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危在旦夕,但我只關心我的愛人

赫拉巴爾的創作歷程,其本質是與二十世紀四五十年代歐洲的文學潮流息息相通的:反諷的超現實主義、存在主義、寫實主義、質樸的詩學等。[...]  其小說似乎缺乏時空感,但用心閱讀後卻發現,

作品呈現的人類性格和命運證詞適用於所有歷史時期

,而在當時的時空畫面中卻又是獨一無二的。他的每一部作品都帶著民族和時代的獨特印記,具有恆久的意義和效力。

——徐偉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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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胡米爾·赫拉巴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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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humil Hrabal,(1914-1997),二十世紀最重要的捷克作家之一。生於1914年,法學博士,服過兵役,當過推銷員、倉管員、鍊鋼工等等。1997年死於意外。他歷經和見證了二十世紀捷克歷史的跌宕起伏,作品時而出版,時而遭禁。四十九歲時才得以出版第一部作品,他的作品經常被改編為電影和戲劇,與其小說同名的電影《嚴密監視的列車》於1966年獲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代表作品有《我曾侍候過英國國王》《絕對恐懼》《雪絨花的慶典》《溫柔的野蠻人》《過於喧囂的孤獨》等。


「世界危在旦夕,

但我只關心自己的......」

1914年8月2日,卡夫卡的日記內容是:「德國向俄國宣戰——下午游泳。」 自波西米亞人在伏爾塔瓦河畔建造城堡以來,外邦的侵擾就不曾止息,

頻繁的政權更迭使布拉格人養成淡然對待政事的習氣

。在翻天覆地的兩場戰爭之後,出生於1914年的博胡米爾·赫拉巴爾傳承了此種習氣,「

世界危在旦夕,但我只關心自己的雞雞

。」——這是《嚴密監視的列車》的主人公的低聲宣言,也是赫拉巴爾所有作品的潛流。

 《嚴密監視的列車》劇照 圖為羞澀的男主人公、火車站調度員米洛什和他的女友、火車售票員瑪莎。1945年時,他最大的苦惱是「和女朋友在一起時自己像百合花那樣枯萎」。

/ 嚴密監視的列車(節選)/

曾祖從十八歲起就每天享用一個金盾的撫恤,共和國時期改為克朗。曾祖生於一八三 0 年,一八四八年參軍當了擊鼓手,參加了查理大橋的戰鬥。雙方交戰時,學生們往士兵身上扔石塊,石塊不幸擊中了曾祖的膝蓋,導致他終身殘疾,從此享受撫恤。他每天用那個金盾買一瓶羅姆酒和兩盒煙,他可不待在家裡消受這些東西,而是一瘸一拐穿行在大街小巷,去田野里招搖。他最愛去苦力們幹活的地方,一邊愜意地呷著酒,抽著煙,一邊對那些賣力氣的人們發出冷嘲熱諷。曾祖每年都會被打得鼻青眼腫,由祖父用三輪車拉回家來。沒等傷口好利索,曾祖又神氣活現地四處去跟人比試誰的日子過得滋潤,讓人忍無可忍,對他報以一頓拳腳。

奧匈帝國瓦解後,曾祖領了七十年的金盾廢除了,共和國發給的退休金已供不起他每日奢侈的消費,可是每年他照樣被人打得不省人事,因為他居然用以前享受的那七十年去氣人。一九三五年,曾祖跑到了一個將要停業的採石場,跟一群石匠吹噓自己,這一次匠人們下手過狠,他再也沒能醒過來。據醫生講,曾祖本來篤定還能活上二十年。

在我們這個小鎮,沒有哪一家像我們家這樣招人妒恨的

。我的爺爺,萬變不離其宗,在一個小馬戲團里當催眠師。在全鎮人的眼裡,催眠術只不過是他好逸惡勞的幌子罷了。然而在三月份,當德國人越過邊境,企圖侵佔我們的國家,並向布拉格大舉推進的時候,唯獨爺爺挺身走了出來,唯獨爺爺,一個催眠師,朝德國人無畏地迎面走去,企圖用自己的意念阻止隆降行進中的坦克。他走在公路上,雙目直視第一輛坦克,坦克機艙齊腰站著一個帝國戰士,頭戴骷髏骨交叉的黑色貝雷帽,爺爺徑直衝這輛坦克走去,雙臂前伸,兩眼迸發著意念:掉頭,回去...... 果然,第一輛坦克停下來了,整個隊伍都停下了腳步。爺谷的指頭觸到了坦克,他不停歇地發射著意念:掉頭,回去;掉頭,回去;掉頭......一個中尉揮動小旗,打出信號,坦克又驅動起來,

爺爺仁立著一動不動,坦克駛過他的身子,碾斷了他的頭顱

。自此,帝國的軍隊在前進途中再沒有遇到任何阻礙。

爸爸出門去尋找爺爺被碾掉的腦袋。那斷送爺爺性命的第一輛坦克,就停在布拉格城邊,等著起重機前來拖走,爺爺的腦袋就嵌在那幾條履帶之間。傷心欲絕的爸爸懇求德國人轉動一下履帶,讓他取回爺爺的腦袋,日後和爺爺的軀體起下葬,

