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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科幻】不恭(下)

【中篇科幻】不恭(下)

來自專欄科幻雞11 人贊了文章

他將手中的槍舉到那名戰士的臉前。

「新戰術,呵?這次又是什麼策略?」眼前已經被解除了武裝的戰士被死死鉗制在地上,喘著粗氣,向他挑釁的笑著。

「去你媽的戰術。」他也笑著回答。場面平和的就像是兩個多年老友在開不合時宜的玩笑一般。

「老子從選擇跟著你就知道遲早會有這一……」

終於,戰士的笑容在他生命最後的瞬間還是變成了猙獰的憤怒。可惜,他沒有給戰士以說完話的機會,而是迅速的開了一槍。

碳纖頭盔,顱骨,大腦後葉,腦幹。完美的貫穿。

他俯身,輕輕將戰士已無生機的頭顱抬起,像米開朗基羅審視自己的雕塑作品一般細細端詳了一會,然後又迅速而精準的在頭頂正中央外30度,67度和128度的地方補了三槍。

輕微的滋滋聲響起——那是顱骨和腦部組織被激光熔融時發出的聲音。如果沒記錯的話,這三槍應該可以破壞他腦中的死亡警報系統,使他不再能夠在死後自動向總部發出警報。

他站起身,最後向地上的屍體看了一眼。

這個戰士死了還是有點可惜的。他是整個分隊中唯一一個還會昆特牌這種古老藝術的人員,而且他的調酒技術還不錯……

該死,十多年前在塔普萊斯的那次會面,竟然讓那個老頭把酒癮傳染給自己了。

失策啊。

他所統領的領航區直屬艦隊分隊中幾乎所有人都對他有一種畏懼感——即使,他平時主要的工作職責不過是研究長安星域與亞細亞星域不同地區的酒的口感之間到底有什麼區別。

他甚至還清楚,在那個老頭的暗中指使下,他所屬的艦隊分隊甚至還成立了著一個部門——叫什麼他記不清了,反正不叫心理史學部——專門負責對他的精神狀態進行數學建模並研究。這種事情自然是要瞞著他進行的,可惜他們在這一點上做的不算成功——就像這幫廢物做的其他任何一件事情一樣。

他甚至還欣賞過這些人通過對他的建模所得出的長篇累牘的數據。腦電圖,神經電位波動,道德認知指數……無論怎麼分析,所有的數據最後都會指向同一個名詞,ASPD(反社會人格障礙)。

他時常懷疑這些數據有可能是真的。就他在現實世界中的處境——一個被綁在金屬椅子上,頭上插滿顏色多到足以使得所有有著基本審美的設計師所厭惡的電線的可憐人——而言,分析到這些數據絕非難事。況且這些數據,在某些方面來說,說的還挺準確的。

這個部門裡面流傳著有很多有關他的梗,其中比較著名的像是「這傢伙的精神狀態穩定的就像查克·奧德克滕威爾斯基方程在K2約束條件下用lactose運算元展開後的第二個震蕩函數特解一樣」,還有「他也有共情能力,只不過是跟塔夫人共情罷了」一類。最近比較火的一個特別好笑,是「卧槽這傢伙的道德認知指數是4294967295……等等,現在變成0了」——儘管,對於他們進行數據分析所使用的量子計算陣列來說,4294967296,抑或是18446744073709551616,實際上都沒有什麼區別,但這仍不妨礙這些無聊的人沉浸在這來自數萬年前的古老的計算機科學笑話中。

部門裡面的工作人員們對這些梗樂此不疲,這倒是為他們整天繁瑣無聊的數值分析工作增添了不少樂趣。他也覺得這些梗很有趣——但更多的時候,他只是覺得說的很貼切而已。畢竟,其中有為數不少的梗其實都是他通過匿名身份,自己造出來的。

說回正題。其實對於這個部門,他是不太在意的——要是說在意的話,也只不過是在意那些他們編出來的笑話而已,畢竟他們搞的是心理學,又不是心理史學,僅僅靠記錄數據這樣的工作又怎麼能「預測他的行為方式」呢?

但有一點,他不免有些耿耿於懷,那就是ASPD。

ASPD,或全稱反社會人格,實在是非常「容易被診斷」的疾病。法律什麼的真是麻煩;別人的情緒和死活跟我有什麼關係;有點缺錢,而那裡正好有著一輛裝滿花花綠綠鈔票的運鈔車(當然,對於一個以量子區塊鏈為經濟基礎的星際社會來說,這並不常見)——成了,別說了,你已經是板上釘釘的反社會人格了。他對於這種堪稱流氓式的精神疾病頗有微詞。

他以前還在政府反叛軍裡面工作的時候,曾經聽過一個斷了一條手臂的老兵給他講過一個故事:老兵所帶領的小隊曾經幹掉過一個看起來光鮮亮麗的慈善商人,這個商人每年都會向當地的瑪娜慈善基金會捐款數億——如此數目,一聽就不對勁。老頭一開始只是認為這是他不太高明的洗錢手段,而其他政府人員也「出於某種原因」不去追究。但他後來了解到捐出去的錢真的被慈善基金會用在慈善事業上了,也就沒有繼續深究下去。

這種可笑的想法一直持續到老兵將槍口抵在這個混蛋的臉上。直到這時,他才知道,這個所謂的慈善基金會也是由他所屬的,他所捐進去的錢全都用來構建一個脅迫幼女和從別的星球來的非法移民賣淫的產業鏈。不管捐進去多少錢,不久後都會以幾倍的數量再次回到他的腰包里。他現在所擁有的錢,足以獨立建造一個太空站——但他沒有這麼干,實際上,他什麼也沒有干,他並不享受花掉它們的過程。

