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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是何時叩開張兆和心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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郵發代號1-201

沈從文瘋狂追求張兆和的故事早已廣為傳誦。其情節人所能詳。從1930年春沈從文給張兆和發出「我不知道為什麼忽然愛上了你」的第一封求愛信,到1933年初兩人的婚事得到張兆和父母認可,張兆和給他發了「鄉下人喝杯甜酒吧」的幸福電報,幾乎整整三年過去,沈從文終於如願以償。三年中的絕大部分時間,沈從文一直被張兆和拒絕,始終陷在無望境地,痛苦不堪,不能自拔。這一情形已被無數滿懷同情的文字書寫過。

然而很遺憾,張兆和何時鬆口,動心,答應了沈從文的追求,最終芳心相許?其轉變的過程又是怎樣?關於沈張二人傳奇戀愛過程的這一關鍵環節,現有敘述統統缺失了。

最近出版的《張宗和日記(第一卷):1930-1936年》(浙江大學出版社,2018年8月),記錄人張宗和作為張兆和大弟,親見了三姐的鬆口與動心,特別是親見親聞三姐與准姐夫沈從文終於在一起的最初時刻的情意綿綿,可說是填補了沈對張的一廂情願到兩人訂婚之間的情感發展的缺環,彌足珍貴。

勇敢的一步

梳理資料,可以見出直到1932年2月,沈從文對張兆和的愛仍是一如既往的無望。本月28日,於青島大學任教的他在給友人王際真信中傾訴道:「三年來因為一個女子,把我變得懶惰不可救藥,什麼事都做不好,什麼事都不想做。人家要我等十年再回一句話,我就預備等十年。」又抱屈說:「女人有多大能耐,因為痴痴的想一個女人,就會把自己變到這樣愚蠢。」(《沈從文全集》,第18卷163頁)其中「人家要我等十年再回一句話」,趙瑜在《戀愛中的沈從文》認為「這是張兆和第一次回信里有了正面而積極的暗示,雖然回復的內容接近考驗和耍賴」。不過,這不一定是張兆和回信里的話,很可能即沈從文給自己設定的期限。兩年前的6月30日,沈從文托王華蓮向張兆和轉達情意時,也表示過「也許將來她會要我,我願意等她,等她老了,到卅歲」。(《沈從文家書》7-8頁)

饒是如此,沈從文仍然邁出勇敢的一步,於此年暑假赴蘇州造訪張兆和位於九如巷的家。此事見於張兆和二姐允和《半個字的電報》、四妹充和《三姐夫沈二哥》等兩篇經典敘述:沈從文受到張家二姐的厚待,被邀請到張家做客,得以施展所長,給張家姐弟講故事,張家小五弟用自己的零用錢買汽水招待他等等。沈從文赴蘇的具體時間,此前一向模糊。據兩篇文章所示允和、兆和、充和三姐妹同時在蘇州這一信息,查閱《張宗和日記》,當為7月下旬。

此次蘇州之行的意義如何?沈從文很不看好,此年秋給程朱溪的信中寫道:「我說我悔那一次去那地方,也仍然是空事情,因為即或悔也無用處。」此信前後幾段,都是在描述自己苦戀張兆和這兩年多來的情感傷痛,因此「去那地方」,應指蘇州行。之所以感覺如此不好,大概與沈從文當日到蘇州,叩開張家的門,卻被門房告知「三小姐不在家」有關。當時他的內心該是多麼波濤洶湧,從張允和的敘述中能夠猜出。門房請他進去等待,他不肯,站在太陽下發愣;張允和出來邀請,他仍是不肯,不知所措,吞吞吐吐,結結巴巴告訴了自己的住處,轉身,低頭走開。沈從文事先應當是給張兆和報告過他要來以及到達時間,可是當日,張兆和仍外出到圖書館看書。中午她回家,二姐責怪她故意外出躲沈從文,她還辯解說「誰知道他這個時候來?」幸好,張兆和聽從二姐的勸告,硬著頭皮到沈從文所住旅館邀請他到家做客,他總算得到些慰藉。在給程朱溪的信中,沈從文繼續寫道:「見了那個女人,我就只想用口去貼到她所踐踏的土地,或者這是一個不值得如此傾心的人,不過我自己,這時卻更無價值可言,因為我只覺得別人存在,把自己全忘掉了。」(《沈從文全集》第18卷172頁)此種卑微心態,沈從文早在1931年6月給張兆和信中也曾表達過:「兆和,莫生我的氣,許我在夢裡,用嘴吻你的腳。我的自卑處,是覺得如一個奴隸蹲到地下用嘴接近你的腳,也近於十分褻瀆了你的。」(《沈從文全集》第11卷95頁)

