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入故事之14:長滿苔蘚的沼澤像只妖艷紅色怪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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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入故事之14:長滿苔蘚的沼澤像只妖艷紅色怪獸
來自專欄 Q
這一夜無比漫長,我媽像凝固在黑暗中的影子,沉默,虛弱,隨時消失。
不知過了多久,她把壓住自己的黑暗稍微推開一點,長長嘆出一口氣。一張檢驗單被她從黑暗中遞出,像是黑暗的命運遞給我一個通知。四周邪惡的黑暗,散成無數小黑點,躲在燈光後面偷看我反應。平時照亮作業本的小燈,照亮這張《穿刺檢驗單》,這是對她左腿一個腫塊的檢查。我不知道什麼叫「穿刺」,只是在一堆檢查結果的字句中看到一個可怕的詞——癌細胞。
小燈也被驚得晃來晃去,四周的小黑點趁機涌動,集體發著奸笑。薄的紙沉重跌落在地上,我還沒意識到,這是一紙判決書。不但判她左腿腫塊的性質,還判我們這對母子的未來。它像一把刀,把我的命運斬成前後迥異的兩節。明暗恍惚中,我看到我媽在茫茫的黑暗中,丟了魂似地四處奔走。她似乎在找出路,但一無所獲,仍不放棄,四處找啊找。 我大聲喊她,她不理會,往相反方向跑了起來。你要去哪裡?我繼續喊,朝她的方向追去。一隻狼狗般巨大的怪蟲從黑暗中跳出,攔住我去路,他揮動尖鉗子,發出低沉吼聲,隨時要撲向我。我赤手空拳,慌到心臟都快蹦跳出來。
我媽往回跑,要來救我,但被幾隻半個人高的怪蟲圍住。攔我路的怪蟲步步逼近,我能看清他那三角形的腦袋。不知從哪裡跳出一隻大白貓,向怪蟲發出嗷嗷警告。怪蟲像人一樣站立起來,兩把尖鉗子舉在胸前。白貓尾巴直直衝天,身體緊繃弓起,隨時要把自己發射出去。「嘣」的一下,兩股蠻力撞在一起,爪子鉗子飛舞,發出慘烈血腥的嘶吼。整隻白貓被怪蟲甩了出去,正正摔在我後背上,爪子冰冷貼著我背脊的皮膚。我不可抑止地恐懼驚叫,怪蟲和白貓不約而同發出笑聲,他們是同黨,下了個圈套。怪蟲又向我撲來,要和白貓一起,前後夾擊瓜分我,我媽衝出怪蟲的包圍圈,拚命過來救我。怪蟲們趁機對她群起攻之,在她腿上抓出深深的血槽。
血飛濺起來,遠遠落在我的臉上,像飛刀一樣直鑽入我腦袋。疼痛由內而外擴散,我眼前一黑,再睜開時,就看到無法想像的一幕。我媽在遠處被兩隻大怪蟲反剪著雙手,另一堆小怪蟲圍著她的左腳撕咬。高髮髻的表叔翹著二郎腿坐在旁邊,微笑著看怪蟲作惡,顯然是狼狽為奸的一夥。我大驚,快步衝過去,腳上被東西一絆,原來是兩隻像小孩般高的怪蟲,在地上用鉗子絆我。一倒地,很多小怪蟲一擁而上,撲咬我雙腿,絆我的怪蟲用鉗子鎖住我雙手,讓我完全動彈不得。我大叫,但無濟於事,只能看著我媽被怪蟲蠶食,他們似乎不是為了食肉,而是想鑽進她體內。我媽不知哪來神力,掙脫怪蟲束縛,一瘸一拐奔向我,卻在不遠處突然定住,拔不動大腿。那是片長滿紅苔蘚的沼澤,她陷在裡面,越用力掙扎,越往下沉,小腿已沒過泥面。我想去救她,但怪蟲鉗子像把沉重鐵鎖,我只能眼巴巴看著她在泥潭中不斷下沉。
