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煙的忘年交

一根煙的忘年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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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個周末,木頭就在老羅這待著,兩個人安靜地看著眼前一望無際的田野,享受著整個下午的陽光。天空很藍,鄉下的光景很好,風起的時候,就能感覺到絲絲涼意。

作者:木白

1

西村是個小村,不過三十幾戶人家。

一條小河打村裡過,將村子分開來。南岸僅有四戶,沿著出村的土路東邊排成一排。連接南北兩邊的是西邊橋。臨著河邊、靠近西邊橋的一層半紅色磚瓦房,便是老羅的家了

老羅七十多,人很瘦,總是蜷縮在一件不合身的厚大衣里,看起來很冷的樣子。嘴裡吧啦著一根煙,手裡拿著根拐杖,腰彎得像魚鉤。

老羅老伴早幾年就走了,下面有三個兒子一個姑娘。姑娘雖嫁給了村裡人,但因為瘸了腿,來看他一趟不容易。二兒子早年因為娶媳婦的事兒殺了人,媳婦沒娶成,自己也喝農藥死了。三兒子在外成了家,逢年過節才回來。老羅便跟大兒子住在一起。

大兒子生性不壞,只是不求上進。四十好幾還是光棍一個,身無一技,常年在外做小工。花錢又很厲害,往往還沒到發工資的時候,工錢就被預支光了,時常滿身酒氣。村裡人多是瞧不上他的。

也就是同鄉看著可憐,許口飯吃,有些輕便的活,就把他帶上。

老羅年紀大了,說的話大兒子也聽不進去,時間一長,老羅便也知趣不再多說。

大兒子雖說在大人的世界裡混得不盡如人意,卻跟村裡的一幫半大不小的娃子玩得很好。整天被娃子們「羅哥長,羅哥短」地叫著。可能也是沒結婚的緣故,也可能是覺得冷清,大兒子跟這幫娃子們也很親近,每每小鬼們沒煙抽了,就往大兒子家裡跑,保准能抽上一根。

而木頭,也就在這幫小鬼當中。

木頭住村北,十六歲,上初三,成績還算不錯,頗受老師青睞。卻不曾想跟著夥伴們,也染上了抽煙的癮。木頭也知道這習慣不好,只是少了份毅力,每每想戒了這口,卻架不住一幫損友總在一旁慫恿。

戒了抽,抽了戒,癮越來越大。


正月十五一過,便是農民返工之時。眼看同村的人都出門務工了,大兒子也急得很。可老羅的身體眼見著一年年又弱下去,留他一人在家實在放心不下,可又找不到妥善安置之法。付工錢讓別人來看老羅吧,自己工資就那麼點,能養活自己就不錯了。大兒子只能坐在八仙桌邊一口口地抽著煙,干著急。