後來,老兵沒有開槍,而是把槍扔到了一旁,把這位商人從地上扶了起來。

然後,他掏出了別在腰間的硫晶刀,從下到上,一點點的將這個人肢解開來。這個人自始至終沒有露出任何錶情,話也只有簡單的一句:「做你認為應該做的事情吧。」

這句話不像是懺悔。這個人,直到生命結束時也不曾擁有過一絲一毫的良知。

典型的反社會人格,是不是?老兵在講完這個故事以後,臉上還是掛著陰冷的表情,使得他本就粗糙的臉變得更加可怖。

而他聽了以後卻差點忍不住笑出聲來,礙於老兵的面子,他才陪著老兵勉力裝出一副假惺惺的嚴肅姿態。晚上回到營地,躺在地上,聞著周圍食物與戰友腐爛的味道,他開始思索自己想要大笑的原因。

這件事情有任何一點值得笑的嗎?是賣淫,還是肢解?他反覆將整個故事思索了三遍,才終於從中抓住了兩個詞來:「反社會人格」,和「貪婪」。一想到這兩個詞一團和氣的出現在同一個故事裡面,他就忍俊不禁。

這是為什麼呢?他再次逼問自己。

沉寂的黑夜泛起了一點點亮光,天上的寥落的幾顆晨星在污染的不像樣子的天空中緩緩轉動,發出朦朧暗淡的光輝。

他知道了。他犯了一個可以說是有趣的錯誤。

當他聽到「反社會人格"這個詞時,錯誤的直覺使得他根本就沒有去思考其真正所代表的含義,而是遵循語義學的法則將其」肢解「開來了:反,社會——就是」社會「一詞的否命題。社會是什麼?是人與人的關係。那」反「社會呢?就是徹底捨棄人與人的關係,將」他人即地獄「當作唯一的至理名言。

再深入思考,他終於發現了本質所在:人作為一種生物,即使再「文明」,也必然要以生物的本能——即保障自身的生存為第一要義,這種必然的需求在人與人的關係中就表現為「利己」的策略。因此,人與人之間長期的穩定關係必定是由某種博弈關係維繫的,而這種博弈關係的表層現象,就是人類所謂的」經濟「。

而經濟,其基本操作則最終歸結於「貨幣」的使用與流通。因此,我們不妨說,貨幣正是人類社會這種社會的一大標誌,即「貨幣」代表著「社會」。

問題顯而易見了。一個」反社會「的人,又怎麼會貪求具有濃厚社會意義的「貨幣」呢?直白一點說,他怎麼可能會和」貪婪「一詞維繫在一起呢?這聽起來就像是「流行朋克」或是「無政府主義政府」一樣荒謬不經,自相矛盾。

他笑到咳嗽了兩下,早晨的空氣處處冒著涼意與潮濕。真是精妙絕倫的推理。

那,按照這個定義來說,一個真正完美無瑕的「反社會人格」應該是什麼樣子的呢?

首先,他必須離群索居。在到處都是人的社會本身中,你是不可能完全脫離之的,大隱隱於市什麼的完全就是無稽之談。

等等……如果這樣的話,「社會」一詞的含義完全又可以進行拓寬。社會又不一定單指人類這個傲慢物種種內的關係,還可以代表一切可以被廣泛定義為「生命」的具有主觀能動性的個體進行的基於利益的互動……

這就表明,這個人不僅要遠離人類,還要遠離一切可能的物種,並在這種狀態下仍然保持住自己的生命——這可太難了,照這麼說,即使這個人遵循「生物」的本能進行任何進食行為,也是與「社會」的一種接觸,這就使得其「反社會」不夠純粹,但這樣又實在是難以維持其生命……

一個真正能夠做到反社會的人,可真的是一個聖人啊。他迷迷糊糊的想。

日光已經將營地照亮,在腐臭泥土中快速爬行的甲蟲一閃而過。晨曦在它的背殼上蝕刻下奇異的光輝。

我可當不了反社會者。我只是單純的不想對這個世界「恭敬」而已。

他斜靠著門,手指在金屬的牆面上有規律的輕敲著,發出叮叮的聲音。

三,二,一。一聲沉悶的聲音響起,輕微到幾乎令人難以察覺。

他露出了笑容。這回,他時間拿捏的還不錯。

在之前僅有的幾次征討偏遠地區叛亂的時候,本來早已「高居廟堂」的他對這種無聊的戰事意外的積極,堅持親自指揮。他心裡很清楚,越是這種偏遠的地方,離索出現的機率越大。他需要再次從他們那裡購買一些那種他原來用來進入離索而用過的低溫裂變材料——而這正好是離索能夠提供的。

然後,他在離索里遇見的第一個人——名叫詹諾夫,後來成了他的同事——提供的那些信息,就變得非常有用了。他將這些礦石隨糧食一起運上艦來,然後將其卡在一個副供電系統的散熱片中。這些性能優良的散熱片,不供電時能夠很快達到一個恆定的低溫——不言自喻,也就是2.7開爾文。

他需要做的,只不過是調用許可權,將這個供電系統稍稍關閉一小會,然後那幫無能的人就會自發的聚集到一起,看看供電系統出了什麼問題,導致他們為何喝不到熱乎的咖啡了——然後,轟。

他笑著搖了搖頭。咖啡有什麼好喝的?

