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志·第十一章·思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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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沙僧再一次見到仙使的時候,已經身在西梁女國。
這一國儘是女身,上至王侯將相,下到凡俗走卒,更無一個男兒。傳宗接代則倚子母河水。
遍觀諸方,也唯有這一個女兒國。放於四海,亦算稀奇。
唐玄奘轉世西遊,自要看遍人間風物,增廣見聞以益修行。這時卻被西梁女王迎進了宮中,孫悟空與豬八戒則持通關文牒去用印,白龍馬自在馬廄之中,獨留沙僧看守行李。
這是難得的獨處之機,因而當身邊那位女官突然氣息一變時,他並不驚訝。
「見過仙使。」他恭恭敬敬行禮。
仙使臨凡,即便偽飾成尋常女官,但只稍顯風姿,依然美艷不可方物。
只是此刻,臉色有些不好。
為了這個機會,她已等了太長時間。那隻猴子太過恐怖,她只能萬般小心。本是高高在上的仙人,卻久久在人間風餐露宿。
她面沉如水,自袖中取出一枚玉牌,「這是上主密令,你自是知密印的。」
沙僧恭謹接了,那一對粗眉恭順地壓在銅鈴大眼上,顯得十分滑稽。
來使心生鄙夷,卻也不顯露,只揮了長袖,轉身便要離去。
「仙子!」沙僧猶豫了一下,還是低聲問道:「不知道玉娥她……現在可好?」
仙使皺了皺眉,有些不耐煩,又有些疑惑,「玉娥是誰?」
她心中暗笑,莫非還有哪個仙子看上眼前這粗坯,竟有了私情?
沙僧一怔,旋又釋然,這樣隱秘的事,定然不能人盡皆知。
忙道:「胡言亂語,仙子莫怪。」
「莫名其妙!」仙使拂袖而去。但不知為何,提到『玉娥』這個名字時,那張沉鬱面容上躍出的希冀,卻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
見仙使走了,沙僧才握住玉牌,以密印解開封鎖,接收玉牌上的訊息。
命令並不複雜,以他多年捲簾大將的經驗,也自能領會上意。
正是因為了解恐懼,因而才會恐懼。無知者方能無懼。
沙僧一言不發。
他慣來寡言,也因此沉默。只是拳頭握緊,掌中玉牌化為齏粉,簌簌而落
西梁王宮自是雕欄玉砌,金碧輝煌。
「御弟哥哥。」這聲音婉轉動人,說話的女人更是艷若桃李。
玉指輕撩髮絲,柔聲相問:「我可以這般喚你么?」
羊脂白玉般的俏臉上,暈染了兩朵桃紅。
外面那些臣民見了,定不敢相信這是她們高貴威嚴的西梁女王。
唐玄奘看著屏風上繡的花鳥,那針法十分唯美,嘴裡敷衍著:「浮名如雲煙,女王盡可隨意。」
「那,御弟哥哥…」西梁女王伸手將他的臉別過來,羞怯卻又勇敢地與他對視,「你看我美么?」
在那青燈古佛的無數歲月,曾有一朵小白花搖曳。轉劫十世,怎還會重逢?
看著這張臉,唐玄奘不敢說自己見過。
他下意識地往後仰了仰,避開那溫柔觸感,老老實實說:「自是國色天香。」
女王聽了,連晶瑩玉耳也染了飛紅,她定定看著這俊俏僧人,眸如秋水盈盈:「為什麼我第一次見你,就覺得似曾相識?莫不是……莫不是我們有夙世因緣?」
佛論因果,人以緣牽。
唐玄奘一手捻著念珠,幾乎要把念珠都捻破,「眾生皆存佛性,人心都住菩提。既然眾生皆菩提,所謂似曾相識,自也不足為奇。」
西梁女王咬著唇兒,又伸出纖纖玉手,按在了這僧人手上,「可我心中沒有菩提,只有你。」
可我是誰呢?誰又是你?