正想著,門外嘰嘰喳喳的來了一堆小娃。「羅哥羅哥,什麼時候娶媳婦啊。」一眾娃子嬉笑著進了門,家裡的空氣一下變得熱鬧起來。

雖說是調侃,大兒子也並不生氣:「這幫娃子,等我娶老婆了了,你們都要來隨禮的啊。」

不知是誰接了一句:「隨禮是肯定的,只要你娶得到老婆。」說完娃子們笑得更開心了。

大兒子也笑著拿出煙,一人分了一根,嘴角揚得更高了。

天色漸晚,娃子們紛紛準備回家的時候,大兒子叫木頭留了下來。

大兒子又給木頭遞上一根煙:「你平時放學後也沒事吧?」

木頭雖不知道大兒子問這個幹嘛,但還是接過煙點點頭應了。

「那你給我幫個忙吧。我老爺子挑水挑不動了,你幫他挑水吃。他屋裡有個水缸,給水缸裝滿就行。沒水了,你就去村裡的李老四家接自來水,我會跟他說好的。」

那時木頭上學都是早出晚歸,時間上並不衝突。想著不過是點體力活,也算不上什麼大忙,就答應了。

大兒子見木頭一口答應,很是高興,許諾道:「我這出去估計到年底才回來,到時候給你工錢。」

木頭還有些詫異:「工錢就不用了吧,不過挑點水,又不是什麼大事。」

大兒子笑笑:「那也是人工費啊。」

木頭一時不知道怎麼接話。

抽完最後一口煙,木頭起身就要回去。臨走前大兒子再三提醒,多來看看老羅。木頭連連點頭。

老頭子的生活有了著落,大兒子收拾好東西,第二天一早就出門了。

2

等寒假過去,木頭從學校報名回來,便按照約定先去跟老羅打了個招呼,看看老羅的水要不要添,順便向老羅討根煙抽。

木頭一天的生活費不過兩塊錢,除去伙食,最多能餘下兩毛錢買兩根散煙。老羅抽的是在村裡小賣部賒的四塊錢一包的哈德門,比木頭爹抽的一塊八的大前門要好得多。

有時候,木頭也偷他爹的煙抽,只是一旦被抓到,少不了一頓抽打。在木頭看來,接了老羅這個活,花點力氣,可以多抽一根煙,也不用擔心被抓的風險,很划算。

今天是大兒子走後第三天。木頭放學到家放下書包,便往老羅家去。

過了西邊橋,便能瞧見老羅的房子。雖說是磚瓦房,卻也實在破舊得緊。去年大雪,老羅家的房頂被壓塌了,翻了年也沒見修理。木頭從後門進,穿過後廊到了堂屋。堂屋不過十來見方,正中掛著一幅中堂,青松白鶴,中間擺著一張八仙桌,年份久了,桌腳的朽木也有碎屑剝落。桌子正對著大門,左邊的門壞了,用木棍撐著,挪動不得。右門也有些鬆動,兩扇門還閉合不上,平日便一直開著。

緊挨著東邊的牆搭了個屋篷,老羅就住這屋裡。一張床,一口壽材,一口水缸,三個水桶,一個老式的翻蓋衣箱放在木腳架上,簡陋而擁擠。

木頭來時,老羅正坐在大門前,看著眼前大片的田野發獃。

見木頭來了,趕忙把靠在旁邊椅子上的拐杖拿起來,用大衣的袖口撣了撣椅子,招呼木頭過來坐。

木頭並沒坐:「缸里還有水沒,老爺子?」

老羅搖搖頭:「不急,先坐下說說話。」

「不早啦,挑完水我就回家做作業去了。您晚飯吃了沒?」

老羅點點頭。

木頭掀開水缸蓋子看了看,拿起靠在牆上的扁擔提著兩個水桶就要出門。

老羅叫住了木頭:「你年紀小,少挑點,莫壓壞了肩膀。」

「放心吧,我身體壯實著呢。」木頭拍拍胸脯便出門了。

李老四家在北村中間。一路上遇見幾個人,都好奇住在村後的木頭怎麼提著空桶從村前過來了。

「喲,木頭,你這是幹嘛呢?」

「給老羅挑點水吃。」

「哎呀!娃心腸不錯!」大家都誇讚道。

缸里的水滿上了,老羅又讓木頭過來坐下,遞給木頭一根煙。木頭問道:「老爺子,這一缸水能用幾天?」

老羅想了想:「四五天吧。」

木頭點點頭說知道了,扔了煙頭,跟老羅打了聲招呼,就回去了。


一學期下來,木頭每天都會去老羅家裡看一下,這半年來,老羅家的水從來沒斷過。

村裡人也都覺得木頭是個好娃子,每次見面也都會誇上一句,木頭自己心裡也美滋滋的。

漸漸地,木頭跟老羅聊天的時間越來越長,更多的時候是木頭在追著老羅問。老羅就像一本很厚重的書,從抗戰到新中國,到文革,到改革開放。老羅總能說出很多木頭未曾聽聞的故事。老羅說話比較慢,常常會把思緒放得很遠,抬頭看看眼前一望無際的田野。

