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知己(上)

28知己(上)

來自專欄第一卷 新世界

我去了藏書館。

藏書館一直空無一人,它大概是這棟熱鬧大樓里最冷清的地方。我想,怪不得是「西涼東方家」,蠻子如此暴殄天物,這麼寶貴的機會都不珍惜!

但我珍惜,於是天天去。

藏書館和比武場一樣,同樣是幾百平方米的大單間,裡邊擺滿了書籍,有官書,有私書,有禁書,還有抄書,還有不少殘書。

我一一翻看著。

最初那種澎湃的激動之情開始退去,剩下的只有——惋惜。

必須說實話,這個藏書館很一般,只管數量不管質量。

大部分是四書五經,而且是無數版本的四書五經,但版本之間的差異卻毫無意義。

《四書五經》是一套幾十萬字的叢書,朝廷欽定。

「朝廷欽定」意思是「無數個朝廷欽定」,每一個朝廷都把它刪刪改改。或許你覺得研究各個朝廷版本之間的差距很有意義——但有什麼意義?

剩下的相當一部分是當今大明朝的《欽定歷史》。

版本同樣很多,從大明始皇帝朱大長的第一版本,到最後當今皇帝朱照天的最新版本。第一版本是薄薄一本書,而最新版本已經是幾百卷的天書,裡面堆滿了全天下各省和各世家寫給皇帝的奏章。我敢保證,每一個奏章都是假的,然後這些假的奏章繼續被皇帝的史官瞎改,這些史書的價值可想而知!

各本歷史書中的主角是各個皇帝,每一件事他都是主角,到處是「皇帝的重要指示」,還有皇帝視察每一個省、每一個部的重要講話。雖說皇帝最偉大、最全知、最全能,但為什麼幾千個指示全都一模一樣?

比如,有個架子上寫的是「獨孤宰相安天下」,是天下文人寫給獨孤宰相的馬屁文章,可惜的是十幾年前獨孤宰相因為謀反身死族滅了。當時所有這些文集都被下令銷毀,不知道是東方世家的藏書館沒人敢管,還是藏書館的人太懶了,這裡居然這麼多。我饒有興趣地看了會兒,文筆還不錯,但是思緒不飽滿,沒有寫出那種愛宰相勝過愛爹娘的感情,還沒我會試中拍皇帝馬屁的文章寫得好。

此外還有一堆奇奇怪怪的書,比如:如何用陰陽思想研究煉丹,怎樣從魚的體型論證皇帝的君權神授,論證蝴蝶和毛毛蟲不是一種生物等等等等。

這些書好煩!

我去找小說看。

還好,有幾千冊小說。

情況依然不容樂觀。

簡直是災難。

只有各種「欽定小說」的「各種版本」,甚至連永和鄉書幫的「違禁小說」都沒。

比如有一個架子上寫著「紅樓夢」,上面有幾百本紅樓夢,論印刷字體有:簡體字,正體字,繁體字,異體字,偽體字,論出版朝代的有:大明,大唐,大民,大義,第二大唐,第六大宋,第八十大漢等等;論續後四十回的,有高鶚的《欽定紅樓夢》,還有其他扯淡的《後紅樓夢》、《紅樓復夢》、《紅樓後夢》、《紅樓補夢》、《紅樓春夢》等等等等;論故事結局的,更是扯淡到我都不想提!

……

必須承認,我以為偶爾瞎想還沒發生或者永遠不會發生的事情,比如想像天上掉個仙女被我撿了做我老婆什麼的,我以為夠傻了,但是打死我也想不出這些正經又無聊的書啊!

果然大家都不來這裡是有原因的,誰沒事來這裡接受智商的侮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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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邊看邊笑,大概這種嘲笑太明顯了,引起了旁邊一個老頭兒的注意。

老頭兒穿著下層僕人的黃色衣服,白面無須,正一本本地整理書架。他眯著眼,用手一個字一個字指著一個本子,嘴裡念著,然後去書架上找書。找到了,他點點頭,眯著眼,用手一個字一個字指著一個本子,嘴裡念著,打上一個對勾。

他看著我邊看邊笑,慢慢走過,對我說:「你在笑什麼?」

他聲音尖細,一聽就是太監。

我正拿著《如何製造永動機》,說:「沒什麼,挺不錯的。」

他:「那你搖頭撇嘴幹什麼?」

我:「我搖頭撇嘴說明我覺得這個藏書館不錯啊。」

他:「你在笑這些書,你不相信它們,而這些都是皇帝欽定的書,你是個謀逆犯!」

我:「第一,你又不是我,你怎麼知道我怎麼想的。第二,你想我在笑你,說明你認為有人會笑你們的,說明你自己認為你們的藏書不好。」

他:「我為什麼會認為我們的藏書館不好,書上寫的還能有錯?」

我:「既然書上寫的還能有錯,那你為什麼要認為有人會認為你們的藏書館不好?」

他:「我……」

我:「你到底認為哪些書被認為寫得不好?你為什麼要思想異端?」

他:「我沒有!」

我繼續說:「你就有!你上對不起朝廷,中對不起主子,下對不起自己!你就是最隱蔽的最惡毒的思想犯。感謝列祖列宗,感謝皇帝朝廷,感謝神仙鬼神,總算讓我看穿了你這個謀逆犯!」