當事另一方張兆和又如何看待的呢?當時不在家,錯過沈從文來訪的張宗和幾天後回到蘇州,聽姐姐們講了此事,他在日記中載錄三姐對沈從文的評價「怕他不是很好看」,還說「又有第六隻癩蛤蟆」。看起來仍幾乎是完全否定性的評述。張宗和又記述說,「沈從文來蘇州一趟,他算是得了一點勝利」,雖然三姐不接受他,「我倒很願意他們好」。所謂「一點勝利」,大概可理解為沈從文至少得到了家中姐弟的歡迎甚至讚許。(《張宗和日記》214頁,下同)

一封「大信」

然而不久,情勢便突然轉變,一路向好,直趨光明前景。

張兆和此年夏天從上海中國公學大學部畢業。8月15日,她乘車北上,起初每日至北平圖書館讀書,後入北京大學旁聽。不久,張宗和也北上,入讀清華大學,故能與三姐常常相見,有幸捕捉到三姐對沈從文的心動時刻。其9月10日記云:「上午三姐在看沈從文的信,看得心動,連我也有得看了,他的信寫得像文章一樣好。我以為愛是偉大的,無論如何我又以為愛的目的並不是為了結婚、為了養兒子,戀愛只是戀愛,戀愛把一個人的青春裝飾得美一點,就是痛苦也是美的。」又記:「三姐看了他的信,說他態度很好。是的,我也以為這樣很對。他們定婚了沒有,我也不知道。我想對於手續和儀式,將來總是要辦的。」(229頁)9月25日又載:「沈從文又來了快信給三姐。她先已經看過後,怕人說她再看,就裝作看書,把信放在書里看。」(234頁)

如果說此處所記張兆和對沈從文的來信非常在乎,一再地看,「看得心動」,還只算張宗和的猜測,並不有力,那麼,三個月後沈從文來訪,當著張宗和的面與張兆和卿卿我我的情景,則是無可辯駁的證據,證明最早在1932年底,張兆和終於芳心相許,與沈從文走到了一起。

此事開始於沈從文從青島發來的一封快信,張兆和12月25日收到此信,很是擔驚受怕,因為「上面有幾句怕人的話,什麼『明天二十六號是我的生日,也就是我的……』」省略號所省者,應當是諸如「忌日」等字樣。沈從文的生日為農曆十一月二十九日,1932年這一日換算成公曆即12月26日。「不過」,張宗和分析說,「我看了幾遍,還看不出他一定要死,但是也說不定。三姐有點急腔,我說打個電報去要他來吧,她又不肯,要等明天再看。」快信中,沈從文又說隨後會寄來一封「大信」,「包含一篇驚人的故事,寫了好久、好長的一封信」。(262頁)

原來這是沈從文給張兆和打的一個啞謎,所謂「大信」,其實就是他本人。約28日,沈從文來到了北平,時隔五個月與張兆和再次見面。約29日,沈從文到清華,與未來的小舅子張宗和首次見面。張宗和描述對沈從文的第一印象說:「他矮矮的不魁偉,但也並不孱弱,臉上帶著一副紅邊的眼鏡,眼也像很有神的樣子,不像我想像的那樣壞(因為我曾聽三姐說他不好看)。臉色還紅紅的,頭髮向後梳著,沒有擦油,但還不亂。穿了一件藍布皮袍子,有油跡子,皮鞋不亮,洋褲子也不挺,總之一切不是很講究,也不糟糕。我對他印象很好,因為我原先想像的他並沒有這樣漂亮,臉也不瘦,還有點肉。」(263頁)

沈從文邀請張宗和周六(31日)一同去喝酒,並說自己能喝很多。張宗和根據沈從文的神態舉止,以及三姐的來信推測,「大概他們的事沒有弄僵,而且弄得很好」。(264頁)這一推測何意?仍需回到沈從文那封嚇人的快信。沈從文會說出「忌日」之類與死有關的話,大概他此次北上,對於能否追到張兆和,仍無十足把握,估計還是試一試的心態,並不惜說出「大不了一死」之類恐嚇的話。不過也不必將此當真,這是沈從文求愛信中的慣用招數。當年他托王華蓮向張兆和轉達情意時,就威脅說若張兆和不答應,他也許會自殺,也許「會出一口氣」。(《沈從文家書》11頁)出乎意料的是,到了北平與張兆和見面後,沈從文從張兆和那裡得到了夢寐以求的正面回應,故張宗和推測他們「沒有弄僵,而且弄得很好」。此一推測,很快就被自己的目驗所確認。