這是作為一個基督徒最本分的要求

自此,我們那個地方的居民們開始吵得不可開交。一派叫囂說我爺爺有神經病!另一派則不肯苟同,

說如果所有人都像我爺爺那樣勇敢地挺身而出,與手持武器的德國人針鋒相對,指不定德國人的結局會怎樣呢

1938年,捷克薩茲地區德裔居民喜迎納粹軍隊


將苦難化作利比多的燃料

赫拉巴爾完成《嚴密監視的列車》次年,導演

伊利·曼佐

便把這則民族寓言式的中篇小說改編為電影,並獲得1968年的奧斯卡最佳外語片。伊利·曼佐是赫拉巴爾最忠實的電影朋友,從赫拉巴爾第一部短篇小說集

《底層的珍珠》

(1966)開始,共有六部主要作品由伊利·曼佐改編為電影。

電影《底層的珍珠》由五位青年導演分別認領一個故事,成品約二十分鐘,是這些畢業於布拉格電影學院的年輕人對蘇聯電影模式的爆破實驗。

布拉格電影學院毋庸置疑是捷克電影新浪潮的子宮

,在珍貴的解凍期內,借著莫斯科的東風孕育出一批自由的天才之作

。繼《嚴密監視的列車》在美國大獲成功後,伊利·曼佐緊接著改編了以勞改營為背景的

《失翼靈雀》

,怎料轉眼就到「布拉格之春」,蘇聯鐵騎聯合波蘭、東德幾位社會主義好兄弟踏入捷克,文藝事業領先被割,《失翼靈雀》的「反動」傾向昭然若揭,致使導演與原作者雙雙被禁。赫拉巴爾與妻子搬去鄉間小屋,平時爬上屋頂斜坡,就著陽光寫些回憶錄式的溫情文學;伊利·曼佐則轉而拍攝儘力保持藝術水準的農村喜劇電影。

《嚴密監視的列車》劇照。一個平凡的夜間,主人公的男同事將尊貴的德文印章全數蓋上了女同事的大腿和臀部,因此惹來了專案調查組,同時得到了全鎮男性的敬愛。

在這個中篇,赫拉巴爾回歸了較為傳統的敘事方式,採用

不斷閃回的多線敘述

時間、空間的雙重纏繞

讓讀者微微眩暈;電影則把小說里那些發生在數月前、數里外的事件都被容納進這個不起眼小站里不起眼的幾天內,

時間的重組使情節緊湊地呈線性進行,最後得到一個宣判式的結局

——被美麗的游擊隊姐姐收走處男身後,米洛什鎮定而快樂地把炸藥包拋進德國人的軍需專列,隨後,他中彈的身體也落了下來。

《嚴密監視的列車》劇照

要是說反戰是這個故事的主題,顯然不太貼切。縱觀赫拉巴爾作品,

四處可見黑色幽默和風流韻事合謀扳倒嚴肅主題的痕迹

,此中同樣透露出捷克人與斯拉夫人截然不同的反思形式,解凍時期俄羅斯代表性的文學藝術總歸屬於「大寫」類型,以電影為例:蘇聯那邊,從卡拉托佐夫的《雁南飛》(1957年)到塔可夫斯基的《安德烈·盧布廖夫》(1966),人的處境被命運懸吊而不可自處;捷克這邊,不論是《嚴密監視的列車》還是早兩年獲得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的《大街上的商店》,都擺出

馬戲團般的黑色喜劇姿態

。赫拉巴爾的中篇《中老年舞蹈班》更是徹底躍入平民語言與布滿塵土的生活(他確實在郊區大雜院與藝術家以及茨岡人生活了近二十年)——一位無名老者對一生的回憶,且由於敘說的對象是穿著比基尼的年輕小姐,

回憶紛紛抖擻精神,所有苦難都可以化作利比多的燃料

/ 中老年舞蹈班(

節選)/

有個名叫霍拉科娃的女裁縫,我先給她講解了性健康教育,之後又談起藝術,我告訴她藝術最重要的就是填補縫隙,這是在做有別於以往的事,於是女裁縫馬上提議我一起去小樹林里填補縫隙。但我對她說:這種事情任何人都做得到,然而做前所未有的事,才叫藝術, 女人們隨時都處在興奮狀態。在一家餐館娛樂時老闆抱怨說,他的客人們常塗抹掉賬單上的豎道①,正好一位美女和我一起在場,她發話:先生們,我有一個豎道,誰也休想立刻把它塗掉。貯藏啤酒不幸地要存放半年,巴爾杜比採的甜口酒有十八度,就如同今天努斯萊區的參議員,布爾諾龍有十四度,就像布蘭尼克特啤或百威晶啤。哦,小姐,那令人心醉的啤酒泡沫呀,比爾森啤酒,帶苦味,樞機主教黑啤和弗雷克酒館和托馬斯酒館的啤酒,甜絲絲的,那才叫不爽呢,進步的意義在於使人成其為人,而對於麵包、黃油和啤酒的進步意味著有效抑制的瘟疫,它應該與技術同步,速度卻該死的緩慢。在一些老啤酒廠,啤酒在銅鍋里釀製,鍋爐底下用樹墩子燒火,火焰的熱度透過銅,讓啤酒生成焦糖。我的記憶了不得吧,真讓人開心。甚至黑麵包也可以用黑麥來烤制,黑麥在穀倉存放到十一月份,穗子上所有的穀粒都快掉下了,此時才動手脫粒,那種黑麵包啊,上帝的恩典,烘焙時幾公里開外都能聞見其香味,而且越存放越好吃,所以連皇帝都寧願選擇乘坐馬車,而不是汽車,寧願喝啤酒,同樣也在馬桶上被刺殺了。

① 捷克啤酒館的記賬方式,客人每要一杯啤酒,服務生在賬單上畫一豎道。

《金黃色的回憶》劇照,改編自赫拉巴爾以自己的童年經歷為藍本的同名小說

本文經授權摘選自《嚴密監視的列車》[捷] 博·赫拉巴爾 著, 徐偉珠 譯,花城出版社 2018. 收錄赫拉巴爾《嚴密監視的列車》《小汽車》《中老年舞蹈班》三個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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