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壇女兒紅的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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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房昊
一
那是一個初秋的早晨,王小順從落葉堆積的梧桐樹下搬出了沉埋的女兒紅,他似乎已經能聞見酒香,繚繞的香氣混雜秋意,醉人入夢。
王小順眯眼笑起來,他搬著這壇酒,走在長長的青石板路上,見到往來的鄉親,忍不住笑著招呼。
王小順說:「李二嫂,早啊。」
李二嫂說:「小順啊,你搬著這壇酒幹什麼?」
王小順道:「掌柜的說了,一壇十年陳的女兒紅,能值三兩銀子。三兩銀子,我就能娶陳阿花,我十年前就想娶陳阿花啦!」
李二嫂也跟著笑起來,說那你快去吧。
王小順又跟楊大叔打招呼,說楊大叔早啊,去鋪子里打鐵?
楊大叔點點頭,說你呢,你娘的病好點了?
王小順笑著說:「郎中說沒事,每天抓藥吃就好,我賣了這壇酒,能值三兩銀子,我娘的病肯定會好的。」
楊大叔笑呵呵的,說女兒紅嘛,十年也沒勁,改天你來我家,請你喝燒刀子!
王小順笑著大聲說好,繼續懷抱酒罈,大搖大擺走向酒館。
酒招旗在秋風裡飄搖,像是煮開的麵條,而酒館的屋子就是沸騰的鍋。王小順在酒館裡工作了十年,還從沒聽過酒館有這麼熱鬧。
他快步走進酒館裡,只看到大堂里有兩伙配劍帶刀的人對峙著,發現掌柜的和賬房先生都躲在櫃檯後。二人見到王小順,急忙招手讓他也躲進來。王小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內心中忽然慌張起來。
王小順心想,這不會耽誤我賣酒吧?
掌柜黑著臉,王小順不敢去問他,只好問賬房道:「先生,這兩撥是什麼人?」
賬房先生說:「是武林中的人。」
掌柜低聲咒罵:「都是殺千刀的,壞老子生意,呸!」
話音未落,大堂里已經有人拍案怒喝,帶刀的那群人大罵道:「華山派的孫子,爺爺們到底犯了什麼忌諱,追他娘這麼久?」
佩劍的領頭人站出來,神色肅穆,說你沿路傷及無辜,又辱我華山掌門,詆毀華山劍法,是可忍,孰不可忍?
刀客們說:屁話,華山劍法本來就狗屁不通!
劍客們臉上都紅起來,領頭的劍客說了聲得罪,王小順就彷彿看見了太陽,他的目光猝然一痛,那是劍客出手了。
他下意識躲在櫃檯後,聽見外邊傳來喊叫聲,刀劍割肉聲,像是楊大叔在打鐵,又像是李二嫂在殺豬。
砰然的一響,擊碎了王小順的迷思,他聽見賬房先生哇哇大叫。有一柄刀被彈飛,從櫃檯外射進來,刀尖幾乎扎在先生鼻子上。
掌柜的已經垂下頭來,不住低罵:「殺千刀的龜孫,殺千刀的!」
王小順知道他為什麼罵,外邊還有許多桌椅酒水被打碎的聲音,他知道掌柜的心情現在非常不好,可能一天都不會好。
王小順想,我該明天再來賣酒。
他這麼想著,突然聽到嗤得一響,這聲響動離他很近,他抬起頭來,又看到了太陽一般的劍光。
那道劍光沒有刺中人,從櫃檯里抽身離開了,王小順低下頭,發現有液體汩汩流下。
十年陳的女兒紅從酒罈里流出來,酒香混雜在秋風裡,王小順這才知道原來酒香不能醉人,這裡還有血腥氣,讓他想哭,又想吐。
大俠們懲奸除惡,為了生命和門派的尊嚴,終於征戰結束。他們提劍去追殺敵人,腳踏初秋的落葉,翩然離開了小鎮。
掌柜的站起身,大堂里只剩下殘破的桌椅,半吊的燈,還有被丟下的屍體。掌柜咬牙切齒的招呼人手,說都起來,收拾吧。
沒有人應他。
掌柜的回頭,才發現賬房先生已經癱倒在地,站不起來了。他又看向王小順,發現王小順正捧著不知名的酒,想放回酒罈里。