唐玄奘不動聲色地抽回手,雙掌合十,「貧僧此生,惟願身證菩提。女王心中有貧僧,亦是心中懷菩提。足見女王慧根深種,必然福報綿延。」
女王略略前移,與玄奘靠得更近一些,呵氣如蘭:「御弟哥哥,想來,你便是我的福報了。」
那唇齒間的芬芳,似在鼻中盤旋繚繞。
唐玄奘勉強扯動嘴角,儘力讓聲音更平緩,「女王自小長在女兒之國,不見男人。這天下奇男子千千萬萬,貧僧再尋常不過。如何擔得起『福報』二字?」
「御弟哥哥,我,我說不過你。」西梁女王略略低頭,輕聲道:「是,我是一輩子都沒有見過男人。但是我知道,我不會見到每個男人都這般歡喜。」
唐玄奘一時無言。
縱然他辯才無雙,縱然他滿腹經綸。在此時此刻,此情此景,對著如此嬌艷的痴情美人,也一時語塞。
訥訥不能言。
殿外忽然傳來一聲輕喝:「通關文牒已取回,咱們可走也!」
唐玄奘如蒙大赦,立刻起身。
西梁女王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哀聲道:「御弟哥哥,這是何故?我願以一國之富,權做嫁妝,與你結為夫妻。先前你不是已經答應了?如何又變卦?」
一雙盈盈美眸,竟隱泛淚光。
看著這柔凄受傷的眸子,唐玄奘那一聲權宜之計,卻在嘴邊打起了轉。
他敢與佛祖說理,同妖魔論道,卻不忍說這傷心之言。因為能被你傷心的,都是將心捧予你的。
「啊呀呀呀!」一陣亂叫響起,肥頭大耳的豬八戒跳進殿來,嘴裡沒頭沒腦嗔道:「那女王還不放人?我們和尚家,與你這紅粉骷髏做甚麼夫妻?還不快放我師父走?」
他進得殿來,細細一看,這千嬌百媚梨花帶雨,頓時氣勢一挫。那一聲「走」字的尾音長長拖了一陣,遲疑道:「走……還是不走?」
玄奘微微閉眼,再睜開,輕輕拂開了那隻扯著袖子的玉手。
輕聲道:「走罷。」
他邁開步子,走出了大殿。
他隱約聽到佳人低泣,哀婉神傷,他隱約聽到了涼風穿殿,其聲嗚咽。
他沒有回頭。
西梁女國,西梁女國。
什麼是本心呢?
白龍馬揚蹄也緩,遠遠看去,好像踩著落霞,好像踏著斜陽。
玄奘靜靜地坐在馬背上,眼望西方。
前面是提著金箍棒大步前行的猴子,後面是挑著行李不言不語的沙悟凈。
豬八戒耷拉著大耳,倒扛著鈀,忽然問道:「你真的不會動心嗎?」
唐玄奘沉默一陣,輕聲道:「你知道蟬么?」
他沒有轉頭,以致於大家不知道他是在回答問題,還是在自言自語。
「蟬每過一段時間,就要脫去自己的殼,只有這樣它才能夠飛行。修行就是不斷脫殼的過程。蟬的夢想是天空,我想去的地方要更遙遠。它不能夠負重飛行,我也是一樣。」
他說話的時候,始終面朝西方。
他平靜的眼眸深處,藏著怎樣的情緒,無人知曉。
只是風卷著沙,好像有個聲音在低唱。
似有似無的低唱。
「悄悄問聖僧,女兒美不美?」
不知是風動,是沙動,還是心動。
13.1)
傳令仙使迴轉天宮,於青鳥上仙處復了命。
「彩雲。」青鳥漫不經心般提了一句,「捲簾大將近況如何?」
彩雲仙子怔了一怔,才想起來這捲簾大將是誰,「交接時沉默恭謹,別的小仙著實不知。」
「沉默,恭謹。」青鳥輕聲重複了一遍,看不出表情地點點頭,「你去吧。」
彩雲仙子行禮退出,面上不顯,心中卻有波瀾。
青鳥仙子雖然沒有什麼仙職在身,但所有神仙都知道,早在王母還居西崑崙之時,青鳥就常為王母送信,可以說是王母最信任的心腹。
她竟在任務之外關注被貶落凡間的一個粗坯。那沙僧,當真簡單么?
身在仙宮,彩雲仙子不得不遇事多琢磨。
捲簾大將,是為玉帝捲簾,兼有護衛之責,實乃要職。當年又怎會因為打碎區區一隻琉璃盞而被貶人間?
以青鳥仙子的身份,她所交付的任務,必然貫徹了王母娘娘的意志。
那麼,那西行路的沙悟凈,到底扮演的是一個怎樣的角色?
又是什麼,讓他甘願捨棄要職,謫落人間飽受苦楚?
彩雲仙子莫名又想起那張粗豪卻恭謹的臉,想起那蓄滿期盼的眸光,眸光里那讓人捨不得揉碎的希望。
「不知道玉娥她……現在可好?」
玉娥是誰?
儘管深知天規森嚴,彩雲仙子卻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去了人間一趟,有些潛移默化的改變已發生。
紅塵多煩惱,紅塵多美好。
她以天生的聰敏在有意無意的閑聊中拼湊出答案:玉娥是上一任織霞仙女,因動凡心被囚於仙獄。而她還有一個身份,就是捲簾大將沙悟凈的親妹妹。
又一出「思凡」!
仙界有日月不夜之山河,有永恆不滅之光景。寶蓋重雲,四時明媚。金樽滿瓊漿,玉瓶鎖仙丹。奇花千年不謝,異果萬載結成。騰雲駕霧,萬世逍遙。
仙境萬般好,為何還總有思凡者?
彩雲仙子想不明白。
只是那捲簾大將的往事了解得愈來愈多:
「當年他怒戰天外之魔,一桿降妖寶杖打得日月無光。」
「捲簾大將,嘿!那時何等威風!當年御前直立,為帝捲簾。禮玉帝者先禮他!」
……
只是那一對恭順壓在銅鈴大眼上的粗眉,在心中印象愈來愈深。
她終於明白,是什麼壓滅了他的驕傲。
那是比驕傲更重要的東西,比驕傲本身更值得驕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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