我急了,感覺血往上涌,隱藏腦內的那股風又衝出來,混著熱血在我全身飛竄。泥潭已經淹沒我媽的腰部,來不及了,沒時間了,我急得像個快爆炸的人。我媽那些飛濺在我臉上的血,開始嘞嘞嘞冒起白煙,有火從血中燃起。鉗制我的兩隻怪蟲被火嚇到,連忙鬆開逃開,所有怪蟲都四散開。火在我全身飛竄,我在地上打滾,但火越滾越旺,我又驚又痛。忍住灼燒的疼痛,我來到沼澤的邊緣,把手伸向我媽,企圖拉她上來。她也伸出手,上面全是紅苔蘚,她用最後的力氣去夠我的手,她想獲救。我的手碰到她指尖,火蔓延過去,她手臂上的紅苔蘚被點燃,發出吱吱燃燒聲。她仍不肯鬆開手,手臂變成一條火龍,還閃著火花,熊熊大火從她手臂傳回給我。我無法忍受火燒的劇痛,懦夫一樣鬆開了手,她還依依不捨舉著手臂,但身體在往下沉。
我想再往前一點去救她,但身體卻不敢向前,它怕火,也怕自己沉下去,它完全是個自私鬼。長滿苔蘚的沼澤像一隻妖艷的巨大紅色怪獸,一口一口吞噬掉我媽,泥潭很快沒過她的胸部和脖子。她著火的兩隻手,痛苦地向我,手臂綳得很直,十隻手指上全是火苗,手在顫抖,火也在一抖一抖。她可能不是在祈求獲救,而是在留戀我這個自私鬼,蹲伏在四周的怪蟲發出哇哈哈的黑色嘲笑聲。很快,她的嘴巴、鼻子、額頭都被紅色泥土吞沒,只剩下手臂、手掌、指尖,最後連火都消失。我也開始下沉,一直沉,沉到了12歲,8歲,4歲,0歲,沉到淤泥里,沉到地殼最深處。腦袋裡的記憶在閃回,當我再次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如初生嬰兒般躺在我媽懷裡。我辨認了很久,還不清楚自己是在剛才的夢裡,還是在黑暗的現實的出租房內。我感到我媽在努力控制住自己的顫抖,可能是在抽泣,更可能是因為恐懼。她手裡的檢驗單在嗚哇嗚哇地哭泣抖動,她臉上的堅強在崩裂,粉碎成深深的皺紋和絕望。
這會不會也是一個夢?黑漆漆的空氣,冷冷重重壓著我,搞不好真是一個夢。我媽在陰影中暗淡到幾近於無,看不清她臉,但聽到臉上不停滑下淚水。從未見過她流這麼多眼淚,眼淚穿過黑暗,流到我心裡,止也止不住。我撐起自己去抱她,這是我唯一可以做的,她也緊緊抱我,用盡自己所有力氣。在這個茫茫漆黑宇宙中,只剩下一對孤苦伶仃的母子,無依無靠地悲哀和沉默下去。沉默很久,我媽才說,不怕的,我先用藥物控制住,等你考上大學再說,你不用擔心。我說,我不擔心,我不擔心,你好好治病,你不用擔心我的學習,我會努力學的。從那一夜開始,我突然長大,別無選擇地長大,而她則陷入沒完沒了的吃藥中。她找來民間偏方,每天都煎藥吃,整個屋子都堆滿藥材,都是噁心的藥味。我聞著就有點想嘔吐,但還是不斷幫她煎藥,奇形怪狀的藥材真可怕。
有種長滿尖刺的小黑球,全是蜂窩狀小孔,像植物的果實,她說叫路路通。還有一種長得像金毛小狗,巴掌大小,身上真有毛茸茸的皮,四條硬藤根莖可作為腳。最噁心是一些動物的器官,不知道是什麼部位,有些是骨頭,上面還刮剩些晒乾了的枯肉。她一邊吃藥,一邊開計程車,把夜班換成了日班,她說我們要打一場持久戰,不能輸。然而,她沒想到,這場與癌症浩浩蕩蕩的鬥爭,剛開始就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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