木頭最想聽的是關於木頭爺爺的事情。木頭七歲那年,爺爺就去世了。印象里關於爺爺的記憶並不多,爹媽平日里也不說。

「你爺爺啊。」老羅深吸了一口,「那可是個十里八鄉都知道的文化人啊。書讀得多,字也寫得好,編得一手好竹籃,織得一手好漁網,木匠活也做得精細,拉得一手好二胡。別人多是雜而不精,你爺爺卻是樣樣精……那時候,誰家有個紅白喜事,都得請你爺爺走一遭,大筆一揮,二胡一拉,這席上的客人,就都瞪著眼睛看著,張著耳朵聽著。完事了誰都叫好。」

老羅招呼木頭把茶水拿來,喝了一口接著說到:「你爹是家裡長子,學了你爺爺打竹籃的手藝。你不曾見過你二叔,也實在是個聰明人,可惜死得早。你三叔學了你爺爺讀書的勁頭,就是咱們村裡唯一的一個大學生。你四叔學了你爺爺打魚和木匠的手藝。只是你三個姑姑,都是女兒家,你爺爺沒有教過什麼本事,不過嫁得都不錯,子女雙全……」

「你要好好讀書,跟你爺爺一樣,做個文化人。現在這世道,讀書才有用啊。莫要跟我大兒子一樣。我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便是他了。」

木頭聽得有些入神,竟不知都過了飯點。回過神來,一看天色,才急匆匆地跟老羅打聲招呼回去了。

3

過了幾日,木頭又來給老羅挑水。

挑完水,老羅招呼木頭坐下,起身走進屋裡,在衣箱里翻出一包煙,出來拿給木頭:「娃,這些日子辛苦你了。」

可這是一整包煙啊!

木頭是不敢要這煙的,一來,心裡覺得有愧,每天在老羅這裡能混一支煙,已經很好了,這整包煙要是拿了,就過分了。退一步說,身上揣著這一整包香煙,很容易被家裡人發現,弄不好就又是一頓鐵絲抽皮。