我明白,最安全的防守就是進攻。把什麼屎盆子都往對方頭上扣,肯定沒事。對這種賤人,一定要這麼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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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抓住我。

一個顫巍巍的老頭兒子抓著我的胳膊。

他大喊:「來人!我抓著一個現行謀逆犯!」

我四下一看,空曠的藏書館只有我們兩個人。

我:「你開玩笑吧?」

那人用乾枯的手抓著我的手腕。這傢伙力氣不大,但手像骷髏一樣乾枯,抓得我的手腕有些疼。

我:「這一點不好笑了。」

那人臉上現出「殺氣」,說:「你這個謀逆犯!」

我想走,但他抓住我不放。

我有點緊張。我以為他跟我開玩笑,我也跟他開玩笑,整件事都是開玩笑,但你為什麼好像要砍我頭?!

難道,真會砍頭?

我看著他。

要不要一拳打死他,然後偽造現場,讓別人以為他不小心被書架砸死了?

……

我:「別鬧了。我要走了。」

他抓住我:「你這個謀逆犯!」

我:「你再鬧,出現什麼事,你能負責嗎?你會後悔不?」

他抓著我:「你這個謀逆犯!」

他大喊:「來人啊!來人啊!」

我:「放手!弄傷了你我可不負責。」

他抓著我:「你這個謀逆犯!」

我:「你放手不?」

他抓著我:「你這個謀逆犯!」

我:「信不信我打死你?」

他抓著我:「你這個謀逆犯!」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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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嚇唬他呢,另外一個人過來,四十多歲的中年人,長發白面無須,穿著上層僕役的灰色衣服,表情嚴肅。大概是個高級主事太監之類的。

老頭兒:「這人是魔教!是思想犯!是謀逆犯!」

我:「你少他媽扯淡!」

我對中年人說:「這老東西有病!我看書呢,他跑過來罵我!」

老頭兒:「他就是!他一邊看《講話》一邊搖頭!」

我:「我沒有!這老頭兒瘋了!」

老頭兒:「我發誓,如果不是,我死在這!」

我:「我發誓,如果是,我死在這!」

媽的!老子最不怕發誓了!老子就是批發誓言的!發誓算個屁!誰不會說!

老頭兒:「我發誓,他在說謊!」

我:「我發誓,他在說謊!」

老頭兒:「我以大明臣子的名義發誓,他在說謊!」

我:「我以大明臣子的名義,我以真理的名義,我以正義的名義,我以教徒的名義,我以東方入士的名義,我以所有人的名義,發誓,他在說謊!」

媽的!誰不會說!怕你!

老頭兒:「如果我說謊,讓老天爺劈死我!」

我:「如果我說謊,讓我墜入地獄,永世不得超生!讓我爛成腐骨,被野狗吃了拉出屎!」

媽的,我比你還會說!

……

老頭兒還要說,中年人咳嗽一聲,說:「好了!你多心了。你走吧。」

老頭兒看了中年人一眼,疑惑了一會兒,顫巍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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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頭兒走後,中年人對我拱手,說道:「在下東方樂,忝列東方書院院長。」

我趕緊也拱手:「在下東方駒,今年剛參加完會試,特來藏書館一看。」

他說:「藏書館只是走個形式罷了,只能搜集欽定書,好多書都不能收集,我自己的藏書都比它好,你別看它有那麼多書。據說最好的藏書館在皇宮……沒辦法,他們搜集禁書,我們只能搜集欽定書。讓你來看我們這些破書,真是不好意思。」

我正想違心恭維他的藏書多麼好,他這麼坦率讓我有點好感。

他繼續說:「你別聽老傢伙瞎說,書也是人寫的,是人就會出錯。我今天就能寫一本書,自己私印了散出去,難道就是真的了嗎?再說,皇宮文部那些傢伙,有什麼了不起,他們寫的書就是真的?」

我很同意這點:「我以前也是特別信。後來發覺不對,就改過來。」

他:「這些書,只是讓傳出去說,說東方書院藏書十萬冊,別的用處真沒。就比方說你手上這本書,哪個弱智會相信能製造永動機?皇力第一定律是幹嘛用的?」

我點點頭。

東方樂:「我就常看禁書。如果不知道什麼是錯的,怎麼知道什麼是對的?」

這裡居然有這種明理的人!

簡直是我的知己!

這輩子第一次看到和我想法一樣的人——好吧,除了無極叔。

我對他舉起大拇指:「說的好!這句話在理!這句話有意義!」

東方樂:「原來你也是有想法的人,我們也算有緣了,不如去我的房間坐坐?」

我:「恭敬不如從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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