掌柜的說:「王小順,你幹什麼呢?」
王小順抬起頭,臉上都是淚,他說:「掌柜的,這是十年陳的女兒紅,能賣三兩銀子。」
掌柜的說:「滾!」
王小順站起來,又踉蹌倒下去,他這才發現,原來那一劍不僅刺破了酒罈,劍氣還波及了他的肚子。
掌柜的踹他一腳,惡狠狠道:「滾!別死在這!」
王小順沒管肚子上流的血,他舉著酒罈,裡面還剩半盞殘酒,他大聲哭著說:「掌柜的,十年陳的女兒紅,真的是十年陳的女兒紅!」
酒館外秋風如舊,酒招旗飄搖不休。
二
王小順躺在醫館的床上,望著木質的房頂,灰塵和漂浮在蛛網前,世界靜的像一場夢。
陳阿花打破了這場夢,她說:「我爹要把我嫁人了。」
陳阿花說:「他們能給二兩銀的聘禮。」
王小順點點頭,沒有看陳阿花,他說:「好,我知道了。」
陳阿花說:「你就不多說些什麼嗎?你不想帶我一起走嗎?」
王小順說:「但是我沒錢,我的錢都給掌柜了,他才會帶我來醫館,不然我就死了。」
陳阿花把王小順的腦袋硬掰過來,讓他看著自己,說:「我不介意你有沒有錢,你可以帶我走,我們離開這個小鎮。」
王小順眼裡含著淚,又硬把頭轉回去,他說:「我不能走,我娘還病著。」
醫館裡又陷入寂靜,陳阿花獃獃的坐在那裡,像是小時候他們一起堆起的泥娃娃。葯爐上漸漸飄起了煙,陳阿花給王小順倒上藥,換了繃帶,她終於站起身來。
夕陽從陳阿花的身後照過來,她望著王小順說:「王小順,我們不要再見了。」
王小順沒敢看她,他怕一看她,就忍不住會哭,忍不住要拉住陳阿花,要跟她一起走。
他想起那年一起堆好的泥娃娃,泥娃娃沒有碎,他們在旁邊又蹦又跳,陽光和灰塵都在他們身旁起舞,春光明媚,春風十里。
王小順回過頭,陳阿花已經不在床前了。
三
郎中告訴王小順,你娘的病再不抓藥,恐怕就治不好了。
王小順點點頭說:「好,我知道了。」
他又跑到酒館,幫掌柜重新裝修,他手上磨起了八個水泡,掙來了三分散銀。
王小順匆匆的跑到醫館,問郎中道:「這些錢夠不夠?」
郎中說:「本來是夠的,但你娘幾日沒吃藥,病更重,這些錢就不夠了。」
王小順說:「好,我知道了。」
小鎮的青石板路上,人們見到王小順沒日沒夜的跑來跑去,李二嫂對他說,不如你歇歇吧,來我家吃碗飯啊。
王小順擺了擺手,他沒空說話,他還要去碼頭搬貨。
楊大叔提著酒,說要不喝口燒刀子,有勁兒!
王小順也擺了擺手,他匆匆跑過去了。他想著,自己這麼拚命,怎麼也能保住我娘的命。
那天王小順在碼頭忙完,拿著幾吊錢,又一口氣跑回醫館,秋日的梧桐開始落葉,他從落葉堆里衝出去,在醫館急停,把錢拍在了櫃檯上。
王小順想說:抓藥。
但他沒能說出來,他忽然感到腹部的傷口劇痛,有一團氣在裡面橫衝直撞,他滿頭大汗,臉色發白,悶哼一聲就暈倒在地。
當王小順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又躺在病榻上,他想要起床,他沒有時間耽誤,卻發現自己一點力氣都沒有,甚至無法支撐自己起身。
郎中告訴他,你的傷還沒痊癒,不過剛剛能下床,你就這樣拚命,你是會死的。
王小順說:「那我現在死了嗎?」
郎中說:「如果不是我,你已經死了。」
王小順的臉色更白,他問道:「你救了我?那我還有銀子救我娘嗎?」
郎中說:「即使我不收你的錢,以你現在的身體,也很難再去掙錢救你娘了。」
王小順只覺得自己最後一點力氣也被抽走,他咚得一聲倒回床上,兩眼一黑,陷入無邊的寂靜之中。
三
陳阿花出嫁那天,王小順的母親已經死了半個月。
他穿著一身白色的喪服,站在鎮外的山頭上,遙遙看見梧桐一樹樹的落葉,看見陳阿花出嫁的車隊大紅大紫,穿過金黃色的落葉堆。
王小順跪在母親的墳前,他想,我不能就這麼算了。
王小順決定去報官,那些武林中人隨意殺人,官府怎麼可以不管呢?