老羅非要塞給木頭,木頭推了幾次還是收下了。

木頭把煙揣在懷裡,滿是感激地把老羅水缸里有雜質的水倒掉,又挑滿了新水。還把屋裡屋外清掃了一下,看著再無別的事,才告別老羅回了家。

吃過晚飯,木頭叫上幾個小夥伴,躲在村後面的菜園裡。木頭探頭張望,看著四下再無別人,便從口袋裡摸出一包還未開封的哈德門。

板凳兒一把搶過香煙,迫不及待地拆開:「木頭你有點厲害啊,在哪弄的一整包煙?」

木頭笑道:「老羅給的。」

「老羅一般不都是一根一根地給你嗎?今天怎麼這麼多。」板凳兒說話間已經點了一根。

木頭接過煙盒,給每人發了一根,又抽出一根自己點上:「可能老羅今天比較開心吧。」

小船說話有些結巴:「有……有的……的抽就……就行了,管他……他哪……哪來的。」

幾人抽得煙霧繚繞。突然聽見有人在附近大喊:「好啊,小狗日的!」

幾人一聽,把煙一扔,撒丫子就跑,傍晚的河邊,幾人很快就跑沒了影兒。

第二天,木頭又準備去把幾個玩伴叫出來一起抽煙。去找二狗子的時候,卻沒能叫出來。

木頭敲二狗子家的大門,開門的是二狗子他媽。

「小二子今天要寫作業,不出去玩了。」

木頭撓撓頭,轉身去找小船和板凳兒了。

昨天在菜園子被抓住了,今天木頭他們又換了個地方,到河壩對岸的大堤下躲著。板凳兒問:「你怎麼你沒把二狗子喊來?」

「我也不知道啊。今兒去喊他了。他媽怪怪的,說二狗子在家做作業。你也知道他爹媽的脾氣,把二狗子管得那麼緊,今晚估計沒辦法出來玩了。」木頭說。

「不……不……不是的,昨晚……他……他沒跑掉。」小船一著急,越發說不清楚了。

「你慢點說,沒人催你。」

小船說,昨晚來抓他們抽煙的是二狗子他爹。二狗子一看來人是自己老爹,腿都嚇軟了,回去就被劈頭蓋臉地一頓修理。他爹問他煙誰給的,他就說是木頭的。

木頭一聽到這,著急了:「這狗日的,太不講義氣了。」

小船接著往下說,二狗子他爹又問他,木頭的煙從哪來的,是不是在家偷的。二狗子說不是,是木頭給老羅挑水換來的。然後二狗子他爹就開始數落木頭了,說木頭不學好,家裡條件不好,年紀輕輕還抽煙,而且去給老羅挑水也就為了抽煙,「不……不是個好東西。」二狗子他爹說什麼都不讓二狗子以後再跟木頭一起玩了。

木頭問小船:「你在哪知道的?」

小船說是他媽中午吃飯八卦來的,回家還問小船有沒有跟著木頭抽煙學壞。小船趕忙說沒有。

木頭本也沒當回事,覺得村裡人飯後聊天扯淡而已。就是二狗子不講義氣,還是有點讓人生氣。

4

過了些日子,木頭依舊去挑水,村裡人老遠看著木頭,便互相說笑起來。待木頭走到近前,就有人打趣到:「木頭,這一擔水能換幾根香煙?」

木頭肩上的擔子一晃,險些掉了下來。半晌憋紅了臉:「沒有!沒有。」逃也似的跑開了,桶里的水撒了一地。

打那以後,村裡人見到木頭挑水,再也沒有什麼誇讚了,更多的只是調侃:

「老羅的煙好抽不?」

「你一擔水換幾根煙?」

「老羅有姑娘有兒子,要你挑什麼水?」

……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人們見了木頭,說笑完還要逗他一下,拿出一根煙,裝模作樣地遞給木頭:「木頭,你看我這煙十塊錢一包,比老羅的好,一根煙一擔水,你去把我菜園給澆了吧。」然後一堆人又一下子鬨笑開來。

木頭這才覺得,自己可能是做錯了。

或許從一開始,就不該去給老羅幫忙,更不該拿老羅的一包煙。然後二狗子也太不夠朋友了……只是做錯了一步,便沒有回頭餘地。

卻說木頭爹老來得子,到了四十來歲,才有這麼一個兒子。

早些年木頭還小,管束得緊,做錯事便是一頓抽打。如今自己年近六十,身體也大不如前,想來木頭也到了該懂事的年紀,便不再去管束,算是放養了。村上的那些閑言碎語,聽了也就聽了,沒必要爭個長短。只是次數多了,想了想還是叮囑了木頭一句:「我沒多少能力再管你了,事情的對錯要靠你自己區分。」

木頭看著年邁的老爹點點頭。

木頭心情越來越差,可礙於承諾,還是只能隔幾天去給老羅挑次水。可除了挑水,木頭一刻也不想在老羅那多待。老羅給的煙,木頭也開始找借口不再接了。

當木頭第三次拒絕老羅的煙時,老羅硬拉著木頭坐了下來:「你這娃子這幾天不太對啊。」

木頭沒有看老羅,低著頭搖了搖:「沒有沒有……」

「我這一大把年紀了,你跟我藏什麼。有事你跟我說,你爹因為你抽煙打罵你了?」

「沒有。」

「都沒打你罵你,那你幹嘛不接我煙了?來,拿著。」

木頭不敢看老羅,把頭埋得更低了:「村裡人說我給你挑水就是為了要香煙抽,說我不是個好東西。」

「誰敢這麼說!」老羅語氣一下升高了,轉而又變得平緩,「你別聽村裡那一幫沒讀過書的人瞎說。你肯幫我一個老頭子挑水照看,就這份心腸,這村裡有幾個願意的?要說你不是個好娃子,我第一個不答應!」

