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妹妹泓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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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不知道堂妹妹是領養的。
我第一次見到她,她還只有六歲,穿著白色的連衣裙,像是一個城裡的小孩兒,站在院壩里鬱鬱寡歡著。頭髮有鄉下小孩所沒有的黑亮順直,臉蛋有鄉下小孩所沒有的白凈。
那時我在外縣上高中,放寒假回來,我回家時間少,回家後也總在家裡待著,所以不常見到別的人。這個堂妹妹是我第一次見到,或許她很小的時候我曾見到過,但是我完全沒印象了。
故鄉的冬季說不上很冷,但是很肅殺,很讓人惆悵,我見到她在院壩里站了許久,也不知道回屋裡烤火,就讓冷風吹著。我覺得奇怪,媽媽這時從我身邊走過,我拉住媽媽問:「她是誰呢?我怎麼沒見過。」
「泓羽呀,她是你楊叔家的女兒,一直在遵義的,你當然沒見過。」媽媽低著聲音回答。
我犯了糊塗,我不記得楊叔家有小孩兒的,我記得村裡的傳聞,說是楊叔和楊嬸不能生小孩兒,所以三十好幾了還是沒有孩子。我還記得有一次有一個游醫從門前經過,楊叔的母親叫住了他,讓他給診斷診斷不能生孩子的原因。如此一來,這個泓羽又是怎麼來的呢?
我略顯尷尬地問媽媽:「泓羽是楊叔的親生女兒呀?」我覺得我這麼問不太好,但也想不出更好的方式來問。
媽媽用更小的聲音說:「是你楊叔家撿的呢。」
媽媽走過時,生怕我會說出去似的,特意回身過來叮囑我說:「出去後不要亂說,也不要當著你楊叔楊嬸的面說。」
我那時已理會得其中的關竅,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於是點了點頭。
再抬頭去看這個堂妹妹,她已經回屋了。
故鄉過年的時候,都是十分親熱的,大家都要相互串門,圍在火爐旁邊,吃茶、嗑瓜子、吃水果、看電視、聊家常。我和爸爸媽媽一起去楊叔家的時候,見到泓羽默默地坐在一邊,低頭吃著自己的東西,一屋子的都是大人,就她一個小孩子,看上去可憐極了。
楊叔對她說:「泓羽,你出去找姐姐她們玩吧。」我還有不少堂弟和堂妹,和泓羽的年紀差不多。
泓羽搖了搖頭。
楊叔對她說:「你有不懂的作業的話,就問這個哥哥哦,這個哥哥讀書很厲害的。」楊叔說的這個哥哥是我,我聽後臉一陣發燙。
泓羽這時就抬起頭看了我一樣,旋即又低下頭去。
整個冬天,我和泓羽並沒有見多少面,她也從來沒有叫過我哥哥,更沒有讓我輔導過作業。過完年後不久,我就又匆匆離開故鄉。等待再次過年的時候回來。
此後每年能見到泓羽一兩次,也逐漸把她和別的弟弟妹妹視為一樣了。只是因為她讀書生活都在遵義,相處的時間不多,所以一直是很生疏的關係。她也照樣不叫我哥哥,我也不以為意,我的弟弟妹妹,叫我名字的很多,我也一概不在意。
後來走的地方越來越遠,回故鄉的次數越來越少,其間大概有許多年不回故鄉了,故鄉的老屋都傾頹了。
再次見到泓羽,是我在三十開外的年紀,而泓羽是在我第一次見到她時我的年紀。楊叔家和我家一樣,也搬離故鄉了,若有事就回去一次,若無事,便不回故鄉了。我們兩家許多年都是錯著回故鄉的,所以才這麼久都沒有碰上。
今年運氣好,兩家都同時回去了。
我在幫爸爸整理破敗傾頹的老屋,泓羽從我家屋前走過,她見到了我們,就叫了我爸爸伯伯,然後又叫了我哥哥。我恍然一想,就想起了她是泓羽。
「你是泓羽吧!」我說。
她笑了笑,點了點頭。
爸爸說:「你在讀高中吧!」
泓羽搖了搖頭說:「我在讀大三了。」
我和爸爸都一陣驚呼,想不到時間過得這麼快。
泓羽說:「錚哥哥你忘啦,當時我報考志願的時候還在QQ上問過你呢。」
「是這樣嗎?」我用力想了想,到底沒想起來。但也裝作想起來的樣子說:「你現在在哪裡讀書呢?」
「華僑大學。」
……
我們就站在那裡聊了幾句,散散淡淡,便略知了彼此將近十年的人生。
今年許多人都回故鄉了,不知道為什麼,許多搬離故鄉的人都回去了,故鄉少見的熱鬧。
