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溫的荷爾蒙,才是我們懷念的魏晉風度
來自專欄佳句偶得之8 人贊了文章
桓溫的荷爾蒙,才是我們懷念的魏晉風度
一、356年,桓溫第二次北伐途徑金城時,來到年輕時走基層的地方憑弔往昔。
早已不再細膩的大手,撫摸著同樣粗糙的老樹榦,桓溫不禁悲從中來:「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當年自己才24歲,正是意氣風發、風華正茂的時光。如今22年過去,當年親手種下的小樹苗也已十圍粗壯,而自己也將成為年過半百的老翁。
當年一腔豪情,折騰半生卻終究付諸東流。
時光如流水,任你英雄豪傑、任你風華絕代,到頭來終究逃不過生命短暫,青春難駐。
桓溫的一聲嘆息,在千年後引起辛棄疾的共鳴,在建康賞心亭揮筆寫下一首《水龍吟》:
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
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倩何人喚去,紅巾翠袖,搵英雄淚。
美學家宗白華在《美學散步》中說:「晉人向外發現了自然,向內發現了自己的深情。」
在魏晉風流人物中,從沒有任何一個人如桓溫這樣:
濃烈慾望和恪守底線,糾結在一起;
熱愛生命和殺伐果決,齊頭並進;
赳赳武夫和風流才子,融於一身。
桓溫這一輩子,奮鬥過、失敗過、得意過、落寞過,最終以熱烈奔放的生命色彩,成為一個男人真正的標杆。
二、
312年,桓溫出生在一個囚徒之家。
他的高祖父桓范是曹魏的大司農,因為在魏晉換代時站錯隊伍而被誅殺,龍亢桓氏就此淪為刑家。
到「永嘉南渡」時,桓彝也帶著家族男女老少跑路到江蘇。
初來乍到,桓彝到處請客送禮拉關係,憑著一手優秀的清(che)談(dan)功夫,擠進「江左八達」的權貴圈子。
剛出生那年,正好太原名士溫嶠來家裡做客。看到襁褓中的桓溫,就忍不住逗他:「來來來,給大爺哭兩聲聽聽。」
溫嶠是司徒溫羨的侄子,桓彝琢磨著得罪不起,就趕緊抓起兒子的屁股狠狠打了兩下。
頓時,一聲嘹亮的哭聲響徹卧室,溫嶠一聽也驚呆了:「這孩子將來了不起,不如就起名叫溫吧。」
從此,桓溫才有了正式的名字。
長大後的桓溫何止了不起,簡直太牛了。
父親桓彝在宣城被叛軍殺害,15歲的桓溫就此成為孤兒,好不容易有起色的家業,也斷崖式下滑。
他看著父親冰冷的屍體,喃喃自語:「父親,我一定為你報仇。」
僅僅3年後,殺父仇人江播就去世了。
桓溫裝成弔喪的賓客,懷裡揣著一把刀混進靈堂。在人群混亂之際,他眼一瞅腿一蹬,就衝過去把江播的大兒子捅了個透心涼。
另外兩個兒子看樣子不對勁,撒丫子就跑。
哼,小爺等的就是今天,哪裡跑?桓溫追上去大開殺戒,一會功夫就把仇人江播的3個兒子,全部殺死。
社會我桓哥,人狠話不多。
在別人的靈堂前,讓人家斷子絕孫,在現代社會絕對是犯法的事,不判死刑都對不起吃瓜群眾。
但在那個年代,卻是為父報仇的「孝行」,馬上就成為當時的轟動性新聞。再加上小夥子長得英武、行為果敢,皇帝司馬衍伸出了橄欖枝:
「我有個妹妹,長得人見人愛,車見車爆胎......」
這種事還用考慮?