木頭聽完把頭抬了起來,似有幾分欣喜:「那我也並不是個壞東西了?」

老羅抽著煙點點頭。

木頭好像給自己找到了什麼借口,心裡也平順多了。

從這天開始,木頭依舊每天給老羅挑水,陪老羅說話。小夥伴們見著木頭依舊給老羅挑水,都忍不住好奇:「村裡都這麼說你了,你怎麼還去老羅家裡挑水?」

木頭笑笑:「我要是不去,誰給老羅挑水呢?」

慢慢地,似乎沒人再提木頭給老羅挑水換煙了。老羅家的水缸,還是從沒斷過水。

5

轉眼木頭就畢業了。

暑假一過,木頭就要上高中了。可木頭一點也不開心,為了班裡一個女孩子,木頭和自己賭氣,本來挺好的成績,卻考得十分難看。

木頭家裡的條件並不好。本以為有個聰明的兒子能給家裡長點臉,可這個落差實在讓木頭爹接受不了。

看著父親頭上的白髮又生,木頭心裡很不是滋味,可是一切後悔又都只會顯得很幼稚。木頭開始想,如果自己現在就出去掙錢了,家裡大概就會好起來。或許有錢了,那姑娘,才會喜歡自己。

這天木頭家裡聚齊了周遭的親戚,七大姑八大姨圍在木頭家,原本就狹窄的空間更是水泄不通。

「要我說就讓這娃去復讀,本來成績不差的,只是沒考好,再考一次問題不大的。」

「不行,縣裡的重點高中不收復讀生。而且新辦的學校那麼貴,一年要七八千,他又讀不起。」

「要不去職高吧,學個手藝也行。」

在一群嘰嘰喳喳地圍繞中,木頭心裡煩得不行:「不要吵了!我不想讀書了!」

這一句話像是引爆了地雷陣。原本吵鬧的房間一下子變得像個開水爐子,咕嚕咕嚕叫喚地更響了。

「這怎麼行!」

「現在初中畢業能幹啥呀!」

忽然,幾聲重重的敲擊地面的聲音從門口傳來。老羅拄著拐杖像個雕像一樣站在木頭家門口。

老羅直勾勾地盯著木頭,那目光像是鐵鏽包裹的魚鉤鉤尖上露出的一點鋒芒:「聽講說木頭不想讀書了,我來看看。」

木頭爹趕緊起身想把老羅請進來。

老羅擺擺手,繼續說道:「木頭是個好娃子,不是木頭我早就渴死、餓死了。木頭,你要好好讀書,像你爺爺一樣做個十里八鄉的文化人!」

木頭低著頭,不說話。大家都安靜下來。

老羅兀自掏出一根煙放在嘴裡:「好人就要讀書,讀書才能當更好的人。」說完,老羅轉身就走,拐杖一下下地在水泥地上敲響,身子彎得像個磨光的魚鉤。邊走邊念叨著:「好人就要讀書……」

當晚,木頭聽煩了家裡人七嘴八舌的討論,又偷偷溜到了老羅家。

老羅擺擺手讓木頭坐下:「你這娃子怎麼不想讀書了?」

木頭不說話,拚命地抽著煙,一下子嗆到了。

老羅拍拍木頭的後背幫忙順個氣:「娃子啊,莫要嫌我老頭子羅嗦。我這輩子是沒條件讀書,我那幾個兒子姑娘也是沒趕上好時候。你現在不一樣啦,有讀書的條件就不要浪費。」

木頭這才算緩過勁來:「我想出去掙錢。」

「掙錢?你用什麼掙錢?你家裡的條件你連開個小店的本錢都沒有。出去打工?跟我大兒子一樣一輩子做苦力?賣苦力終究是吃年輕飯,身體有點毛病就沒法做了。你又沒個手藝,除了讀書你這輩子難有出頭的機會。聽我的話,回去讀書吧。」

木頭沒有點頭也沒搖頭,只是依舊大口吸著煙。


開學的時候,木頭去了城裡的一所新辦的高中,是寄宿式的,半個月才回家一次。

臨走前,木頭跟老羅商量,每次走之前,給老羅把屋裡和廚房的兩個水缸都裝滿,三個水桶也裝滿。水桶用盆蓋著,這樣不會有灰塵落在裡面。應該能堅持兩星期。

安排好一切之後,木頭便上學去了。

新環境對木頭來說很不適應,全封閉的軍事化管理,讓木頭覺得很不舒服。回到家裡,又是學習長學習短地詢問。很多個周末,木頭就在老羅這待著,兩個人安靜地看著眼前一望無際的田野,享受著整個下午的陽光。

