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路:聊聊凡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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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一個病人,給他良藥,因為苦口,他反而把你當成要坑害他的人,拒絕服藥,而把碗摔了。有人給他端來鴆毒,因為要毒害他,便加了蜜,這樣,味道就變得甘甜,他就把那人視作摯友,悅意服下了。
不要覺得這是他的過錯,因為他是病人。也不要傷心無奈,因為自己和他一樣,也是病人。
病人面對碗,並不曉得裡面是什麼,是良藥還是鴆毒,是不清楚的。不過,他可以嘗出滋味:是甘甜,還是苦澀。很多時候,端來甘甜味道的,是魔王;而端來苦澀味道的,是菩薩。
因為眾生顛倒,容易被五欲勾牽,就特別容易被魔王利用。令人悅意的,往往不是法,而是魔。真正的法,遠離了五欲那種令人樂著的味道,一點吸引力都沒有。
聖賢和凡夫,就是朝著截然相反方向走的人。一個是朝著輪迴走,一個是朝著遠離輪迴的方向走。兩者說不到一塊兒去,很難對上話。
在很難對話中,又必須對話,佛陀就做了一條重要開示:以後我的弟子,但凡宣說佛法,要用通俗的語言,不要用典雅的語言。
宣說高深的道理,是凡夫最喜歡的。因為經由宣說,可以暗示自己的高深。推動這種行為的,到底有多少出於利樂有情的菩提心,有多少出於凡夫深重的慢心,是很難講的。恐怕後者居多吧。
於是常常看到,凡夫對凡夫,宣說「第一義諦」,然後發現並不能得到對方的理解與共鳴,又垂頭喪氣,灰心挫敗。
我們都是這樣的凡夫,都企圖用典雅的語言,說無上甚深的微妙法。
而菩薩呢,以方便力,用通俗的語言,向凡夫宣說世俗的諦理,依著世俗諦,漸漸熏發凡夫身上相應於出世間法的善根。
這是著急不得的,是需要三大阿僧祇劫的。
俗語和雅語,不妨做這樣的類比:經藏好比俗語,論藏好比雅語。經藏是佛陀因時、因人、因機開示的,是表面看起來淺顯,卻富藏深意有待抉發的。論藏則條貫整齊,鱗次櫛比,宏大繁複,義理詳贍,因此也歧義倍出,諍訟不已。我們今天看經藏還不覺得繁難,看論藏就覺得異常繁難,不是因為論比經高,論怎麼可能比經高呢?只是因為論像雅語,經像俗語。經可以淺者見淺,深者見深,而論呢,深者未必見深,淺者就直接不懂了。
雅語是有這麼一種自絕於大眾的傾向的。由此可以再作一番類比:二乘解脫道是佛法的雅語;大乘菩提道是佛法的俗語。
如果只講自身的證悟,而不顧與凡俗的交流,取得聲聞果是最方便快捷的。但老百姓不懂啊。聲聞是不跟老百姓扯閑篇兒的,因為很多塵世俗務,都是有悖修行解脫的。論起世間俗務,魔王才是當行本色。
菩薩的自行解脫,用的也是雅語,是三乘所共的般若。但是在行施化他之際,三乘所共的般若就不夠用了。菩薩發現,和凡夫在勝義諦上的溝通幾乎不可能。由此,菩薩在得到這種般若時,差一點要「證入實際」。所幸有諸佛勸策,令菩薩明白「此時學時,非是證時」。
理論上講,就是這麼枯燥。具體地說:菩薩是很難以菩薩身,而令凡夫得度的。菩薩必須以三十二應身示現於塵剎,歷百千萬劫之久遠,乃能令閻浮眾生出世善根漸得熏發增長。
因此,菩薩絕少對凡夫宣說勝義諦,唯有凡夫與凡夫之間,好以各自執持的「勝義諦」,與他人交流探討,甚至企圖說服。
相較菩薩,哪一個凡夫不是罪障深重?然而,在菩薩眼裡,又豈有一個凡夫罪障深重?
這給我們凡夫,帶來的實踐問題是:當覺得別人有染污、不夠清凈的時候,該不該指出來?該怎樣指出來才好?自己是否真的有哪怕絲毫能力,可對別人的遷善改過起到一點作用?
仔細思量,也許要無奈地承認:沒有可能。
首先,眼中見到別人的過失,由此無法隨喜,從根本上說,正是由於自己的染污,是自己內心不夠清凈的緣故。既然如此,自己又有何資格,去較量別人言行舉止的得體與否呢?
此外,凡夫還有另一重難處:明明看見了別人的過失,又缺乏善巧指出的智慧,有心指出,卻難免令對方觸惱。不僅如此,反倒容易因為自己的染污,激發起對方的三毒。或者因為部分地預見這種行為的後果,而擔心自己呈現在別人心中的形象有損,反倒不好意思指出了。
總之,無論進退,都難免染污。這真是凡夫修行的難題。自己視作善知識的人,是否是真正的善知識?還只是因為引發了自身的貪著、共鳴了自身的瞋恚、順應了自身的愚痴?如果不能以平等舍心對待一切境遇,世間哪裡可能逢著一個真正的善知識?然而,凡夫的心,起初不就是這麼高下不平嗎?倘若真能以平等舍心對待,世間又哪裡有一個不是善知識的有情?如此,善知識也了不可得。作為「四預流」之首的「親近善士」尚且如此,修行又將從哪裡展開呢?
所幸,還有個立足點,就是深知自己是凡夫:從面對境界生起的一切貪嗔痴上,令這個事實如鐵證一般,根本沒有懷疑的可能。由此不禁想:別人對我生起觸惱,難道不是很有理由的嗎?我連自身的貪嗔痴尚不能調伏,而企圖調御別人的貪嗔痴,豈不是自不量力與操之過急了?既然身為凡夫,那就面對這樣的果報而領納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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