他在入侵這個部門的管理系統的時候,還曾經翻到過一些有趣的東西,這個東西將他心裡多年的疑惑盡數解開。

他在艦隊工作的這十幾年來,一個問題一直縈繞在他的心頭:當年那個老頭為何要炸掉塔普萊斯?真的僅僅是為了「消除其社會身份」嗎?

他研究過那次事故的詳細報告。事故起因是因為塔普萊斯外殼上的一個靜電發生器陣列突然失效,導致聚變核的磁場束縛出現了些許偏差。的確,事故所造成的後果不算嚴重:324人死亡,80平方徑左右的外殼損毀。儘管如此,這種級別的代價足以讓塔普萊斯停運個一段時間,而這才是造成損失的真正源頭:塔普萊斯作為一個行星級別的能源反應堆,儘管其所有權不在領航區手裡,但畢竟與其毗鄰的幾個重工業太空站可都是領航區實打實的控股,真要算下來的話,這幾個太空站因為沒有充足能源而不能運行的這幾個月所造成的損失,可遠遠比塔普萊斯的損失要嚴重得多。

也許那老頭一個人會感情用事,但領航區作為一個星際社會的主體,其本質決定了它做的每一個決定都只能由整體利益最大化這一條原理出發,老頭一個人同意,整個發言者議會可不一定會同意。而且,僅就「一個優秀的指揮官」這一個理由,根本不足以填補領航區在這次事故中的損失——能夠值回這次損失的指揮官,至少也得是能夠單槍匹馬滅掉塔夫人大本營的那種神人。那到底是什麼樣的利益驅使著領航區進行這樣一個賠本的舉動呢?

一個偶然的機會,讓他終於發現了事件的真相。當他無聊的翻看發言者議會以前處理過的提案時,偶然看到了塔普萊斯四個字。果然,是那個十幾年前的計劃——但不是「招攬一個不明身份的指揮官」。提案記錄上清清楚楚的寫著,當年在塔普萊斯常駐的四萬名工作人員中,有大約300人是領航區在幾年前安插的間諜。塔普萊斯歸獨立政府所有,在整個人類活動區域中,獨立政府有三千多個,它們唯一的共同點就是都不服從領航區的管理。因此,老老實實的吸納領航區工作人員進入獨立政府管轄的能源供應系統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但間諜例外。

果不其然,這些間諜們的主要負責區域,就是後來失效的靜電發生器所在的區域。他不知道這些為領航區賣命的間諜們最終有沒有活下來,但就最後的結果來看,即使他們死了也是值得的:領航區因為這次事故向海伯利安政府正式發起訴訟,要求他們賠償因「管理不善」而導致的經濟損失——整的還挺像個樣子。海伯利安一個小政府掏不出多少錢來,只能同意以塔普萊斯的股份作為代價轉交給領航區。由此,領航區在塔普萊斯星域的地位,從寄人籬下一下子翻身做了主人:持有股份佔比45%,幾近控股。過了將近5年的修繕期(修繕費用也由海伯利安全資,領航區要求修繕完畢後轉移股權,因此修繕時領航區不對其抱有任何責任),

因此他意識到,事故發生時,發生在上面的事情,其實微小的就像是一篇龐大史詩的註腳:老頭算好了時間,準備在聚變核失縛的時候正好將事情談完。聽起來好像挺難的,但不可否認的是,老頭確實做到了——這也能解釋為何在他同意的時候,老頭的表情不是喜悅,而是如釋重負了。退一萬步講,假如時間把握的不好,談判失敗了,這個老頭也藉此機會能為領航區剷除掉離索艦隊的一大毒瘤,代價僅僅是一個終結者式的液態仿生人。

這樣的行動恰好能一石二鳥:既完成了原本設計的齷齪的商業計劃,也使得招攬的過程(在他們的眼中)變得異常簡單——看看,我們為了你都把一顆行星炸掉了,你好意思不來嗎?錦上添花,這個老頭的確做到了利益最大化。

多年來在領航區直屬艦隊服役的經歷的確讓他學到了很多東西,比如賄賂的手法,官商勾結等等。當然,除了這些,還有一些在與塔夫人的實戰中十分有用的小技巧,比如如何讓自己迅速脫離膠著的戰場,而讓隊友去送死。

人們常說,經驗總會在最後的關頭幫你大忙,說的一點沒錯。現在,這些寶貴的經驗將再一次的派上用場。

他坐在地上,閉上眼睛,感受眼前的黑暗中逐漸明亮的戰術全息圖。這個技術源自於每個艦隊人員都必須強行在腦中植入的納米機器人,他們能夠直接刺激人眼的視神經成像,從而免去了眼球的一大堆麻煩。這種技術的好處不言自喻,壞處就是在使用時必須閉上眼睛,從而導致一到戰爭時期,所有的軍官就常常閉目,顯得整個艦隊死氣沉沉,好像每個人都在睡覺一般。

他在腦中構想著一幅戰略圖,能夠使得他以最快的路徑脫離現在的戰場。很快,他的想法將會以光速傳輸到與他所在戰艦一同進行此次戰役的每一艘艦船中,而那些下等的士兵自然也會一絲不苟的執行這個突兀怪異的新指令——他們不可能會質疑,這個指令是單向傳輸的。

特朗普號立刻調轉了噴口的方向,向著與前方的危險截然不同的地方飛馳而去。

他嘆了一口氣,試圖讓眼球再次暴露於空氣之中,淡藍色的燈光讓他一時有些睜不開眼。不出意外的話,過不了3刻,領航區就會發現它這艘臨陣脫逃的戰艦,從而超馳奪取整艘戰艦的絕對控制權,讓他不再有行動的餘地。

他不想那樣。現在只剩最後一步了,他還需要用一個許可權來避免這種情況,一個從發言者議會那裡爭取來的小小許可權。

他深吸了一口氣,在潔白的牆壁面前駐足了片刻。

「請進吧,先生。留給每位預約者的時間只有3刻。」旁邊雙手垂立的美麗女子笑盈盈地說,「緊張了?」

他沒好氣的瞥了那個女孩一眼,準備自己去找找開門的地方。隨意嘲諷人也是她們行業標準中的一環嗎?