12月30日,張兆和也來信,讓宗和到她這裡來喝酒,「有鹽鵝下酒,等著你」。張宗和表示,「自然我肯定要去的」。(264頁)

12月31日,1932年最後一天,張宗和如約而至,沈從文尚未到。他和三姐「坐在火爐邊,三姐告訴我這幾天來沈從文來的經過,看樣子很好,一切都很順利。沈從文快樂,三姐也快樂」。

十二點多,沈從文才到,提了一包東西。進門後,「三姐打水給他洗臉,揩手,像待情人一樣(不,本來他們就是一對情人)」。一會兒三人出去吃飯,「還吃了酒,大概一個人只吃了三杯的樣子。他們都還好,我的臉卻紅得不成樣子了。菜很好吃」。回到家中,三人熱鬧地聊天。「他很會說故事,有時候偶爾夾兩句小說中的句子。談談,我忽然覺得我在當中不好。沈常常把三姐的手捉在他的手裡,我想到他們能這樣,一會兒一定也能那樣了。如果那樣起來,我在當中豈不是很不好嗎。於是我託詞說要去看看北大的朋友,我就走了。我想沈一定想感激我。」張兆和給沈從文洗臉揩手,沈從文常常把張兆和的手捉在他的手裡,這些親昵的動作,做得如此坦然,不避他人在場。張兆和對沈從文的情意,已是不言而喻了。

吃過晚飯,張宗和回到三姐住處,沈從文還在,三人談到晚上十點鐘。「我回北大去睡,沈說要去住旅館。我要他也去北大,他不幹,他怕人對他說『久仰久仰』。」張宗和寫道:「北京的夜晚靜靜的,路上沒有什麼人,我們一路走著,談著。我覺得好像他不是沈從文,不是大作家,倒像是我的一個朋友一樣。」(264-265頁)

1933年元旦,張宗和早上起來,回到三姐住處,「沈已到了,在那兒寫字。沈大寫其草字,把懷素的《自敘帖》寫一遍,把三姐的寫字紙都寫完了」。儼然大有此家男人的意味。中午,沈從文出去參加楊振聲的宴請,受邀的有俞平伯夫婦、葉公超夫婦、朱自清夫婦、林徽因等,「他不能不去一趟」。下午沈從文回來,與此前到來的張宗和堂兄鼎和大談特談。晚上,四人出外聚餐,「吃得很好,也不貴,還吃了酒」。吃完飯,張兆和姐弟與沈從文應該是再次回到張兆和住處,後張宗和先撤,留三姐與沈從文獨處。

翌日,張宗和再到三姐住處,沈從文未在。「我彎彎曲曲的問三姐的意思,要知道他們昨天在我走了之後幹了些什麼。我彎彎曲曲的問她,她彎彎曲曲的回答我,我知道他們當然已經接吻了。沈從文對她描寫我從他們那兒出去後的情形,說有個懂事的弟弟,走了一會又回來在門口看看,又走了,因為不願意打攪他們,由這點我就可以知道了。」三年,愛慕、苦戀三年,無望中的沈從文從「只想用口去貼到她所踐踏的土地」,或者「許我在夢裡,用嘴吻你的腳」等卑微念頭,終獲逆襲,實實在在吻到了戀人的唇!

等沈從文來到,張宗和「為了要做懂事的弟弟,所以走了,把一瓶剩下的酒全帶走了,說是不要等我吃飯了」。可是身上沒錢的他只好在北大食堂隨便吃了一餐。

下午,張宗和回到三姐住處。沈從文本日已定好離北平回青島。張宗和將沈從文送到公交站。或許就在分別時,「沈送了我一支鋼筆,說此筆為三姐寫了八十封信」。回到清華,他仔細一看,是「Eversharp」(通譯「永鋒」,美國鋼筆老品牌)。(269-270頁)

從1930年春「我不知道為什麼忽然愛上了你」的第一封信,到1932年12月25日,寫有「明天二十六號是我的生日,也就是我的……」等讓張兆和發急受怕的快信,照沈從文的說法,他給張兆和共寫了八十封信。隨後他將自己當作第八十一封信,「包含一篇驚人的故事,寫了好久、好長的一封信」,寄了過來。張兆和拆開了這封「大信」,同時將自己的芳心交給了對方。