秋天的天空很藍,鄉下的光景很好,風起的時候,能感覺到絲絲涼意。

木頭掏出一包十幾塊的香煙,給老羅點上一根:「來,老爺子嘗嘗這個。」

老羅抽了一口:「你怎麼買這麼好的煙?」

木頭說這是自己生活費里省下來的。

老羅抬起頭,沒有聚焦的雙眼看向遠處:「娃子,現在抽煙不用抽好的,你就那麼點錢,能省就省下來。好好讀書,以後會有更好的煙抽。」

木頭羞愧地點點頭:「我明白了。」

6

周末一過,木頭又回到了學校。木頭已經開始適應學校的生活。

按部就班的上課下課,開學後的摸底考試,木頭考得不錯,木頭的父母為了陪他,也在鎮上找了一份工作,工資不高,但也輕鬆穩定,一切似乎都很和諧。

這一去又是半個月,等木頭再回來的時,已經是國慶節了。

頭天也晚了,木頭打算第二天再去看老羅。

第二天上午,還沒走到老羅家,遠遠就看家老羅家門口停了一輛車,似是有些人在走動。

「可能是大兒子回來了吧。」木頭心想。

剛過西邊橋,木頭正碰上老羅的三兒子帶著女兒從老羅家走出來。

三兒子見木頭來了,給木頭點了根煙,誇了句「好娃子」,只是沒來得及多說,便被女兒拉上車走了。

木頭聽了,心裡感覺還挺美,全然沒意識到什麼事情發生。

看著車開走,木頭進了屋,轉了一圈都沒見老羅,只有大兒子一個坐在堂屋中間喝酒。

「喲,羅哥,你怎麼提前回來了?老爺子呢?」

大兒子面色潮紅,應該已經喝了不少。抬起頭看著木頭,忽得像是眼前一亮:「木頭?來來來。」

待木頭走到近前,大兒子把身上上下左右的口袋都翻了個遍,掏出一包好煙還有兩百塊錢:「謝謝你這娃子對老爺子大半年的照看。老爺子走的時候還一直念叨你的好呢!」

木頭像是會讓被電電愣住了,就這麼在原地傻站著。半晌,才被大兒子推醒:「來,東西拿著,我身上也沒多少,年底回來再補給你。」

木頭使勁地搖了搖頭,推開大兒子的手:「老爺子已經給了我很貴重的東西,這些我不要了。」說完,木頭的眼睛已泛紅,趕忙轉身離開了,還順帶著打翻了那放在門口準備挑水的水桶。

只是,裡面已沒有半點水了。


木頭年年給祖上送燈,都能路過羅家的墳地。穿過曲折的田埂,穿過幽密的叢林,木頭看見了那散落著紙錢和白花的土堆。

不過百步的距離,木頭卻再難進一步。似有千斤重的秤砣綁在腳上。

這裡風景很好,秋高氣爽,極目盡處,天高雲淡。

木頭站在那抽了根煙。扔下煙頭,遠遠地拜了三拜,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裡。

後記

高中畢業,木頭順利考入了大學,找了一份村裡人看起來相當體面的工作。他做事說話會顧及別人的感受;會力所能及的給朋友幫忙;街邊遇見流浪漢,也會遞上一包煙或者數目不多的小錢……如當年老羅所說的一樣,他一直在努力地做一個讀了書的好人。

而每當木頭對生活失去希望的時候,他都會想起那個吵鬧的下午,那能夠刺破人群喧鬧聲的目光。

哪怕老爺子腰彎得像個魚鉤,他還是拄著拐杖,堅定地行走。

每念至此,木頭便點起一根煙,那微弱的火光,在漆黑的夜裡,越發明亮。

(木頭即作者,化名。)

編輯:沈燕妮

題圖:《指間太陽》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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