令他更不爽的是,找了半天,他也沒有發現眼前這個純白色的玻璃塊上有什麼玄機。女孩也不說話,仍舊是安靜地站在旁邊看著他的窘態,碩大的眼球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

終於等到他消停了下來,帶著怒意的再次瞪向她時,她才不疾不徐的輕啟朱唇:「往上看。」

他照做,空中響起了輕微的滴聲,眼前的牆壁突然暈染開來,逐漸變成了透明色——或是消失了。 「對於這裡來說,身份序列識別還是不夠安全,因此我們決定採用虹膜。」

他瞥了一眼她那幾乎可以稱得上是得意的神情,嘟囔了一句:「不早說。「

「沒有明確收到過此類要求。」

他可算知道了,這個看這就很恐怖谷的女孩,估計也是個仿生人,又是那個老頭拿來存心逗他玩的。 他想了想,決定還是不要理會這種無聊的挑釁,於是徑直向室內。陳設很簡單,一把椅子,僅此而已。

他坐下,突然想到「禮儀」對於這些人來說,應該是不可或缺的。既然無法避免,那乾脆就矯枉過正吧——面對著灰禿禿的牆壁,他清了清嗓子,決定使用如此的開場方式:

「啊!光芒萬丈的繆斯女神!是你無上的智慧將我,這一卑微的小人物,引導到這些尊貴的大人面前。請饒恕我的冒昧!如果您能夠聆聽到這渺小卑賤的聲音,就請聽我訴……」

空中突兀的響起了一個平緩的機械音,帶著略微的失真。同時,一盞紅色的燈光亮起:「如果你想用莎士比亞式的方式開場,倒也未嘗不可。可惜這段即將發生對話的全部內容最終將會移交至領航區直屬艦隊形式主義審查委員會中,他們也許會對其有著與我們不同的看法。所以,為了我們雙方的利益,請儘快開始,你的時間還剩兩刻半。」

他清了清嗓子,試圖把被打斷的尷尬搪塞下去:「好吧,那……「祝你們大家都好」?」(註:該句問候語是舊地紀元1977年於旅行者金唱片(Voyager Golden Records)上記錄的人類對捕獲該唱片的外星文明的問候語。十分遺憾的是,該唱片於航行紀元437年8月,被一艘執行行星勘測任務的探測器所發現,發現地在距舊地僅1.4光刻的一顆矮行星,推測是攜帶唱片的飛行器軌道發生偏離,被該行星的引力捕獲而墜毀。)

無言的沉默。

「好吧……發言者,那我就長話短說了。」

「那再好不過。」

「直白來講,我需要能夠屏蔽我所指揮的艦船上一切通訊的許可權,包括常規的電磁波通訊、引力波通訊、中微子通訊及可能存在的林德通訊。」

紅燈熄滅了,發言者們裝出正在思考的狀態。

他在心裡不免開始暗笑。這幫老頭(這只是他的個人推測,那些紅燈代表的有可能也是老太太,年輕人,甚至非人類)心裡其實早就盤算的明明白白,現在卻全裝出一副為難的樣子。

他喜歡以「領航區剋星」的稱號自居。自從塔普萊斯那次的會面以後,他就一直對參與艦隊高層的戰術會議抱有極高的熱忱。終於,艦隊上面的那些高官逐漸意識到了自己費盡心思弄過來的這個本是用來背鍋的人並不如預期般緘默,反而帶來了比以前更麻煩的麻煩。

他的作戰風格依然以不擇手段出名,艦隊下層普遍流傳的一個流言,就是說他幹掉的塔夫人和幹掉的隊友一樣多。這自然是不實之詞,但他在其他人眼中的形象可見一斑。話又說回來了,戰績。自從他來了以後,APE排行榜的最高分自始至終都不曾變過,倒是第二名如流水一般,一天換一次。不僅如此,直布羅陀星域,里阿爾托軍區,眾多叫得上名字和叫不上名字的地區如今能夠免於塔夫人的入侵,不能不提到他的貢獻。

但,假如你炒掉了一個人,會損失10%的戰力,但能節約30%的資源,你會怎麼干?不難理解這幫人(被稱為發言者,他不知道這是什麼習俗)為什麼這麼急切的想把他搞掉了,沒有動手只是因為一直苦於沒有合適的手段。(直接處刑?不,想想領航區直屬艦隊一開始決定把他招進來的原因)

他現在只不過是借自己的之口將這件事說出來,好給這幫人一個台階下——還有什麼事情比幹掉一個隔絕通訊,孤立無援的戰艦更容易呢?別再磨磨唧唧的了,該乾的事早點幹完為好。