求婚成功

後來的故事基本屬於程序性的了。

1933年1月13日,張兆和、宗和姐弟乘車回家過春節。行前張兆和給父親寫了一封信,告訴父親她與沈從文的事。15日,車到蘇州下車。兩日後張宗和受三姐之託,到上海見父親張冀牖與繼母韋均一,「把三姐的重要信件交給爸爸媽媽」,「又講了些三姐和沈從文的事給他們聽」。(275頁)另據張允和在《半個字的電報》中回憶,沈從文在給三妹的信中婉轉地請她向家長提親,並說,如果家長同意,求三妹早日打電報通知他,讓他「鄉下人喝杯甜酒吧」。張冀牖夫婦事先已看過張兆和的信,故當張允和提出此事時,「一說即成」。張允和於是向沈從文發去了既表示婚事「允」准,也署了自己名字的「允」字電報,一當兩用,即所謂「半個字的電報」。張兆和聽了不放心,怕沈從文不明白,一個人悄悄再到電報局,發出「鄉下人喝杯甜酒吧」的「蜜」電。據張允和回憶,兩封電報都是在蘇州閶門電報局發出的。故可推測兩電發報時間,當為張允和在上海得到父母讚許之諭,回到蘇州的當天所發。查張宗和日記,張允和是1月23日下午從滬上返回蘇州的,可斷作兩電發出之日。(278頁)

收到喜訊的沈從文很快動身。1月29日,正月初四,據張宗和日記,當天他正在洗腳,門房進來說「有個姓盛的找我」,張宗和以為是一位姓盛的熟人,就讓門房請他進來,「進來一看是沈先生(沈從文),三姐她們全不在家,這怎麼好」。「不久她們回來了,三姐自然也見到了。」「大家到房裡去烘火。大家一塊吃酒,沈從文也吃了。」(282頁)

可惜的是,張宗和翌日即啟程回北平上學,沒有記錄下更多沈從文在蘇州的情形。張充和在《三姐夫沈二哥》回憶,沈從文使出百般解數給姐弟們講故事,本為討好,卻把一幫習慣早睡的中小學生困得不行,勉強撐著,不好意思走開。不久,沈從文與張兆和到上海面見張冀牖夫婦,經受「被相親」的考驗。結果沈從文與未來岳父很談得來。

鸞鳳和鳴

很快,沈從文與張兆和訂婚。張兆和隨沈從文來到青島,任職於學校圖書館。5月下旬,因受時局影響,北平各大學院校提前放假,張宗和到青島看望三姐。他觀察道:「三姐也變了,往常人一說她,她就臉紅,現在儼然是主婦的樣子,料理廚房,算一天要用多少錢。每天到他房裡拉著手在她耳邊說話,她也習以為常了。有一次他們又坐在一起,我開了房門要出去。他們笑著把我拉回來,說『現在不用再裝吃醉酒了』。我倒被他們說得有點難為情。」(318頁)

7月,沈從文辭去青島大學的教職。其後不久偕張兆和北上,再次回到北平。9月9日,兩人於中央公園水榭舉行了婚禮。據張宗和日記,婚禮也沒有什麼結婚儀式,簡單之極。晚上七點半開始吃飯,共六桌。吃到中間,證婚人楊振聲起來講了幾句話,一對新人起來到各個桌子敬酒。張宗和點評說,這樣也好,何必要那麼麻煩呢!飯後,一些至親好友來到位於達子營的新房。「一會兒,他們果然演娶新娘的戲了。我吹笛子,讓他們拜堂,鬧了好一會兒,但是並不夜深。一會兒我們就規規矩矩的讓他們睡了,我們大家也都走了。」(347頁)

從此,沈從文過上了美滿幸福的新生活(雖然為時短暫,四年後的日軍全面侵華打破了這一切)。10月2日,在給大哥沈雲麓的信中,他喜不自禁地報告道,兆和「端莊秀雅,恰如其人。媽尚未見此媳婦,若一見之,當尤欣喜也」。(《沈從文全集》第18卷188頁)兩日後再給大哥寫信,真是樂開了花:「兆和人極識大體,故家中空氣極好,媽若見及弟等情形,必常作大笑不止,因弟自近年來處處皆顯得如十三四歲時活跳,家中連唱帶做,無事不快樂異常,誠意料不到之情形也。」(《沈從文全集》第18卷191頁)

所言「弟自近年來」,準確地說,應該開始於九個多月前的1932年12月底,沈從文來到北平面見張兆和,獲得其芳心相許的那一刻。此一幸福時刻,多虧張宗和的記載,使萬千沈迷如身臨其境,共同為沈張二人的結合做出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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