那天王小順告上公堂,要官府緝拿前些天犯案武林人士。縣令問他:「你知道是哪個武林人士嗎?」
王小順說:「我不知道,但我聽他說他是華山上的人。」
縣令問道:「華山派?」
王小順說:「對。」
縣令勃然怒道:「放屁,華山派怎麼會禍害你?華山派的大俠,剛剛剿滅了血刀門,他懲的是奸,除的是惡,豈容你說三道四!」
王小順挺直了腰,他說:「我講的都是真的,酒館掌柜和賬房先生都可作證!」
縣令說:「好,那把掌柜和賬房叫來。」
青石板路上響起了嗒嗒的馬蹄聲,賬房和掌柜被意外驚醒,他們走進公堂里,看見跪得筆直的王小順,和面沉如水的縣令。
縣令粗略的把王小順的供狀講給二人聽,他說:「王小順講,你們是當時的證人?」
掌柜的立刻擺手,搖頭,說當時一片混亂,我什麼都沒有聽清。
賬房先生說:「武林中人那麼多,那麼亂,官府已經費力找尋兇手,只是找尋不到,我們都是明白的。王小順剛剛喪母,想必是腦子尚還混沌,盼大人體諒。」
縣令深以為然,他點點頭,對王小順說:「你可明白了?」
王小順怔了半晌,直到縣令再一次問他:「你可明白?」
王小順挺直了腰,大聲道:「行兇的就是華山劍客,你們為什麼不去抓他!」
嘭!縣令猛拍驚堂木,大怒道:「來人,將這個刁民拖下去,杖責二十,扔出門外!」
北風蕭瑟,鎮子東邊還隱隱傳來陳阿花成親的嗩吶,王小順趴在衙門前,像一枚落葉正被秋風鞭打。
王小順咬著牙,他不服,他被丟出衙門外,又掙扎的站起來。
掌柜的瞪他一眼說:「你還要去做什麼?」
王小順說:「我要去報案,讓官府抓人。」
賬房先生嘆氣說:「你是去找死。」
王小順靜默片刻,他忽然也不知自己是為了抓人,還是為了尋死,但他知道他不能什麼都不做。
賬房先生又嘆氣說:「但你總要活下去。」
王小順渾身一震,他立在衙門前,等到夕陽快要落下,等到鎮子東邊的嗩吶聲停了,等到賬房先生和掌柜都回到酒館,他才被一陣秋風驚醒。
縣令和衙役正從公堂里走出來,風裡傳來他們的話語,隱約在說晚飯要去齊雲樓,要喝十八年陳的女兒紅。
王小順想起自己小時候聽過的話,他娘說女兒紅是姑娘出嫁時的酒,他就把酒埋在樹下,對陳阿花鄭重其事的講:我們以後一起來喝這壇酒。
後來,他想把這壇酒賣掉來娶陳阿花,來救他娘。現在他誰都沒有了。
王小順大步攔在縣令身前,他說:「華山派的劍客,刺碎了我一壇十年陳的女兒紅,你們該去抓他。」
縣令徹底惱了,他一腳踹在王小順的肚子上。一股刺痛使王小順捂住腹部,他聽到自己倒吸涼氣的聲音,似乎是劍客給他的傷口又一次崩開了。
幾名衙役走上前來,分別扯住他的胳膊,手指,王小順聽見縣令說:「把他打殘扔進牢里,再出了案子,就拿他充數。」
衙役把王小順的胳膊往後交叉,要把他押向後院大牢,一名衙役還拿起了牆邊的水火棍。
王小順還沒明白水火棍的用處,就看到棍子重重落下來,他聽到左腿發出咔嚓一聲,他的身子向右傾,全身都撐在右腿上,那隻左腿的小腿無力垂在半空,
王小順眼前發黑,縣令又皺起眉,他揮揮手,繼續向齊雲樓走去。
四
秋風從西邊吹來,層層的落葉在地表上方舞動,小鎮里四面都升起了煙火,衙門前王小順的喊叫,淹沒在尋常的秋日黃昏里。
王小順被拖向大牢,他想:原來我這就要死了。
這時候,他的目光追向縣令,猝然又見到了太陽,那是縣令身前的劍光。
前些日子在酒館裡出手的華山劍客,回程經過小鎮,買下個湯包的功夫,就望見衙役落下水火棍,看見縣令視百姓為魚肉,他丟下湯包,憤然拔劍。
劍客說:貪官污吏,死不足惜!
於是王小順又見到了太陽,劍光是那麼濃烈,淹沒了秋日的黃昏,淹沒了貪官污吏,也淹沒了角落裡的王小順。
當王小順再度睜開眼的時候,地上已經只剩下四具屍體,一具是縣令,其餘三個是拘押他的衙役。
縣令睜大了眼,似乎還看向齊雲樓,他終於想好晚上吃什麼,他已經死了。那幾個衙役還面色猙獰,停留在用力拘押王小順的狀態上,只是脖子上的青筋都服帖了,化作汩汩的血液流淌在地上。
劍客立在他不遠處說:「你還好嗎?」
王小順怔怔看著劍客,點點頭,又搖搖頭。
劍客從懷裡掏出一塊銀子,看分量怎麼也有七八兩,他把銀子緩緩擲向王小順。王小順沒有接,銀子就撞在他胸膛上,然後墜落在地。
劍客說:「你的腿應該還能治,拿錢看病去吧。」
王小順望著地上的銀子,驀地流下淚來。
劍客笑了笑,他覺得自己又做了一件俠義的事,他大步走向鎮外的宅子,那裡晚上有婚宴,主人喜歡來往的江湖客,他要去赴晚宴。
王小順看著劍客的背影,又低頭看了看腳下的銀子,鎮外的鼓樂聲再度響起,陳阿花正在跟她的夫君拜堂。
夕陽西下,秋風四起,王小順噗通一聲跪倒在斜陽西風裡,淚流滿面。
王小順拿起了衙役的刀,他像他自己釀的那壇女兒紅,兵荒馬亂里,被刀鋒刺破了皮囊。
那道酒香就這麼消逝了,在尋常的秋日黃昏,無人問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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