「這是史無前例的。請給出能讓我們允許此提議的正當理由。注意,我們經過商議後決定給予你這個機會,否則,我們有權通過投票來直接否決你的議案,請珍惜。」

「是這樣的,你們肯定還記得之前在狄拉克之海星域發生的那次事故。」他小心翼翼地刻意避開了敬語。

「是的。」

「我們對外宣稱這是一次常規的戰略失利。但其實我們都知道,當時那組戰列艦距離天狼星Z-23隻有不到五萬徑,那顆恆星表面強烈的電磁擾動使得他們原本不可能被塔夫人發現。」他在「原本」兩字上加重了語氣。

「是的,你是其中一艘戰艦的指揮。」

「現在已經是唯一一艘了,其他的戰列艦都在那時被擊毀了。我說,我都說到如此地步了,你們這幫(文明用語)還沒看出來點什麼嗎?」

「請繼續,你還剩一刻半的時間。」發言者們對他的挑釁不加理睬。

「中微子!問題出在中微子上面!艦隊有死規定,凡是在外星系的戰艦,必須每隔30.26刻向領航區發回時空位置坐標,否則按失蹤處理。且先不說這個(文明用語)的間隔時間是哪個(文明用語)規定的,如果沒有這條規定,這些戰列艦——一整個矩的基洛夫型啊,你們不心疼我都快心疼死了——會因為冒死通過中微子向外發送坐標而被塔夫人發現嗎?」

「這是戰略上的必然需求,我們需要獲悉戰場的普遍情況,以此做出宏觀決策。」

「那是因為以前你們不知道塔夫人也能接收中微子信號,但現在知道了,代價是一整矩的戰艦!你們真以為這種幾乎沒有質量的小玩意就一定安全無虞?整個宇宙就只允許人類有中微子接收器,就不允許塔夫人在自己身上進化出來一個?」

他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顯得十分慷慨激昂,好像他真的十分關心這件事一般。他的理由越充分,發言者們的這個台階就越好下。

「我們不能取消此項規定,這是出於大局考慮。」

「我知道!誰讓你們取消這個了!好好聽清楚,我是說,把這個許可權給我一個人。我需要這個許可權。」

「請給出能讓我們允許此提議的正當理由。」

「代號DHC-54095,K級申請許可權。」

「已查閱,預計在3600刻後於加利福尼亞星域進行的突襲行動,你參與其中,指揮一艘D級特朗普型戰列艦。」發言者的聲音幾乎沒有一點延遲。對於他們來說,從卷帙浩繁的申請資料中調取其中一個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

「對!就是這次!在那裡有一個塔夫人的老巢。我們必須抓住這次機會,把他們在那裡的據點徹底的一窩端掉。所以,你以為我能夠在位置信息完全暴露的情況下,悄無聲息地繞到塔夫人的視角盲區,然後把他們幹掉嗎?拜託,這不是完全信息博弈,我們沒有必要將位置信息正大光明地告訴他們,是時候玩點陰的了!」

「你的發言時間已到。我們承認,你的提議很有建設性。我們會將這一點納入考慮,但必須要注意的是,你的提議中,包含「屏蔽我所指揮的艦船上一切通訊的許可權」,這一點的合理性有待商榷,我們會根據實際情況進行適當的取捨。我們會在兩個工作日內做出必要答覆。出口在你身後。」

他立即轉身,大跨步的向門外走去。那個女孩還在滿臉堆笑的在門口等她,他看都沒看她一眼,徑直走開。

他們不可能拒絕這個提議。不如說,他們還求之不得呢。

只剩最後兩個人了。他駐足於門前,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向前邁去。

大門在他的身後輕柔的關合,屋內果然只有兩個人在值班。他們對於他的到來熟視無睹,仍舊專註於全息屏上川流不息的數據。

他不想毀壞他們正在使用的這些專業設備,待會他可能還要用到。

他輕輕轉動了一下手中的槍,將其調整為低功率模式。這倒是可以防止多餘的電磁輻射對這些設備造成干擾——可是也有個副作用,就是會使得目標的死亡過程變得痛苦而漫長。

他快步走過,將槍抵在其中一個人的後腦上,然後扣下了扳機。那個人的表情瞬間變得及其猙獰,臉部漲的通紅,嘴張成了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喉嚨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整個過程持續了約10毫刻,伴隨著目標持續不斷的痙攣。在他確信目標已經死亡而把槍口移開時,目標迅速的倒在了地上,口吐白沫,眼睛沒有閉上,而是保持著白眼的狀態。

這回倒是不用擔心報警系統,他們隨著目標的大腦一起被烤熟了。

目標倒地的聲音引起了另一個人的注意。他似乎不捨得將視線從數據中移開般的慢慢回過頭來,立刻也變得像第一個目標一般,渾身顫抖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好吧,安德森,你也看到了。你是個盡責的人,所以我這樣建議你:你自己走到這來,對,就是這個比較空曠的地方,然後我就可以把槍的功率調的稍微高一些,這樣的話你死的也能痛快一些。怎麼樣?」他循循善誘,試圖表現得友善一點。