桓溫在大仇得報之後,馬上迎來了洞房花燭夜,人生小登科。
三、
在北方胡人肆虐、南方內鬥不休的東晉,桓溫是一股泥石流,一猛子扎進時代的大潮中,卻再也回不了頭。
娶了公主的桓溫,被皇帝司馬衍寄予厚望,希望他能做皇室的臂膀。
24歲時,他就被派到北方前線琅琊郡,擔任內史,正廳級幹部。那個出身刑家的孩子、少年喪父的孤兒,從此一飛衝天。
輔國將軍、徐州刺史,直到荊州刺史、安西將軍,35歲時就徹底把持了長江上游的兵權。
他在長江里洗腳,權貴就得喝他的洗腳水;
他在長江里游泳,建康城就近在咫尺;
他在長江里划船,朝廷就怕的抖三抖。
可桓溫要建立更大的功業,就得把目光抬向更上游。
346年,一支萬人軍隊秘密向四川進發。
桓溫把一封《向四川前進》的報告發給朝廷後,沒等領導簽字,就率領軍隊出發了。當時成漢政權腐敗不堪,軍隊也毫無戰鬥力,正是統一西南的大好時機。
在桓溫的指揮下,荊州軍士氣如虹,三戰三勝直抵成都。
有人來搶飯吃,成漢皇帝李勢也急了。他集結剩餘的軍隊背靠成都,妄圖做困獸之鬥,桓溫也被打的很慘,敵人的箭頭都射到腳下了。
就在他準備撤退的時候,擊鼓的士兵卻因為慌張,把後退的命令變成衝鋒的鼓點。
戰士們一聽,既然軍令如山,那就拚死沖吧。看到士氣可用,桓溫也拔劍督戰,這一仗贏得乾淨漂亮。
立國40年的成漢政權,就此滅亡。
桓溫也成為東晉最大的功臣,此時志得意滿、意氣風發。
面對生活中的變化,我們總是瞻前顧後。
總是在想:「這件事能不能行?」要麼就在猶豫:「我能成功嗎?」
一個又一個改變的機會,就在猶豫和等待中,從指縫之間溜走,回頭再看,卻又懊悔不已。
即便遇到下一個改變的機會,又沉溺在自己設置的套子中不可自拔,從而一生平庸,碌碌無為。
桓溫看到了四川的機會,提槍上馬說干就干。
向朝廷做了報告,為了不給反對者機會,自己就悄悄出發。直到成就滅國的大功業時,才對別人打哈哈:「運氣,都是運氣好。」
現在有種普遍的聲音,在呼喚陽剛男性的回歸,其實敢闖敢幹的魄力與決斷,才是男人最耀眼的勳章。
炸裂的雄性荷爾蒙,才是男人最醇厚的魅力。
四、
桓溫長得不算標準的美男子,卻是魏晉最具時代魅力的男人。
陶淵明的外公孟嘉,是桓溫麾下的參軍。
有一年的重陽節,他們一起登山賞菊,飲酒賦詩。那天所有人都穿著軍裝,舉止行動也不太靈敏,當一股微風把孟嘉的帽子吹跑時,他自己都沒有發覺。
旁邊的人想要告訴他,桓溫卻「噓」了一聲,產生一個惡作劇的計劃。
在山頂喝著酒、吹著風,沒一會功夫,孟嘉就要去上廁所。
這時候,桓溫被好萊塢導演附身,指揮孫盛寫了一篇嘲諷孟嘉的文章,然後用帽子扣在桌子上,最後讓大家都當作沒事人一樣,不準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哪知道孟嘉回來看到後,立刻要來紙筆,揮筆寫下一篇為自己辯護的文章。本來孫盛的文采已經非常了得,而孟嘉的文采、氣勢又勝他百倍。
「文辭超卓,四座嘆之。」
這就是文化史上有名的「孟嘉落帽。」
很多人都喜歡吐槽自己的領導:「剛從科員當上主任,就鼻孔朝天斜眼看人。」
其實大家討厭的不是領導,而是厭惡端架子、擺官威。
我們喜歡桓溫,無非是喜歡那一股至情至性的真氣。
工作的時候毫不含糊,娛樂的時候都是朋友,所以桓溫才能招攬那麼多的人才為己用。
成漢的文武賢才都被他的氣度折服,
東晉的謀臣大將紛紛匯聚荊州帳下,
即便王謝豪門看不起他的出身低下,也不得不派優秀子弟到其麾下,以求拉近關係。
354年,桓溫第一次北伐。
大軍氣勢如虹,很快就橫掃三秦逼近長安,經歷過統一帝國的老人們,抹著眼淚說:「想不到還能看見王師北定中原。」
可由於戰線過長,後勤補給困難,符健又堅壁清野,導致桓溫軍中無糧,只能帶著3000戶百姓撤退。
在回荊州的路上,他聽說有個老太太是劉琨的侍女,馬上招來見他。
在桓溫成長的過程中,最大的指導老師就是溫嶠。溫老師教他讀書、兵法、謀略,但講的最多的,還是當年輔佐劉琨在太原抗胡的故事。
可想而知,劉琨在他心中留下多麼美好的印象,現在竟然能通過一個老太太,跟偶像產生聯繫,想想都覺的太美妙。
一見面,老太太就說出驚人之語:「你跟劉司空太像了。」
什麼?真的嗎?感覺小心心都要融化了。
桓溫趕忙換了一身滿意的衣服,再請老太太看看:「說,你快說,哪裡像了,快。」
他迫切要知道真相,一刻都等不及了。
嗯,我想想......