故鄉沒有什麼娛樂,所以每天都和弟弟妹妹湊在一起打牌打麻將玩,泓羽也常來湊角子。這麼多年一直生疏的情感,這時候才得以親熱了不少。
有一晚打完麻將後,我們大家坐在一起聊天,嬸娘去給我們做宵夜的酒釀湯圓了,大家都等著吃完酒釀湯圓後就去睡覺,可在等待的時候,別的人都困得受不了,歪歪倒倒地在沙發上睡著了,就我和泓羽還大大地睜著眼睛。
泓羽這時候對我說:「崢哥哥,聽說你在寫小說是吧!」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
泓羽說:「那你肯定就能理解我。」
我說:「為什麼會這麼覺得?」
泓羽說:「我也不知道,就是感覺你能理解。」
我也不知道說什麼。
泓羽湊近來了一點,壓低著聲音對我說:「這些年我過得很痛苦。」
對於這突兀的一句話,我一時張口結舌,不知道說什麼。我以為一直風平浪靜的人生,在泓羽看來,實則一直是驚濤駭浪。
「我從來沒有對人說過。」泓羽轉著滴溜溜的大眼睛說,還沒等我回答,她又接著說:「我從來沒有說出來過,痛苦這個詞我都沒說過,我害怕爸爸媽媽知道了會傷心。」
「因為……因為你覺得自己是被收養的?」我試探著問。這麼多年,我只要見到泓羽,我就會生起一個疑問,如果知道自己是被親生父母拋棄的事實的話,以後不管過得多幸福,始終有一種被拋棄的感覺吧。
泓羽的眼眶一紅,對我說:「我就知道你能理解的。」
我說:「我也不知道我是否能理解你的那種痛苦。」
泓羽說:「我找個人傾訴也好,不能理解也沒關係的。」
我說:「那你說吧,我聽著。」
泓羽欠了欠身子,對我靦腆地笑了笑:「這樣的話,我反倒有些說不出口了。」
……
泓羽又笑了一下說:「雖然會很痛苦,但現在似乎走過來了。」
我頓時鬆了一口氣,我剛才其實陷入了一種矛盾,又想聽泓羽給我說,又有點擔心她給我說,因為我不知道怎麼給她解答,更不知道怎麼給她安慰。我始終覺得,讓我這樣的人安慰她的棄兒心理的話,怎麼樣都是一種炫耀。
泓羽抓著幾顆麻將玩著,低著頭不說話了,我在想,要不要把睡著的這些人叫起來,這樣也省得我和泓羽不這麼尷尬。
可這時候泓羽又對我說話了,她低著頭說:「爸爸媽媽對我很好,把我當親生女兒看待著的。」
我說:「我也把你當親妹妹看待的。」
泓羽嫣然一笑,對我說:「我還記得我第一次見你的情景呢。」
我說:「那時你只有幾歲呢。」
泓羽搖了搖頭說:「我也記不太清楚了,總有一個模糊的影子,像是記得似的。」
我還想再說什麼,這時候嬸娘進來了,讓我們去廚房端酒釀湯圓吃。我就把睡著的人一一叫醒。泓羽偷偷對我笑了一下,我點了點頭。
這次離開故鄉,我們都知道是一次闊別,下次相逢又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從我們家族的走向來看,人們已經散落在全國各地了,以後的歲月里,大家只會越走越遠,再見的機會越來越渺茫了。
在離開故鄉之前,泓羽讓我把我的書送一本給她,我推辭不過,就送了一本給她,她讓我給她寫幾個字,我想了又想,只在扉頁上寫了珍重兩個字。泓羽拿著書,把眼睛彎成月牙兒一樣好看的形狀,對我說:「崢哥哥,你也珍重。」
我陡然生起一股傷感,似乎一切都透露著世事無常這四個字。可是又能如何呢?
如今,我和泓羽又是三年沒見了,不知道她是否還好。和她那次聊天后,我想了許久,我總覺得那天晚上,我作為哥哥,應該給她說一些話的,不管正確與否,都應該給她說一些話的。
如果可以,我想那時我會這樣對她說:人活在世界上,首先是個體,其次才是關係,你是個體,就不存在拋棄不拋棄的問題,因為無人可以拋棄你,你只是在關係層面被拋棄了,但是關係卻是可以自己營造的,就像蜘蛛織網一樣。你有爸爸媽媽,你有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你以後還會有丈夫,有孩子,你以為所沒有的一切,你都將如所有人一樣擁有。
可是這樣的話,似乎再也沒有機會說了。
2018.9.17於貴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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