「我……我……可以……跟你合作……不要殺我……」他顫抖的囁嚅著。

好吧……這傢伙把領航區培訓他們被俘時對付叛軍的那一套用在了他身上。他只能默認這傢伙不想過來了。

他一步一步的向前走去:「我是認真的,安德森,你現在還隨時有機會到我這裡來。你想像他一樣嗎?」他拿槍口指了指倒在地上的另一個目標。

他顫抖的更厲害了,將本就肥胖的身軀又往椅子裡面擠了擠。

好吧。

他衝上去,將槍口抵在前額葉,迅速的開了槍。

兩人死後,他將他們的屍體拖到了別處,然後站到了全息屏面前。這裡是主控室,所以如果他沒猜錯的話,這裡應該就能直接聯繫到領航區。

他將頭稍稍上抬,幾乎在同時,一聲輕微的滴聲響起,伴隨著系統的提示音:「連接已建立。」

「領航區直屬艦隊歐羅巴軍區C-42艦隊,識別編號K-7689,K級申請許可權。請求完全屏蔽許可權。重複,請求完全屏蔽許可權。」

他露出了笑容。終於快要完事了。

缸中之腦。

這個名詞,根據紀念碑組不靠譜的歷史考古研究,最早形成於」舊地的古希臘時期「——儘管他對這個結論抱有強烈的懷疑。該概念在誕生之初,一度被作者自己認為是自我駁斥的。幾行簡單的邏輯,將自己貶駁的體無完膚,真可謂一大奇觀。

假如作者在宙之靈,能夠看到在一顆不起眼行星上的一個不起眼的房間內,在充滿生鏽與發霉味道的空間中,一個形容枯槁的傢伙,光禿的腦袋上被插滿了各種顏色的電線,絲毫不差的經歷著他隨口一提的思想實驗時——當然,大腦沒有被放進缸中,這是唯一的缺憾——他一定會十分高興的。一個早已化為齏粉的大腦中突然閃現的哲學思想實驗,竟得以橫跨數萬年,被一個專橫而愚昧的集權政府一絲不苟的執行著——嘿,看來上帝還沒死。

艙室內的燈光大部分都黯淡了下來,只留下少量最低限度的照明。他用帶子將自己牢牢地困扎在座位上,將重力產生裝置關停(以免產生不必要的能源消耗),然後試圖勸說自己冷靜下來。過了一會,他才驚奇的發現這沒有什麼用,自己一點也不緊張。

跟他猜想的一樣,在領航區接收到完全屏蔽申請之後,隨著准許密鑰一同發回來的,還有兩艘從太空港中輕巧起身的RX-78-2。他可以想像到,這兩艘總質量還趕不上他所在戰艦的小傢伙正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飛速向他撲來,準備將他撕碎。這種小精靈是艦隊中不可多得的優秀殺手,消滅敵人和消滅隊友它都遊刃有餘。

離太空港最近的躍遷點大概有半光刻。算上它們引擎加速所用的時間,不出一刻,他們便會躍遷到他的可視範圍內,而那時他就徹底束手無策了——超視距作戰中他們都能夠把目標打成篩子,更何況這種近到如同海戰般的距離。到了那時候,他只能學習舊地中世紀的神秘戰術了——開著船,往他們身上撞。

他可不想那樣,他不能呆在這當個活靶子。最近的躍遷點離得不算遠——至少比那兩個傢伙離得要近得多。

聚變引擎隨著他的調控變成了最高功率,幾千米瑰紅的等離子體在發動機後噴涌而出,巨大的動力使得整艘戰艦內都充斥著令人煩躁的嗡嗡聲。

所以說,這個所謂「缸中之腦」的概念有什麼用嗎?或者這僅僅是人類庸人自擾的一種新手段?

讓我們別再逃避了,來直面一個在人類幾萬年發展史中一直刻意迴避卻又殘酷無比的事實:人類的一切科學,都只不過是是委曲求全的藝術。

今天,你做了一個木塊實驗,再一次證明了偉大的牛頓第二定律是絕對無誤的真理。很好。讓我們換一種說法:你在太空紀元3024年8月16日下午4時18分25秒至19分37秒,在東經116.46°,北緯39.92°處附近所張成的約一立方米的空間中,用白樺木(Betula platyphylla)所做成的木塊進行了一次物理實驗,經過幾次測量後,證實了牛頓第二定律。這樣,你就可以拍著胸脯自豪地說,我證明了「這個時間段內」,在「這個地點」,「這種材料」在「我個人的觀察中」,「在實驗誤差允許的範圍內」滿足牛頓第二定律。

這種說法會讓你很不高興:嘿!我即使在「另一個時間」,「另一個地點」,用「另一種材料」,讓「另一個人觀察」,照樣能做出同樣的結果來!說的完全沒錯,但為什麼?你真的在那個時間,那個地點,用那種材料讓那個人做了同樣的實驗嗎?

你支支吾吾的回答:因為我們有狹義相對性原理和時間平移不變性為我們撐腰。

明智的回答。但我們為什麼要相信這兩個原理?

你有些煩躁:因為過去很多時候我們都用同一個公式解釋了很多觀察到的現象,因此我們可以用歸納推理,認為無論在什麼時候,我們都能夠用這樣的方法解釋現象。

嗯……為什麼我們能夠用歸納推理?歸納推理得出的結論一定準確無誤嗎?

你的眼神幾乎可以殺人:因為……過去很多時候我們通過歸納推理得到了正確的結論,因此我們未來也可以採用歸納推理……

可這種說法本身不就是「歸納推理」嗎?這難道不是循環……

你啞口無言。

所以說,承認吧,你是永遠無法證明一條所謂的物理定律是真的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中,對於「任意物質」均成立的。這種不可知式的絕望將會一直盤旋在人類高貴而又可憐的理性的上空。

還是來了。

遠處的空間在毫無徵兆的情況下突然發生了輕微的扭曲,黯淡的星光似乎被透鏡聚集到了一起一般,變得略微明亮了一點。

他懷疑自己的腎上腺是不是完全宕機了——即使在這種危急的情況下,他依然保持著心如止水的平靜狀態。這有好有壞,壞處在於他不能藉助這種人體自帶的興奮劑來使自己思考的更快——而好處,在於假如這就是他的結局的話,他能夠以一個正常人的心態平靜的欣賞完它。