五官很像,就是臉皮薄了點;
眼睛很像,就是小了點;
鬍鬚很像,就是紅了點;
個頭很像,就是矮了點;
聲音很像,就是尖銳了點。
一瞬間,桓溫就像霜打的茄子,沒了精神。他鬱悶的一句話都不說,轉身就回卧室悶頭大睡,幾天都沒有出門。
這時的桓溫,哪裡像橫掃中原的一代梟雄,活脫脫的大逗比嘛。
話說回來,不論梟雄還是普通人,都逃不過高興、沮喪、興奮、難過的情緒。哪裡有什麼高高在上的偉岸英雄,唯一能證明你存在的,只有此時此刻的煙火氣。
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
活到極致的大英雄、真名士們都懂得,本色和風流不是端架子,而是由內而外散發的真心、誠意和勇氣。
五、
司馬氏的江山是怎麼來的,大家都心知肚明。東晉王朝剛建立時,掌握荊州的王敦就打算攻入建康,奪取皇位。
雖然王敦失敗了,但這個夢想卻延續了一代又一代的權臣,更何況能力類似「孫仲謀、晉宣王之流」的桓溫呢?
男子漢大丈夫,有野心就要去實現,而奪取的是司馬氏的江山,桓溫沒有一點心理壓力,更何況,他的目的是獲取權力整頓江南,將來重新開創大一統盛世。
於是他在收復四川之後,就以一己之力掀起三次北伐,既為了積累名望,也為了實現夢想。
可時代終究沒有給他機會。
門閥在地方盤根錯節、封山育林,皇室在朝廷毫無權威,國家政權全靠幾大家族維持平衡。
在這樣的局面下,怎會有舉國北伐的希望和能力,怎會希望強權人物打破現有利益平衡?
實際上割據八州的大司馬桓溫,當時已是東晉第一人。
只需向司馬懿父子一樣,狠下心來大開殺戒,皇位唾手可得。可他只是清除了幾個異己,再也沒有大動干戈。
即便王謝豪門紛紛把子弟送到他麾下,希望能在將來的桓氏王朝中謀一條出路。
有人說:「桓溫一生都放不開手腳,活得擰巴。」
在我看來,桓溫一生都堅守著一條底線。
不是所有的功業,都需要屠刀來開路;
不是所有的人情,都必須用利益維繫;
不是所有的成功,都要踐踏底線完成。
即便他喊出「既不能流芳後世,不足復遺臭萬年」的豪言壯語,也終究沒有走上司馬懿、司馬昭的老路。
有時候,人與人的差距,就在於做事有沒有底線。
或許,這也正是「魏晉風度」最美的一刻,也是桓溫一生中,最絢麗的人性綻放。
六、
周恩來在《項羽拿破崙優劣論》中寫道:
夫二氏,世界之怪傑也。
具并吞八荒之心,叱詫風雲之氣;勇冠萬夫,智超凡俗;戰無不勝,攻無不取;敵邦聞之而震魄,婦孺思之而寒膽。百世之下,猶凜凜有生氣,豈僅一世之雄哉。
這段話雖然是評價項羽和拿破崙的,但除了「戰無不勝,攻無不取」以外,用來評價桓溫也正合適。
而他的人情味、煙火氣、人性光輝,更是遠遠超出項羽、拿破崙這兩位末路英雄。
生命就像一條長河,幾萬里的平淡無奇,都不及拐彎處的一陣熱烈張揚。
在生命中我們隨波逐流,逐漸戴上厚厚的面具,忘記了自己本來的臉龐,更不知道自己從哪裡來,將要向何處去。
在茫茫人海中,我們都活成了流水線上一樣的人。
卻忘記了,
從不掩飾的慾望、敢作敢為的魄力,敬愛生命的底線、天然流露的性情,才是一個男人最醇厚的魅力。
才是真正「凜凜有生氣」的樣子。
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
有的人死了,他依然活著。
推薦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