃村上依然是主旋律。
點閱量這個事情,如果你是媒體從業者,說不要緊是假的。這兩年,當我公開發文章,頻繁和編輯、媒體打交道,我每天都聽到瀏覽率,編輯會和你說瀏覽率和稿費掛鉤,熱點會傳遞十萬加焦慮,我自己做,也時常要在流量和內容權衡,瀏覽率難纏,如果不在這行,你會想一腳踢開它,可因為你在,所以做不到。
但是,完全逃避熱點就正確嗎?「絕對內容主義」是否就比「流量至上」高級?其實,越是讓你逃避的東西,你越在乎它。如果一個人真的坦然面對某件事物,他做的不是迎合也不是逃避,而是把注意力從它那裡抽出,保持一種友好的分寸。
「絕對內容主義」和「流量至上主義」,二者都有偏頗。一方,為了自己的審美追求,完全不顧傳播,不理讀者,取悅了自己,卻忽略了別人,容易陷入枯槁語言和自戀情緒。一方急功近利,喪失寫作的初心。
熱點本身不是原罪,任何時代都有熱點。原始人時期,隔壁胖虎成了部落領袖,這是熱點;農耕時代,始皇帝一統六國,這是熱點;大航海時期,哥倫布錯把美洲當亞洲,這也是熱點。重要的不是你是否面對熱點,而是你是否對專業尚有敬畏,你是否能剋制自己的情緒,那個分寸,你有沒有越界。熱點裡是你素不相識的人,你對他們的了解,也許只是某一立場的報刊文章,你真的確定自己了解了嗎?
當你憤怒時,想一想誰在讓你憤怒,誰希望你憤怒。當你急切地想要「表達」,問自己:「我的表達是否存在傷害?我是否傾聽了多方意見?以及,我是否處於狂熱之中?」
如今有個詞,叫「消費熱點」,這個詞有多重含義,這裡單純指「作者通過跟熱點達成某種目的」。消費本身似乎是無罪的,但作者一旦被消費欲纏上,就容易不理智,容易說經不起推敲的話。
我願意用本雅明的話反省自身。他在《作為生產者的作者》中寫道:「機械大生產時代的寫作者,就好像流水生產線上的工人一樣,他們所進行的事業已經不再是寫作,而是「生產」,因為作品具有了時效性,或者叫保質期。一旦過期,就不再具有價值。」
當我撰寫熱點文章的初衷並非由於「紀念」或「探討問題」,而是急迫地「消費」,比如我想給自己的號漲粉,我在發布的那一剎那,甚至那一段時間,看著蹭蹭蹭上去的瀏覽量,我的確會感受到一種讓人迷幻的快感,一種成就自我的慾望的滿足。但是它很快就會消逝,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虛無感和罪惡感。對,罪惡感。作為一個作者,文章就像一個產品,做好這個產品,是作者的本分,可如果由於某些原因,刻意將產品「扭曲」、「醜化」,自己就沒有做好本分,自己就不是一個合格的作者。
其實動機這事,本是不必提的,很多人也說,動機不可測,不必因為動機批判一部作品,有的作品初衷也很功利,但也能寫得十分出色,然而,如果一位作者在動機上不約束自我,對自己過於寬容,似乎也不妥。出於某種輕率的決定、浮躁的決定寫出的文章,往往會比謹慎的文章更容易「醜陋」。
一位新的作者,在沒有積累到足夠名氣前,他常常要面對瀏覽率的困擾。瀏覽率和作品質量相關,但絕不是關鍵原因。可現在的環境是:除了瀏覽率、編輯意見和圈內反饋,缺乏更多標準衡量你的作品了。一個新作者,能拉動瀏覽率,他就被重視。不能,他發布的機會就會少。這是個殘酷的事情。有時候,你自己覺得自己寫得好,你覺得你在用一個很嚴格的標準寫這篇東西,不曾想發出來反應平平,甚至,因為種種原因,你根本發不出。可有時候,你只是寫一篇應景之作,卻無心插柳,收穫虛幻的讚譽。
漸漸地你會發現:很多事情是你無法把控的,而這是身外之事,你太「緊要」,你真正要執著的事情就荒廢了。其實寫作究竟是為了什麼?我傾向卡夫卡式的解釋——靠寫作來認識自己的本然、來辯證自己的責任與自由的書寫者依然存在。寫作本就不是為了留存而書寫。
直到今天,在「跟熱點」這件事上,我仍然處於沒有想明白的狀態,並不能拿出一個堅定的態度。如果堅決不跟,我是不是又太耿耿於懷所謂的動機呢?可有的熱點我又確實有心紀念。如果跟,跟哪些?勢必要篩選。我的權宜之計是不跟自己第一感覺「不適」也感覺跟了恰恰遂了對方意願的熱點;不跟自己完全不了解的熱點。如果跟了熱點,我希望儘可能保持文章的品質,至少基本的邏輯、架構得有,觀點也需是自己的,引用的事例、數據等要準確,如果出錯要認錯等。
去年,我時常被一種魔幻感困擾,我認真熬半個月的稿子,應者寥寥。我一天之內草就的行文,卻在頭條成了所謂的百萬爆款文。我感到努力和付出不成正比,也深深陷入懷疑。如果隨意為之甚至投機取巧,收穫就大過辛苦耕耘,自己做這個有什麼意思?後來我發現不是這樣,一時的隨意和投機,短期內能給你帶來暴利,但時間一長,戕害自身,不但對寫作無益,也會讓我自己陷入深深的矛盾。認真熬一篇文章,雖然應和寥寥,卻能讓自己沉下來,讓自己更明白一些東西。這種感覺,只要一直寫,你遲早會體會到。
當然,直到目前,我也沒有完全克服我的矛盾。有些日子,我依然會為流量焦慮,為別人的批評焦慮。但我現在會對流量文章和深度文章有權衡,職務寫作和私人話語做劃分,它們當然不是涇渭分明,但讀多了稿子,你會有這個意思,什麼稿子賺流量,什麼稿子為的是一種沉浸的力量。流量的歸流量,嚴肅的歸嚴肅。一直寫下去,遠行者會有收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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