星光扭曲的源頭正在高速的移動,不一會,便在視野中拖出了一道優美而詭異的尾跡。如果他沒有猜錯的話,儘管他的眼睛和飛船的探測器都無法看見,但這兩艘RX-78-2發射的耦合光束正在以宇宙中的極限速度向他飛來。他們當然不會傻到用可見光能級的激光束來攻擊他——儘管對於針對塔夫人的戰役中,這一點無足輕重(塔夫人沒有視覺),但畢竟他們現在要追殺的是一個人類,一個與他們同樣的物種,自然要有一些靈活的變通。

距離躍遷點不到十分之一光刻了。他決定在特朗普號聚變引擎的主控程序中加入一些偽隨機擾動——這麼近的距離,太空戰中的基礎概念「概率雲」差不多要完全失效了,他只能用笨拙的牛頓力學來為自己加上一點量子力學的不確定性。

退一萬步講,我們承認,用這種不嚴謹的歸納推理所得出的所謂「科學」,在人類所能夠觀察到的範圍內都是有效的。

可你又怎麼確定你所謂的「觀察」是有效的呢?你眼中的世界的樣子,你所知道的所有經驗,知識,真理,是否真的與其他人相同?

懷疑,懷疑,懷疑——懷疑論,這個哲學中離經叛道的組成部分,淋漓盡致的發揮著其」玩世不恭「的強大的朋克精神:好吧,你們要活著,你們要發展「真正有用的科學」,所以你們都刻意的逃避這個絲毫沒有用處的問題。既然如此,那就讓我來問你們:「用處」有什麼用處?

換言之,懷疑論本身就是一種哲學朋克。

缸中之腦就是這種朋克精神的最佳體現,也是對這種委曲求全的絕佳諷刺:這個實驗的一切,都是按照同一套標準來的:人類在大腦產生一個想法,驅使自己的軀體對外界做出行為,與外部世界的「實體」發生交互,外界給予回應並通過感受器轉換為電信號,最終傳回大腦形成反饋,於是你就認為你自己的想法對外界產生了影響。

看,我連一個字都不用動,但當外界指的是你所謂的「真實世界」時,你就認為這是科學,是人與世界交流的必然手段;而當這個外界其實是「某個瘋子科學家的福爾馬林缸」時你就害怕的不行,批判這是虛無主義。

你的批判源自於你根深蒂固的恐懼。你揮起奧卡姆剃刀,試圖將這個無意義的問題從根源上徹底抹去;你扛起馬克思主義的大旗,用辯證的手段高聲呼喊」物質是第一性「;你在教堂里虔誠的雙手合十,無端的妄想著有一個根本無法被認識到的」上帝「,來賦予萬事萬物以答案與意義……

但你到底是不是缸中之腦?你為什麼是?你為什麼不是?

你不知道。長久以來的委曲求全使你根本不曾思考這個問題。

所以,沒辦法了——如果你想知道答案,你就只能想辦法讓這個世界親口把答案告訴你。

一陣白光猛然閃耀起來,令坐在座位上的他幾乎要被掀翻在地。該死,海森堡還是沒能保護住他那卑微的靈魂——特朗普號的右翼完全完熔毀,一個聚變發動機因此宕機。被擊中的地方與之前那次故意引發核裂變發生的位置幾乎完全重合,這導致內艙側面被完全炸開,艙內好不容易維持的氣壓盡數消散。

百分之一光刻。他慢悠悠的調整了剩餘引擎的方向,來補償被擊毀引擎所造成的航道偏差。他幾乎想要罵自己了:戰艦現在被擊中了!我現在命懸一線!你這個(文明用語)怎麼還能如此氣定神閑?

一陣刺眼的電火花從他的眼前閃過,這應該是高能的帶電粒子束。還好,這次他的策略管了一點用:戰艦的尾翼幾乎盡數被摧毀,所幸那裡的位置在幾微刻前,曾是他所在主控室的位置。

三千公里。兩艘RX-78-2已經停止了運動,透鏡的效果也隨之消失。他們只是靜靜的在那裡看著,就像貓在欣賞四處逃竄的老鼠一般——儘管體型是反過來的。但實際上,這種情景能且只能證明他們沒有打算使用星際導彈之類的重武器,卻不能說明激光武器的狀態。最可能的情景,就是現在正有一整個耦合光束集群正向他飛來,全方位覆蓋,讓概率雲徹底變成無稽之談。他不能再冒這個險了。

一百公里。已經為數不多的聚變引擎正以遠超額定功率的狀態運作著,發出令人膽寒的怒吼。他不知道歐米伽點是否來到——可能他早就悄無聲息地越過了那一個時刻卻渾然不覺。他唯一能夠確定的事情,就是他現在已經不再能夠受到「世界創造者們的庇護」了,在這裡讓他死亡是完全合情合理的,而且頗具戲劇化。

左翼也被擊中了。兩艘RX-78-2後知後覺的發現了他的企圖,正以極高的速度向他飛來。好吧,那來比比誰能飛的更快吧。

平靜的星空中,突然出現了猛烈的扭曲。

寂靜。完全的寂靜。

兩艘RX-78-2察覺到了他向躍遷點行進的企圖,試圖在他之前到達——可以說,他們幾乎成功了,他們的飛速迫近使得他不得不過早的進行技術上實際仍然不夠成熟的時空躍遷。他懶得考慮「躍遷之後的我還是不是真正的我」這種無聊的哲學問題,但能夠肯定的是,特朗普號再也不是他自己了——未知的時空效應,使得特朗普號的艙體發生了嚴重變形,剩餘的幾個已經風燭殘年的聚變發動機也依依不捨的宕機了。如果有人能夠觀察到此時的特朗普號的話,會發現它幾乎已經成了一個鐵球。

這也無妨,特朗普號再也不需要動力了。

戰艦內部已經完全的浸入了黑暗。他艱難的站起身,透過艙室最前方的透明鋼,盯著窗外令人無比震撼的景象——一片完美純粹的黑暗佔據了視野中的絕大多數,相較之下,塔普萊斯的類黑體外殼明亮的如同小孩子的玩具一般。一種面對完全未知的巨大物體的強烈的壓迫感瞬間懾住了人的心靈,讓人感覺彷彿從元初之時,宇宙便一直都是這樣黑暗,這樣巨大——這樣冷寂。

他饒有興趣的看著眼前的景象。他成功躍遷到了他的最終歸宿——天鵝座X-1,人類已知的最大黑洞,位於加利福尼亞星域。

潮汐力毫不留情的作用在了這艘破破爛爛的船上,他能夠聽到主控室——這艘戰艦上唯一一個還算是完好的艙室發出了令人不安的聲響。令他驚喜的是,電力系統竟然沒有完全被摧毀,一篇幽寂之中,一小塊破碎的全息屏再次倏爾亮了起來。

用這最後的一點電,干點什麼吧。吵鬧的音樂聲響起——Sex Pistols的《no future》。

這個行為真的能摧毀缸中之腦計劃的伺服器嗎?再次坐下後,他平靜的叩問自己。也許就在下一毫刻,再往前行進一微徑,黑洞周圍反常的物理環境就會使得伺服器的運算量瘋狂的增加,直至越過其所能夠承受的極限。這時,有一道藍光就會閃過,再次睜開眼時,他就能再次看到那個令人生厭的真實世界了。這麼多年來,他一直抱持著虛擬世界的信念,一切的行動,一切的思考,都在為現在的這一刻的來臨做出準備。

但,如果這不是一個虛擬的世界呢?如果他真的只是一個精神失常,鬍子茂密的中年人,駕駛著從領航區偷來的艦船,瘋子一般的駛向黑洞呢?

這個想法甚至沒有在他的內心中泛起一絲的波瀾,是真是假,其實都已經無所謂了。他審視著這十幾年來的思緒,才發現他一直如此平靜的原因:他試圖接近黑洞的目標,早已從簡單的「搗毀伺服器」,變為了一種更具宗教性的行為。

他一直知道——或者說,他一直堅信,自己是一個缸中的大腦。這個幾乎是顯而易見的事實一直以來都讓事情變得極其容易——這不是一個不可知的世界!這個世界的一切的運行原理,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這種想法,能夠輕易地讓人陷入一種全知全能的快感中,從而使人忘卻懷疑的意義,以及懷疑「意義」的意義的精神。但可悲的是,這種淺薄粗陋的快感,反而會使得一個不可避免但無足輕重的哲學問題,被放大到顯而易見的層面,讓人根本無法忽略:為什麼世界是不可知的?世界的存在有什麼意義?

這個世界是可知的。這個世界存在的意義就是為了折磨人。對於這個缸中的虛擬世界,這兩個問題的答案異乎尋常的簡單。但在所謂的現實世界中呢?你打算怎麼回答這兩個問題?

可怕之處便在於此。你不能將全知的快感,類比到「真正的世界」中,否則,你只會陷入比以前更加深刻的絕望。就像你永遠也不可能成為一個真正的「反社會人格」一般,你永遠不可能成為一個真正的反存在主義者。你大可否定存在的意義,但,你就是不能否定存在本身。

這就是他一切痛苦的來源。幾千年前的朋克青年們能夠用性、毒品和污言穢語來消解心中對於世界的憤懣。他不能。他痛苦的源泉與他們截然不同。一切外界的刺激都只會使他的思想更加清晰,都會使他的痛苦更加深切。

於是,他最終來到了這個星域,來到了這隻黑天鵝的身邊。他什麼也不能做,只能等待。等待是人類向未知朝聖的唯一途徑。

這就是他讓宇宙親自開口的方法。他要在黑洞旁邊,親眼盯著時間的流逝,大聲嘲笑整個世界,逼著這個(文明用語)的宇宙用它自己的嘴,為他闡明這一切運動、形狀和聲音的意義。

黑洞巨大的引力正將他一點點的吸噬進去,他早已越過了那道不可挽回的事件視界,身體的每一個分子都在恐怖的潮汐力中呻吟。這種痛苦永遠不會有盡頭。隨著他的陷落,在外界看來,他會成為一個越來越紅的,模糊的影子,永遠的凝固於時間的長河之中——但在他自己看來,外部世界的變化將會越來越快,幾十萬億年的歲月將會在短的令人咋舌的時間內流過,他會一直痛苦,一直觀察,一直思考,直到時間與空間的盡頭。

到了那時,他真的會得到他想要的答案嗎?

主控室的艙體已經開始崩壞,眼前的世界出現了怪異的扭曲,金屬斷裂的聲音不絕於耳。他用盡全力抬起越來越沉重的手臂,笑著,對那片黑暗,比了一個中指。

這位人類歷史上空前絕後的哲學殉道者,伴隨著耳邊失真的朋克音樂,走向了他的死亡,和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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